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东坡和白秋早有商量:不向任何人提及他到成都找过舅爷一事。武东坡在成都期间,鲁小华几乎常住牌坊沟照看婆婆。这天,白展看着母亲瘦骨嶙峋的样子很是心痛,自言自语说:“白秋太忙,若有时间,该再到成都
找找他舅爷。”
鲁小华说:“东坡到成都去几天了。”
白展又问:“到成都去耍?”
鲁小华慌觉着说漏了口,忙改口道:“没有去做啥,到成都去耍。”
白展心生疑惑,武东坡回来了。白展把他喊到一边,细问武东坡前几天行踪。武东坡惝恍迷糊。白展说:“东娃,人生老病死不可抗拒。如果能够舒舒坦坦的活着,是一种幸福,这样不吃不喝只剩一口气躺着,不死不活不叫幸福,那叫折磨。我知道,你和白秋都想多尽责任,多输点液,多守护几个晚上,多照看几天,问题是现在你们该做的都做了,再折磨下去,躺着的照看的都难受啊!你看你婆婆,医生每次输液找不着血管,手背上到处都是针眼,许多地方刺了很多回,棉球按在针眼处一点点血印都没有,这个人落不落那口气有什么意思?”说罢流泪了。武东坡几十年没有看见白爸流泪,更少见伤心到如此地步!
武东坡也落泪了。可能是他人胖脸大,泪水就多,眼泪打着滚一下子就滚到青石板地上,浸了好大一个个圆圆的淡淡的圈儿,后面的泪珠下去,前面的圈儿慢慢退去,又是很多个圆圆的的圈儿。
看白爸越哭越伤心,他给他秋哥传呼发了几个字,然后把他白爸拉到天井里,把他到成都前与他秋哥的约定,在成都找人的大致经过,他舅爷这几十年不幸遭遇,他给舅爷做的事初略讲了,白展没有再问什么,一步一步走到环堂屋上了香,烧了纸,跪下,慢慢说道:“爸爸,原谅我,妈妈只有一口气悠着,我知道她老人家娘家没有多余亲人,她一生疼着舅舅,爱着舅舅,想和舅舅说说话,几十年来舅舅妈妈天各一方,不相往来,我们到成都到绵竹找过几回,无功而返。我们不知道舅舅遭遇那么大的灾难和不幸,妈妈多么希望姐弟相聚拉拉手说说话,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把舅舅的真实情况对她说了,妈妈的唯一的盼想没有了,妈妈就会离开我们,就会抱着一生的痛苦离开我们。原谅我罢,爸爸,我几十年第一次祈求你们,我想把舅舅的一切告诉她,爸爸,原谅我,原谅你的儿子孙儿重孙儿们!爸爸!爸爸!”
这个年近古稀的老儿子,头发斑白的老头,任凭泪水夹杂着汗水在脸上慢慢往下坠落,长跪不起。
白秋满头大汗的回来了,武东坡拿来好久不用的收录机,放在婆婆枕边,按下键。朱文森,这个白秋奶奶的亲弟弟,白发老人白展的小舅舅,白秋金楠武东坡鲁小华的舅爷,白金武幼鹏的曾舅祖爷,向几十年未曾见面的亲人们述说“姐姐,我的老姐姐,算来你该九十几岁了。在我们朱家,你是前无古人的高寿,也是后无来者的高寿!因为,你是我们绵竹县城关朱家巷1号唯一一个能够能走能跑活到现在的人。几十年,我天天想见你,我又天天躲着你,我怕,我怕我们姐弟见面都承受不了这人生的大悲大痛。66年3月,省上通知我回成都复职,出了绵竹城,接我的车子跟一辆大货车碰了头。春兰、德伟和成都来的师傅都没了,我被人弄到医院抢救,在华西医院,前前后后做了六次手术,又在病床上躺了三年多,命捡回来了,截去了手脚,我进了疗养所,在疗养所一住就是几十年。几十年来,每天,我在床上躺着,或是别人把我从居室抱到厕所,再从厕所抱到居室,一万多天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姐姐,老姐姐,五十几年前,在夜深人静之时,我撒谎说,姐,我还想读书,想到远处去读书,想到重庆上海去读更多的书,读了书回来重振家业,恢复我们朱家祖祖辈辈曾经的辉煌。你第二天早晨毫不含糊把姐夫留给你所有的黄金珠宝交给我,要我到重庆或者上海或者北平去,读出个名堂,给祖先争光,让父母瞑目。姐姐,我的老姐姐,我原计划到陕北,到中央根据地去,可我走到昭化,觉得一个人要翻越秦岭风险太大,我悄悄买了卖麻糖的夹背和全套工具,在夹背底层装了金条珠宝,上面安了隔层然后装了麻糖,敲着铁板走街串巷,用了近两个月时间走到重庆。姐姐,我今天老老实实对你说,在重庆,我根本没有读大学,我在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做事。当时国民党与共产党摩擦不断,办事处日子非常艰难,我把你给我的东西交全给了组织,就这些东西,维持了我们办事处一年多的活动。几年后组织上安排我到延安,在延安读了一年书,又打了好几年仗。四九年底南下回川。姐姐,我的老姐姐,我忠心耿耿为组织做事,为我的信仰舍死忘生,可飞来横祸毁了我:有个位高权重的上级领导说,在重庆,一个很好的同志,和朱文森单线联系的同志突然被捕了,而朱文森又在那个同志被捕后离开了重庆,此事应当与朱文森有关,那个领导竟然怀疑是我出卖了同志,省领导找我正面谈话,我老老实实把我离开重庆的前因后果、审批程序都对组织讲了,我还生气的说,实在不相信就去问现今的国家领导人,安排、批准人是他!此话传到那位上级领导耳里,那位领导说我威胁上级,愈发变本加厉穷追不舍,好在省委主要领导相信我,安排我到下面避一避,面子上对那位上级汇报说,对我已经开始立案审查。直到小说《红岩》出版后,省委主要领导听说《红岩》作者走访过很多人,包括从渣滓洞中活出来的共产党员、民主人士,渣滓洞里的看守、敌伪警察、潜伏下来特务、烈士家属、隐蔽战线的同志等等,掌握有大量第一手资料。省委领导约见了《红岩》的作者,作者提供的大量详实资料证明:那位好党员、好同志的被捕与我无关,是他一时自己工作粗心造成的。省委专门以组织的名义向那位上级汇报,并把《红岩》作者提供的东西全部呈与那位领导,那位领导没有对我表示一点点歉意。十年,十年啊,我的三十六岁到四十六岁这人生的黄金十年,一个为党忠贞不渝的战士,一个老党员,在十年里半隐蔽半公开的生活着。姐姐,我的老姐姐,好不容易回成都复职了,谁知我身带厄运,仕途坎坷,赴任路上遭此大难。为了我的信仰和追求,我父母毙命,祖业被毁,妻死儿亡,朱家从此断后!姐啊,我的老姐姐,我现在是什么?我人不人,鬼不鬼,物不物,我成了一坨肉,一坨会张嘴吃饭,别人抱着拉屎撒尿的一坨带骨肉!姐啊,我的老姐姐,为了我,你搭上了姐夫留给你的全部软细资产,不知道你为了我受了多少穷,吃了多少苦啊!我毁了绵竹县城朱家巷一号,我毁了我爸我妈,毁了我妻我儿,毁了我自己,毁了我姐姐的幸福,换来的是姐姐你一生的牵肠挂肚,一生的无穷思念。姐姐呀——”
白秋看着床上的奶奶:“爸,奶奶醒了,你看,在流泪!”
三人凑拢一看,奶奶头一歪,眼泪流到绣着松鹤朝阳的老羌绣枕套上。
录音机继续响着,“姐姐——,放心去吧,你一辈子,已经功德圆满了,你对得住所有的人,在那边高高兴兴的,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去——”
白展说:“哪是醒了?是去了。”
录音机继续响着,里面传来“呼呼——”的声音。白展的手慢慢靠近他母亲的鼻孔。“去了,真的去了。”
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没有抱着一团的极度伤悲,白展把他妈妈头放端正,在脸上轻轻摸了摸,对白秋说:“叫你五爸,喊他安排一下。东坡你有手机,通知你嫂嫂,叫她和金儿晚上都回来。你们去把安魂炮放了,把小堂屋打扫干净。”
这些事白秋武东坡都不很懂,五爸内行,白老五不多时就把各方面安排妥妥当当。白展对白老五说:“妈的意思是厚养薄葬。活着时儿孙重孙,兄弟妯娌,侄男侄女,老班少辈都尽心尽力了,死了就简简单单。在生听话,死了不听话,她会生气的!今天晚上,我们一家人给她守一晚上孝,明天把棺材抬出去,在老坟山开个追悼会,白家祠堂发脉的老老少少愿来就来,愿站就站,愿跪就跪,我代表我一家,也代表白家祠堂各房各脉,还代表朱家娘家人致悼词。悼词已经写好,不用你们操心了。你安排哪些抬棺挖土,哪些准备送葬安埋所需锄头绳索抬杠等就行。追悼会后帮忙的中午在五沟场食店吃顿饭,费用我出。刚开学,白秋金楠白金都忙,我就不在家备饭菜。你给大家讲清楚。”
白老五一向能干聪明,像这类需要考虑全面心细安排的红白喜事,他见多识广。不多时,给老人清洁整容,穿衣入殓等都事各有人,坟场前期准备有人周全指挥,第二天要做的各项大小事宜他他已逐项落实。
金楠白金回来,白展打招呼:该做啥就做啥,不能哭哭啼啼。白金说:“我给祖奶奶点柱香,给她放点水果在棺材前面,可以嘛?”
白展说:“可以。”
白金说:“爷爷,你今后死了也不要我们哭?”
白展笑了,“你狗东西问这话干啥,还早呢。”
金楠敲了白金一拳背。
一直到晚上九点,小天井坝子里都是人来人往,送了花圈上了香或是磕头或是鞠躬或是静默后,人们就悄然离开。
十点过,没有人来了,白秋说:“你们都去睡。我和白金陪奶奶一晚上。”武东坡说:“要不得。白金明天要上课。我和你陪婆婆就可以了。”
白金说:“我还是要陪祖奶奶,迟点睡。”
一点多,白金回屋里睡了,堂屋里只有白秋武东坡两人,白秋太疲倦,不一阵就睡着了。
武东坡知道他秋哥累,没有去喊醒他。一会儿武东坡也困了。
夜很静,蚊子嗡嗡的,不时在疲倦的白秋东坡脸上忙碌歇息,月光射到天井里,白晃晃的一个方块,很像白秋奶奶那根随身白手绢。
忽然,白秋猛地坐起来,大声说:“奶奶,你要收音机?”
武东坡吓了一大跳,也坐起来:“秋哥,你说啥?”
白秋揉了揉双眼,“奶奶刚才喊我,她说她要收音机。”
弟兄俩看了看中间垫着草纸的棺盖和棺仓,并没有什么动静,都觉奇怪。武东坡说:“你真的听见婆婆说要‘收音机’?”
白秋说:“我迷迷糊糊,听见奶奶叫我,说得清清楚楚,她说她要‘收音机’。”
武东坡说:“那怎么办?叫白爸在这里陪奶奶,我两弟兄上街买一个收音机放进去,早上五点出殡,不然跟不上。”
白秋说:“不妥!我去叫金楠陪一阵子奶奶就行了。爸知道了我们要上街,肯定不同意。”
武东坡说:“叫鲁小华也起来,两个人陪婆婆。”
白秋没有反对。
秋夜,天空格外清明。新摩托灯光很明亮,一条活动的光柱在秋夜里滚动。没有鸟叫,没有蝉鸣,路上更没有行人车辆,白秋骑着摩托感觉特别清爽,也特别小心。到了窑坪,武东坡喊醒“羌达”电器的赵芳,说明来意,赵芳说她很久没有卖过收音机了,现在都是DVD、袖珍收录机,白秋说,袖珍收录机最好。白秋东坡他们拿了收录机,付了钱,急忙回了牌坊沟。
卯时没到,五爸和幺爷来了。白秋要幺爷把收录机和从成都拿回来的磁带放进他奶奶棺材里,幺爷说:“这个时候放东西,似有不妥。”
白秋说:“奶奶一生喜好热闹,我们专门为她准备的。”他把夜里似梦非梦中奶奶向他要“收音机”一事详细告诉,众人唏嘘不已。
幺爷改口说:“大嫂一生贤淑,德高望重。喜好热闹,想听听戏文锣鼓,儿孙应当满足。”
众人称是。
棺材盖还没有敲上钉子,幺爷又说:“现在正值卯时,太阳未出,月已西斜,那就放吧。”他轻轻把棺盖挪了手掌宽,神情庄严:“尊者亡人:孝者有意,又备高级收录机一个,热热闹闹戏文磁带一盒,亡者接纳。”一面说,一面把两样东西放在白秋奶奶小枕边。
天没放亮,帮忙的人就开始忙忙碌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人做,白秋无心可操。按照父亲的安排,白秋骑车到桥楼沟把岳母邓素芳接到牌坊沟,父亲说,你岳母对你奶奶敬重得很,不让她给奶奶送行于情于理说不过。
把奶奶送上山,棺木覆土后,金楠白金随摩托到了学校。母子该忙什么事情各自忙自己的事情,白秋到民族饭店把中午生活安顿好回到学校。说来也怪,他与奶奶感情可以说无人能及,但今天,奶奶去了,永永远远的去了,他却没有眼泪,不想哭泣,更没有太多悲伤,心情也很相当相当的轻松淡定。十二点过,武东坡招呼的几辆大小车辆把内外亲戚大小帮工都送到饭店。白老五坐到白秋面前,说:“白秋,我的大校长,侄娃,想喝酒吗?”
白秋说:“随你便,五爸。”
白老五叫服务员拿来啤酒杯,对白秋说:“说真心话,我怕你伤心过度,哪知道,你狗东西昨天今天吃喝照旧,我有点搞不懂!”
白秋说:“老辈子,搞不懂是因为你对奶奶与孙子之间的情感你没有体会。来,喝,喝点小酒,随便!”
白老五说:“狗东西笑我命不好没有婆婆。不说了,反正也忙得差不多了,借你的话,‘随便’喝。”
白秋喝了口酒,说:“我和奶奶生活在一起,该快乐的一起快乐了,该悲伤的一起悲伤了,几十年了,我懂奶奶的心:儿孙满堂,家成业就。九十高寿,无疾而终,有什么可悲的?她没有什么可悲伤的,我又为什么该悲伤?”
说完,带头干了一杯白酒。白老五也觉得大事忙过,甚是轻松,和白秋互敬一杯,拉着白秋,到各桌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