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白秋闲来无事,上了武东坡的车,要回老家看看他父亲。两弟兄弄菜煮饭,闲聊吃饭,话题与白秋武东坡要说的话题打了个照面,白秋说:“中央最近有政策,停止单位自建房,停止福利分房。要大力发展商品房,以后的政策走向就是,要住房子,有钱就买房,钱少就租房。爸,我们说定,你到窑坪场住吧,暂在武东坡那里住一段时间。等几年,我们想法子在县城或者涪阳买一套房子。”
白展说:“等你买房了再说。”说完,他离开了饭桌。白秋、武东坡不趣,收拾完锅碗,武东坡跑去问白展:“白爸,我请你到窑坪场住就去噻。我就是搞不懂,你为啥子把我武东坡当外人。以前在婆婆面前,无论我说啥子,做啥子,给她吃啥子,穿啥子,你是看着记着,从来不反对,不说推口话。在你面前,就一点也行不通。我记得清楚,从我开口喊人,我把你喊‘爸爸’,你不答应我,你纠正了几回,要我把你喊‘白爸’。我把秋菊妈妈喊‘妈妈’,你又很高兴,你抱着我举得高高的喊我再喊两声。读小学第一期,学校过啥子节,可能是国庆节,学校给我们一个人发两根麻花,我拿回来,给婆婆一根,我给她喂进嘴里,她一张嘴麻花要落,想喊我拿走没法开腔。你在婆婆旁边笑。我双手把麻花递给你,你黑着脸走了。秋哥给你麻花,你又大口大口的吃,当天晚上我哭了好久。我就是想,可能是我又不懂事了?是不是我又调皮惹白爸不高兴了?读书那些年,我每天坐在教室里,都在想这个问题,我一举一动都不敢惹你操心。从进教室到下课,从早晨第一节课到下午放学,从星期一到星期六,从开学到放假,时时刻刻都在想,不能惹你和婆婆生气,每节课老师讲啥子,我一句都没有听清楚。”
白展站起来,睁大眼睛审视着武东坡,这可是闻所未闻的怪事:几岁的狗屁娃儿就知道思考问题,进教室的分分秒秒都在思考,一思考就把自己从入学发蒙思考到离开学校,一思考就是几年几十年。看来武东当年读书不行,不是他智力的问题,是他心事太重,心底压力太大。原来,为啥子把“武冬”改名叫“武东坡”还是读书不行,责任是自己这个“白爸”了!
白秋也感到震惊,他拍着武东坡的肩,“没球出息,狗尿都挤出来了。我说爸呢,听武东坡的建议,就到街上住,住武东坡楼上。你年近古稀,支部书记不当了,好好休息,生活费零用钱我和金楠还负担得了,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没有哪个说你‘白爸’住武东坡的房子有什么不对!”
白秋武东坡等着白展回话。
白展就是不肯开口。
武东坡又说开了:“你啥子原因嘛,你总要说出来,你说嘛。”顿了顿,他白爸还是不说,武东坡擦了眼泪,“你不说,我说。我参加工作没几天,公社开支部书记会,我把你的饭端到我寝室里,我喊你,‘爸,到我寝室里吃’,你转身就走,我马上改口喊‘白爸,到我寝室里吃饭。’你又回来了。这个又何必呢,你又不是值不着。你可能忘了,那年嫂子、邓孃孃、金叔叔要第一次到白家大院子来,你上街买东西,身上钱不够,你跑到窑坪村张叔那里借钱,就是不在我这里开口,我也不知道你身上钱不够。张叔在政府院里喊着名字骂我,说我是知恩不报忘恩负义的家伙!你白爸钱不够你都不给点。还是袁书记打圆场说:‘白书记的儿子读大学教大学,哪还缺钱?你也不义,白书记借你钱又不是不还,你说人家武东坡干啥子?’白爸,为这件事,我在政府院子里好久都抬不起头。”
白展说:“张黑牛张傻子,老子借钱还钱,不少他一角一分,还给老子惹事!”
白秋说:“这就是你不对。你没钱在我这里拿,在武东坡那里拿,有啥子不可以,偏要去别人那里借?”
白展说:“你娃不懂!”
武东坡说:“我们不懂,是不懂,现在我和秋哥都四十几了,都成了半桩子老头了,有啥子不懂!”
白展听武东坡说他们都是半桩子老头时候,仔细一想,是呀,四十四岁多了。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该清闲清闲了。
白展说:“你东娃不说,我就没有把你们当四十几岁的人,在我眼中,你们好像一直都只有二三十岁。”
武东坡说:“白爸,你总要回我们话!你不要光听我们说。”
白展说:“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武东坡说:“还是在街上住在一起好。秋哥和嫂嫂经常两头跑,既要工作,还有你孙子要照管。再说他们年过四十了,人又不是铁打的,也不是水泥浇筑的。”
白展说:“你狗东西房子用不完,出租收租金。”
武东坡说:“二楼全是留着自己用,你住一个大套间,外加厨房厕所,你和我们可以一起吃,单独煮饭也方便。我和鲁小华住一间,丈母娘住一间,儿子还有一间。平时儿子这一间就空着。三楼以上开旅馆,就够用了,场镇小,外来人口少。”
白展说:“你把票子赚的那么顺当,我问你,你很多时间都在理料自己的生意,政策上有没有不妥的地方?”
武东坡说:“没有。我的岗位是炊事员,职责是给政府机关工作人员煮饭烧开水。打扫政府大院清洁卫生都是我主动承担的。”
白秋说:“一个岗位有一个岗位职责。也好,你少读书,这几十年,国家一点都没有亏待你,你太清闲自由了。”
白展说:“钱这个东西,适可而止。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比如,你爸爸武永彪,死的时候,身上穿的一件旧淡黄色布衬衣、长裤是都是土改工作队发的,属于公家财产,其余什么都没有。喔,有一两样,可能只有内裤是他自己私有财产。”
武东坡说:“他们条件不同,他们打江山我们享清福,我们沾了老子的光。有些事情这么些年我都在考虑。明年,我要去甘肃,看看我祖爷、爷爷、二爷、三爷、四爷他们落难的地方,不,牺牲的地方,我要拣些石头泥土回来,再到黄桷树垭爸爸被土匪打死的地方运些泥土,我以私人名义给他们修个纪念碑,让子子孙孙,永远想念他们。”
白展说:“你准备修在哪里?”
武东坡说:“还没有考虑好,到时候还要听你的意见。”
白展说:“这样最好。我以为你一天到晚都在钱眼里打转转,你还没有忘记祖宗,没有忘记那些为了你们,把生命都丢在千里之外的祖辈,没有忘记到死都攥着往县上送的材料的你老爸。到时候,我给你监工,我有很多话对你爸说说。”
武东坡说:“要得。哦,白爸,你还没有回答我,什么时候到窑坪场上住?”
白展说:“你已经说要给你的曾祖,几个爷爷,你爸爸立纪念碑,那么我今天就不拒绝到街上住了,房子给我留着,纪念碑修好那天回答你。至于原因,可能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武东坡说:“父子之间,要交流,如同做生意,不交流永远搞不成,一交流,就可能搞成了,就知道别个想的啥子了!”
白展说:“好吧,你们忙不忙,不忙的话,就跟你们交流交流。”
武东坡说:“我是天天喝茶打麻将,秋哥肯定忙。”
白展说:“好事不在忙。东娃,先说,我为什么不允许你把我喊爸,为什么不愿意给你找太多的麻烦,为什么不多吃多用你的东西?我跟你你们说,这些与你死了的老子有关!这些又都与凤凰岭有关。这凤凰岭,是我们五沟几个沟的后背山,山上林多树多,树林中悬崖上有数不清的人工打出来的山洞,我们这里称为‘蛮子洞’,有人说是几百几千年前羌族人从北方初到我们这里时打凿的;有人说是其他少数民族整的,没有人搞清楚。蛮子洞深的有一两里,宽阔的地方,可以搭二三十张桌子吃饭。山洞洞与洞有的相连,有的又是孤洞,洞口都在悬崖上,洞里人出洞,放下软梯,人一走,收起软梯,非常适合在山沟沟里钻习惯了的人活动。解放前那些年,战争多,百姓日子不好过,在洞里住的人多得很,为了生存,他们经常到沟里弄点吃的穿的,肯定的说也不排除有强夺抢劫的事情发生,有人把他们叫‘土匪’,有人把他们叫‘洞儿客’、‘棒客’。武东坡你曾祖、爷爷家里弟兄多,修不起房子,娶不了老婆,都当过土匪都在蛮子洞住过。红军来的时候,红军对山上的人特别优厚,红军成立苏维埃,有专门人员做‘洞儿客’工作。听了红军宣传,你的曾祖爷爷叔爷下了山,后来就参加了红军,他们说这样免了置田地找女人修房子的麻烦。”
武东坡白秋他们简直是闻所未闻。
白展继续说:“‘洞儿客’基本上是五条沟就是五伙人,他们叫‘兄弟伙’。这些人中啥子人都有。有贪图轻松自由自在不受女人老人管的耍二哥;有喜欢天天跑趟子静不下来种庄稼的跑跑神。也有喜欢打三个斗五个的争强好胜的傻子蟒张飞。有一条,他们每伙人一般不到本沟里去做‘生意’,除非与你有家仇旧恨。他们翻山越岭跑远处去发财是常有的事,杀人越货也往往是得了别人好处受人之托。沟里人和‘洞儿客’沾亲带故的多,天寒地冻时,沟里人还有意放一些吃穿东西在门外面,让他们来拿,过年过节放点米面油肉是常事,或者请人捎信叫他们某日某时下山来取点东西。家里富裕的人家每年都要给他们送些银两或米面油肉或布料去打点打点,你富裕而不打点,他们就可能打你的主意,我十一二岁时,就有两路土匪在你姑姑出嫁那天同时出动,一路抢了全部陪奁,另一路抢了我们白家大院,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拿走了,还把你五十多岁的曾祖打伤。沟里帮过‘洞儿客’大忙的人家里如果有三灾八难,‘洞儿客’也会把从外地抢来的钱物送点到别人家门口。他们还会因为兄弟伙抢了与本伙沾亲带故的人家或者抢了给过东西的人家,土匪与土匪之间,也就是‘洞儿客’与‘洞儿客’之间打起来,整的死死伤伤。”
白展喝了水:“解放后,通过清匪剿匪和土地改革,土匪、‘洞儿客’少了很多,但就是整不断根。你们出生那一年,凤凰岭山那边一个县受不了土匪经常骚扰,还迁了县城,一直到公社化时期才很少看见土匪影子。现在,山上有没有土匪,我是说不清楚的。现在说你老子。解放后你老子武永彪和我都是沟里的武装队长,武装队长就是后来的民兵连长。一个沟一个武装队,一个武装队只有一条三八式,其余就是火药枪、武装棍。哪个沟有匪情,几个沟的武装队就要集中统一行动抓捕土匪。我和你爸经常夜里撵土匪,经常一起往县城送抓获的土匪,送上报的材料,我们居无定所,有时在牌坊沟住,有时在其它沟住,有好多夜晚在凤凰岭山上守‘夜窝子’。事情就出在我和你爸两个关系好。你老子给地主武明斋当长年时跟武明斋的大女儿相好,刚解放的一段时间还没有减租退压清匪反霸那一两年,武明斋也不敢像解放前那么凶神恶煞了,你爸和地主千金就明明暗暗在一起,后来清匪反霸枪毙了武明斋,你爸和你妈就公开吃在一起睡在一床。年轻人嘴巴不稳当,我经常在你老子面前夸你妈人才好,身材好,比牌坊沟张营沟李二沟五郎沟的所有女人都受看。你老子只是笑。四月二十八,乡工作队要往平县送匪情材料,按事先约定顺序,那天该我和乡上工作队赵同志去送。土匪探子打听的是该我到平县,就提前埋伏在黄桷树垭,要报正月初二我带队打死他们‘兄弟伙’头目的仇。谁知道二十七晚上,白秋的大孃白芳家出了事,我要去处理。你爸和工作队赵同志刚爬上黄桷树垭口,十几个土匪一阵乱射,你爸和赵同志两个人都负重伤,山下的人听到枪响,撵上坡,土匪跑了。人们把两个伤员送往窑坪场,半路上工作队的赵同志就死了,把你爸抬到窑坪场‘天王庵’药房,药房先生说‘很多铁砂子打进胸口了,我无能为力,马上送县城才有可能有救。’我们各个沟的武装队的人都来了,抬着滑竿往县上跑,到县城北门猪市坝,你爸要我到他面前,我看得清楚,他一身是血,你爸是笑着说的话,牙齿都是红的,整个口里是红红的一团,他说:‘大鹏,帮我照看家里大小,不许挨我那女人,不许占我武家半点的便宜。’说完,口里咕咚咕咚冒血泡泡,人就没气了。”
白秋和武东坡都哭了,武东坡哭的特别伤心。他们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的“爸爸”或者“白爸”,还有一点点隐秘没有说。
白展顿了顿又说:“你是冬天里生的,你原名叫‘武冬’,你妈生你时难产死了,我就把你抱到牌坊沟。这么多年,我没有忘记你爸的话。三句话我句句照办,连你妈入棺,都是我请人抱进棺材,我身体没有挨她一点点。东娃,你说,我能够让你把我喊‘爸爸’吗?我能够在你那里拿钱用吗?我能够到街上住你武东坡的房子吗?我如果那样做了,我白展白大鹏占了你武家的便宜,我白展白大鹏哪有脸见人?这是你爸,我的生死弟兄的落气前托付的话呀!——今天我想,等你给你武家老人建了纪念碑,我亲自烧香求卜,我用我和你爸都熟悉的方式,问你的爸,如果你爸武永彪在天之灵同意,我就到窑坪场住你的房子。他不同意,我还是住我的牌坊沟。”
三人都无话再说了。武东坡也闭目沉思了好一阵。
吃了饭,兄弟二人骑上摩托,白银跑的飞快,把他们送到窑坪场学校旁边的李达茶楼。
龙门山人曰:
天生慧根壮,得意更风光。
心若止水者,村官白大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