教研室主任脸庞黑黑的,胖乎乎,嘴巴有点大,嘴唇肥厚,看人总是掩饰不住的宽厚和仁慈。他首先自我介绍:他是一个初中校的校长,没有读过大学,高中毕业当了老师,从村小教到乡小,从小学教到初中,从教员当到校长,只用了短短的十五年。校长当了十年,领导安排他到教研室当主任。说实话,当校长我绝对可以,这个方面我有诀窍。这个诀窍就是:校长必须上主课!上班时间上好课,下班过后当校长。当教研室主任,我就不行。我当了好几年主任了,当的有些累,教育局是把耕地的牛当拱花生的猪使唤,为难我惨了,这下子你白老弟来了,我两个可以优势互补,我有我的实践经验,你有你的书本理论,我不可能给你甩担子,我两个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做一回好搭档。
白秋心中高兴。遇这样的口直心快的搭档,少磨多少心,少用花花肠子,搞起工作来,大家都轻松。
白秋问:“主任,你贵姓?”
主任说:“免贵姓赵,名大松。”
两个都笑了。白秋笑那天政工股长带他到教研室宣读文件后,讲话中告诫教研室人员要紧密团结在赵大松主任周围,支持白副主任工作,讲得清清楚楚,咋就记不清楚呢?赵主任也笑,人家初来乍到,放放荡荡讲了一大堆空话,为什么不先介绍自己姓甚名谁?
赵主任详细介绍教研室工作职责、业务范围、工作重点以及副主任主要工作业务,然后把白秋带到宿舍楼,告诉白秋:“你只有住一楼了。一楼三号的马老师刚退休,有这么一间寝室,不然你还得委屈委屈租房子住。”
白秋说:“没关系,有个躺着睡觉的地盘就行。”
赵主任笑:“你老弟像我,我对生活也不太讲究。”他给白秋讲了个笑话:“那年我在学校当主任,晚上带领老师到大队演样板戏,我演李玉和,唱‘临行喝妈一碗酒’那段,双手捧碗,挺身仰头喝酒,没有记起裤带是一截旧布条,布条断了,裤子落了,台上台下笑了,笑得收拾不住了,我临时加了一句台词,‘我必须衣冠整洁,拿出中国人的体面和气质,去与鸠山战斗!’跑回后台去拴好裤子又上台演戏。”
两个都笑了。白秋总有一种感觉,这个赵主任和哪个似乎很相像,想起来了,与涪阳教育学院的赵哥赵主任赵处长有点“雷同”,雷同得像一件复制品。白秋忍不住问:“赵主任,你是哪里人?”
赵主任说:“清溪人,老家在中江。”
白秋说:“我想问你,你认识涪阳教育学院赵主任现在的赵处长?”
赵主任说:“那是我兄弟,我们是孪生。”
白秋兴奋异常,拉着赵主任说:“哥,你就是我哥。涪阳教育学院的赵主任是我亲兄弟般的哥们,为了我,他不惜两肋插刀,龙门阵后面摆。走!喝酒!”
白秋请赵主任到小餐馆吃了饭喝了酒,他讲了与彼赵主任之间的情谊,讲了党委会上巧斗司处长,保护了他的故事。此赵主任说,他弟兄姊妹多,高中毕业后,姑姑介绍,入赘平县清溪,靠当大队支部书记的岳父的声望和关系,当了民办教师,很快转了正,当教师主任校长教研室主任那是后来的故事。
两人甚是情投意合。赵主任说:“老弟,这几天没有什么事。中小学成绩统计上报都搞完了,学年工作总结已写好,下学年工作计划都起草完毕,八月二十八日来上班。”白秋很高兴。
回五沟后白秋到学校去,迎面碰着王倩,王倩告诉白秋,金老师在学校,此时去河边了,提了一个口袋,很重。白秋想,身怀有孕,提那么重的东西干啥呢?
白秋来到河边,金楠一个人痴痴地看着河水发呆,白秋说:“回去吧,一个人在这里做啥呢?”金楠没有回答他。白秋学着金楠看着水里,水里有一团小鱼儿,一个个像黑色棱型长石,既不游动,也不离开。金楠用手拨划水面,鱼儿还是一动不动。金楠眼泪流出来了,泪越来越多,她哭着告诉白秋:今天到罗平山庙里抽了一签,高僧释签后说,你亲人多少岁,就买多少条小鲫鱼去放生,鱼儿高高兴兴活蹦乱跳游走了,你的亲人就健康长寿,如果鱼儿不愿意离开,你亲人肯定在劫难逃。我老爸命咋就这么苦呢?
白秋劝了好一阵,突然明白一个道理,问:“你的鱼在哪里买的,怎样拿回来的?”
金楠说:“从罗平山出来,怕回五沟时间晚了市场上没有那么多鱼,我就到晨坝菜市场买了鱼,装进塑料袋,坐车回来。”
白秋抢着说:“亏你是老师,把鱼装进塑料袋,你塑料袋没有密封充氧,鱼多袋小,严重缺氧,放到河水里鱼咋会游走?你再不放出来,鱼还要死亡。走,回家,别自找烦恼!”
金楠想了想,笑了,从包里拿出两张长纸条:“这是抽的签文和释文,是我自己抄写的。”
白秋看签文:“万里黄沙山,处处黄沙狂风舞;广袤黑土地,片片黑土两耕耘。”签解:“人稀山害出,地低水害多。”
金楠说:“高僧说他很少见到这种签,一签两‘害’,明年是亥年。亥年亥月,也就是十月,要防亲人有难。”
白秋说:“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下周到县医院详细检查。抽签的事回去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说罢把两张纸条撕得粉碎。白秋仔细品味签文和签解,觉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还有点那么一点点可牵可附之处。
白秋和金楠回牌坊沟,把岳父病情告诉了奶奶爸爸。两位老人告诉白秋,既然这段时间有空,就去做个详细检查,两个好好尽孝道,这段时间家里没什么事,可以不回来。
白秋硬说软劝,岳父母同意到县医院全面检查。好在县城有家了,一日三餐在寝室里烧煤油炉煮饭,不甚花钱。
结论已经出来:肺源性心脏病,肺脓肿。主治医生说:“病到如此地步,是你们子女严重失职。以前在干什么呢?”
金楠说:“咳嗽已有二十年了。”
医生说:“身体严重虚弱。最好的治疗方案是中药保守调理,大剂量抗生素及心脏病药治疗身体受不了,。”
金楠有泪不敢流,话不能多说又不能少说。强装笑脸把她爸上楼下楼扶着,白秋忙前忙后找熟人求名老中医,开了几张处方,抓了药,在县城耍了两天,岳父自回桥楼沟。
事如人愿。喝了两副中药,金光阳咳嗽减少饭量明显增加。
平县教研室和教师进修学校、县政府教育督导室都在金凤街一个院子里,在同一办公楼办公。白秋搞清楚了,赵主任生于三七年七月初七,档案年龄三八年七月初七。两个男人,一个属牛,一个属马,赵主任为人诚恳,做事实在,好以身作则。白秋呢,从小就爱读书,好记好背,整理的各类知识卡片有好几千张,读书笔记上百本。吹牛闲谈,野闻趣事他语拙词穷,说到语文教学及文史哲之类,他头头是道,洋洋洒洒。这两个都是爱做事的牛马,在一起谋事,事情顺利,谋人,人心和谐,整个教研室,工作风风火火,平平安安。在白秋看来,是人一生不可多得的工作环境,故常有相见恨晚,度年如日的感觉。
川中的赵处长来过几回,他告诉白秋,涪阳教育学院的许多新故事,每一次见面,回回都是三人不醉不归。
有其母就必有其女。十月十三半夜里一点半,又是家家户户收红苕的日子,金楠在五沟卫生院足月顺产生下一小子,只是比金楠的生日迟一天。金楠满头大汗,笑眯眯对白秋说:“秋,今后给我母子俩做好生日宴,可以在晚上迟些时间吃饭,一直吃到第二天一二点,就一举两得了。”一屋人都笑。笑过后金楠说:“奶奶,爸,妈,我没出息,没有给白家、金家生两个双胞胎!”一屋子的人又笑。白秋说:“你又不算一算,给白家一个双胞胎,金家一个双胞胎,就生四个,怎么可能?”
白秋说:“我们商量过,生个双胞胎,一个姓白,一个姓金,今后娃大了,牌坊沟住一个,桥楼沟住一个,那才美满!——爸,给孙子起个名吧。”
白展看看亲家金光阳,金光阳也看着亲家白展。白展说:“亲家,你书看得多,见多识广,你就给孙儿命个名吧。”
邓素芳抢过话:“就是一个字,‘金’。喊‘白金’‘金金’顺口。”一屋子的人都没意见,金光阳看着老婆,没有一点表情。
一周后金楠母子回桥楼沟由邓素芳照料,产假满了金楠就去上班。邓素芳到学校照管母女,隔三差五回去照看丈夫。白秋奶奶也有事没事都到学校,拿些鸡蛋米面,洗洗尿布,煮煮饭,白展有劲没处使,有几回在白秋奶奶面前说:“要是张秋菊在多好啊。我白家的孙子,靠人家金家操心劳神。”
金光阳身体日渐虚弱,中药西药没停,时好时坏,过了春节,多数日子卧床静养。其间到平县、涪阳治疗过几次,到成都华西医院找过专家,专家说:“无能为力了。你们当儿女的生活上尽量满足,只有多尽孝道了。”癸亥年国庆节过后一个月,一命归西,他走得很文静,既没有呼天抢地般的挣扎,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呻吟,静悄悄的如熟睡一般咽了气,然后静悄悄的出了殡,时年五十三岁。
白秋在教研室工作得心应手,坊间传闻,白秋可能到教育局任主管教学工作副局长。对于人们的传说,白秋不置可否,他说,对这些事,要心静若水,是自己的,飞不了。不该属于自己的,来了也要飞。八四年初,涪阳行政区域调整和机构改革同时进行,川中从涪阳分离另行设市,涪阳也设市,平县县委又有几拔人到进修校、教研室考察过,县委副书记和赵主任是同学,事后透漏,有一种方案就是准备提拔白秋任平县宣传部长。县委机构改革领导小组考察组材料已经已报市机构改革领导小组,市委有人说:白秋从外地调回,在本县工作时间短,群众基础略显薄弱。此事就搁浅,宣传部长就另选他人了。虽然,选拔干部的四化标准,对白秋这类年轻人有优势,但总要人赏识你,提携你,一句话,一个有分量的人物在一个或一群有分量的人面前死心塌地的举荐你,你才可能在政治上被重用。白秋就缺这一个人。
白秋并不十分稀罕政治上的飞黄腾达。他跟赵主任讨论过这个问题,赵主任说:“白老弟,你知道么,涪阳地区行政区域调整川中单独成市时我弟弟为啥子没有申请调动?你想,他老婆在中江农村,如果申请调回中江,今后家事国事多方便!错过行政区域调整绝佳时机,从此后教师跨市调动,难于上青天!但是,只要你回到家乡,家乡的每一个位置都有人占着,你处长也罢,主任也罢,回来就有可能从‘零’干起。要知道,一顶帽子,不是每一个人一辈子的心血汗水可挣得到的。为了小家,为了婆娘,丢了那顶帽子实实在在太不划算!你的年龄优势、政治优势等都超过他。国家百废待兴,求才若渴,你应该千方百计多与干部圈子的人多接触。你和教育局长、宣传部长、组织部长、县政府、县委的主要领导要多接触。必要时出点血本,也不是不可以。有时一顿饭,一杯酒,一条烟,胜过你十年二十年的埋头苦干!”
“赵哥,我对从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症。总觉得官场的人,一个个大大的狡猾,我生性笨拙,和你在一起,当个教研室副主任,轻轻松松,乐在其中。要我独当一面做一个职位高担子重的干部,我恐怕不行。不说啥,要我学我的第一个女朋友的父亲那样盛气凌人我做不到!像我们学院老院长那样深居简出神秘威严我没有实力!像学院司处长那样投机专营装腔作势我学不会!我他妈生来就是百姓的料。”白秋给赵主任添了些开水,“赵主任赵哥,哥,我有时也想过当官,做过当官的梦,其他不说啥,喝两杯酒不会自己掏钱,还可以经常喝上档次的酒,回五沟镇,不会去挤班车,每回挤班车,热天里挤得汗水都没法抬手去擦。但我人生的基本哲学不变:不花成本,不对人卑躬屈膝,当!而且当仁不让!如果要我自掏银两,送钱送物,低三下四,免谈!白老弟不为乌纱帽折腰。”
赵主任认真的听着,半天才说:“此心同然。但对于你,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不去政坛上呼风唤雨有点怪可惜!”
组织部要员到金凤街进修校院子又来过几回,秦秋到教研室来玩,告诉白秋,他在组织部干部科的侄儿说过,教研室的白主任,因为有教育学院教务处长的经历,又有人提名推荐到教育局副局长。你白秋这回,“在劫难逃”了。白秋不以为然,该下乡就下乡,下乡该喝酒就喝酒,该做什么仍然做什么。冬天,平县人代会上,白秋与另一个小学教导主任一起,差额选举省人大分配额给平县的中小学教师代表,白秋无疑以绝对高票当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