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间,几天来困扰邓局长的新任到岗的首抓工作重点难点问题,即中小学干部队伍建设和机关工作人员作风整顿,她的“秋哥”白校长给她和盘托出。邓卓筠拿了酒,是“舍得酒”。白秋知道,这酒也还可以。因为是同乡,因为是金楠的堂妹,因为当了两年教育局副局长有过许多工作、生活的交往,因为一个即将要任局长却能放下架子,一个虽是下属但业务精良对人口直心快。今天的酒肯定要喝出名堂。
白秋不谦虚不客套,每一杯都是邓局长拿瓶子斟酒。瓶子矮矮的,胖胖的,又看不见剩下的酒有多少。邓卓筠说:“哟呵,没有酒了”时,白秋说:“我虽然酒饱菜足,我总要讲一点礼节,斟一回酒,不然人家说我这个校长一点也不懂礼。”
邓卓筠到了居室,又拿来一瓶“舍得酒”。白秋说:“是不是搞接待时藏的?为啥子开了瓶盖?”
邓卓筠否认:“有可能吗?从接待办出来都五年了,藏酒也不会藏到那么多。这酒,是我那死鬼金峰几年前买的,这酒,给了我一辈子的刻骨铭心。”
白秋说:“你的老公我们小兄弟把你喝醉惨了?你会刻骨铭心?”
邓局长说:“他没有把我喝醉,更没有醉惨,是他,是金峰那死鬼,把我的心喝碎了。他从西藏回来那天是冬月初六,当天下午,县委组织部宣布了各科局主要领导调整结果,我当了统计局长,升任为实质正科。金峰那死鬼很高兴,他说这是给他最好的接风洗尘。整个冬月腊月正月,他像男佣一样服侍我,疼爱我,他亲自给我洗衣服,给我做其它卫生,给我做饭,只要我有空,就陪我逛街,陪我看电影,农历二月十九他要到西藏了,十八那天他买回来一件舍得酒,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下酒菜,他喊我找个合适的借口不出门不上班,要我美美实实陪他一整天。他说:‘从此后你我又是一个在青藏高原,一个在天府之国了。我每天站在青藏高原,我就要天天看你这个正科在天府之国政治上有进步没有,工作上台阶没有。从今以后,从今以后我不喜欢回川了,因为我一回川,就有一些不自然,老婆是堂而皇之的统计局长,成天和那些狗屁局长狗屁县长狗屁书记打交道,她男人却是个满身泥灰的农民建筑工,我怕你难堪。他说,男人成天与灰浆、砖头交朋友,混久了,都觉得自己也成了灰浆砖头,成了没有情感没有生命乐趣的建筑材料。他说,筠筠,你可知道,我在西藏那个从奴隶社会突然跃入现代社会的雪域边陲十年,其它没有收获,但懂得了一个真理:‘一个没有地位的家族在社会上你永远抬不起头,你永远没有话语权。’他很有些伤感,‘我是没有指望的了,全靠你了。好好奋斗!明天我要回西藏了,从此以后我一般情况我不回川,我买了一箱‘舍得’酒,共六瓶,我们一瓶喝一杯,喝了就风风雨雨一晚上。天亮我就离川。’他拧开第一瓶,‘我思考了一个寒冬,我要喝六个‘舍得’,也是我的六个‘深思熟虑’。筠筠,你记着,第一你要舍得等爱沟。你我两个的父母都健壮,都有些积蓄。不要有家忧,不要有父母牵挂,我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两家父母,金邓二家有大小事情,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会处理。你,你就要全心全意谋官场之事,不要为小家分心。’他拧开第二瓶,又是一人一杯,‘第二你要舍得我。夫妻间就那么回事,你我床第之间没有什么值得保守的地方。你该做啥就做啥,需要做啥就做啥,只要我回家的日子,把你的身体全须全尾给我就行!’‘第三你要舍得用票子,关键人物关键时间,手要打直,现在的领导都是金钱的下人,需要票子就打电话,需要藏区的虫草雪莲苁蓉等等你就给我说,我听说有些官员开始喜欢唐卡了,我预定了三幅,三月底交货,打通关节时用得上。我每个月有万把块钱纯收入,我已经跟老乡朋友说好,今后,冬天建筑工地没法施工,我在老乡川菜馆打工,拉拉米面,倒倒潲水,洗洗碗筷,买买东西,人家管生活,一点都不费钱。我每年就有二十万几万归你支配,还不说随着工龄增长资历职务的变化,工资也会水涨船高,钱,我全部交给你。‘第四你要舍得摒弃自己的母性,我们暂时不带孩子,你我身体都健康,机器是好机器,只要一运转就会出产品,到功成名就之时再带一男半女也不是困难事。我看你满屋子都是小孩儿照片,知道你非常非常想当母亲,坚持一下吧,生了娃的女人就会黄金掉成白菜价,而且分心分神’。‘第五你要舍得装聋作哑。刘晓庆说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肯定的,当成功女人难!政治上进步快的年轻漂亮女人活得更难!人家说,闲言碎语淹死人!你要把闲言碎语当成空气,当做一缕青烟,当做耳边风,让他瞬时随风飘逝得无影无踪。’‘第六你要舍得武装自己,既要多读书,多学习。充实自己才能击垮别人!也要把时间用在提升自己体貌上,每天化化妆美美容是女人保持核心竞争力的主课,定期洗洗面,拉一下皮,做做卵巢胸部保养,清清肠排排毒,是女人绝对绝对的必修课。女人缺少刺激男人荷尔蒙分泌的本钱,是女人活着的最大悲哀,女人青春永驻就是官场的常青树。那些权高位重的男人没有几个能在漂亮女人面前气冲牛斗的!喝了六个‘舍得’,做到六个‘舍得’,哪天你奋斗累了,或者奋斗到成都了,你一个电话,一个短信,我就回来,我就回来和你享受生活,给你弥补多年缺恩缺爱的损失,给你做个男男女女,跟你携手如初!——”
邓卓筠在流泪。
“那死鬼说一个‘舍得’和我喝一杯酒,我两个酒量不相上下,那晚上我们谁也没醉谁也没清醒。凌晨六点半他悄悄搭到成都的第一趟班车走了,当天到了西藏。哥,你说那死鬼说的话,你是不是觉得太刻薄太世俗太没骨气太不像男人?仔细一回味,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对我真诚和大爱。我们两个是小学到高中的同学,真正的青梅竹马,我从内心喜欢他。这些年,晚上我独居一室,一想到有好男人不能用,只能梦里相会,我,美人坯子的体肤不能给自己丈夫时常品鉴欣赏,长时间不能为我自己的丈夫提供肌肤之爱,不能尽女人职责服侍自己的爱人,我还像什么女人?白天看到满世界的红男绿女卿卿我我搂搂抱抱,我心中更有无限的悲伤和痛苦。”
“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同学,没有几个没有当父亲母亲的,我喜欢男孩,墙上十二张小孩照片都是我的儿子,我把名字都起好了,写在了图片下边。我金峰的儿子应当是‘大’字辈,我十二个孩子名字是‘国运昌盛家道中兴福泽永恒’,我心底里随时有个声音在问我,你的‘金大国’,你的‘金大运’,你的‘金大昌’,你的‘金大盛’们,何时才能来到你身边!?”
她哭了一阵,“我,三十二岁的年轻女人,孑然一身,日日时时与孤单寂寞为伴,我,百分之百的怨妇,一个人白日里人前人后满面笑容风风光光的怨妇!”
泪如雨下,邓卓筠泪如雨下!
白秋手足无措。劝,找不着适当的话语,给她擦擦眼泪吧,人家现在是领导。
他递上纸巾盒,“不要太自责,不要太悲伤,熊掌和鱼不可兼得。好好奋斗,早日如愿以偿,小两口早点团聚,到那时你们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春光明媚的艳阳天!”
邓卓筠笑了,“还是语文教师,‘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春光明媚的艳阳天’?”白秋也笑。她接过纸盒,抽了纸,擦了泪,“我把六瓶开了封的舍得酒放在居室里,晚上孤独了就看看它,思念他,几年来我不动用它,你是个例外。喝!哥,秋哥,一醉解千愁!”
白秋说:“愁什么呢?你三十多一点点,就如此飞黄腾达,高高兴兴过日子,才能大有作为,才能早日实现你们先生的愿望。”
“白哥哥,白校长,我从来不怀疑我们是否能美梦成真,包括夜深人静我情绪降落到冰点的时候。白校长,白哥哥,我告诉你,因为我是女人,我是年轻女人,我是受过高等教育有些姿色的年轻女人,在我面前,没有什么障碍不能跨越!?没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她好像一切话都没有说,一点眼泪都没有流,半点酸楚都没有,她把两个白白的瓷盅往中间一放,压低声音道:“白哥哥,告诉你,只要我认准的事,我没有做不到的!你敢赌吗?看你赌什么都行!”
白秋说:“我不敢和你打赌,因为你年轻,又没有家庭负担,智商本来就不低,人缘人脉尚可,做什么事情都能够成功。”
邓卓筠倒了两盅酒,两人一碰,“感谢夸奖。”她把小方凳挪到白秋旁边,“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都在思考一个比较深刻的问题,一个没有生儿育女的教育局长,他领导的教育工作可能或多或少都有缺失。”
白秋知道她的弦外之音,不置可否。
邓卓筠又说:“从到教育局任副局长算起,五年了,我活得太累太累!在教育局两年,天天晚上我都学习到十二点以后,学完了师范大学的教育学、心理学、学校管理学和中小学主要学科教学法。《人民教育》、《西川教育》《中国教育报》等主要教育报刊每日每期的重点文章,篇篇必读,有价值的段落抄录并整理了三十几个大本子。刚到教育局那阵子,你给我写过几回讲话稿、发言稿,我不可能永远依托你!我又放不下脸面要办公室、教育股给我准备文字材料,我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从战战兢兢到勉勉强强,再到比较得心应手,只有两年,只有短暂的两年!在统计局三年时间,我自学了大学统计专业本科全部教材,没有作任何形式的弊没有请任何高人指点辅导自考通过了统计学本科十二门必修课程,白校长,要是我从上初中开始,就有这样的学习拼劲、学习方法,恐怕我,川师、川大都考上了。”
白秋说:“岂止!北大清华都不成问题。”
邓局长点头赞同。
两人继续喝酒。喝到窗外树影婆娑时,白秋告辞,邓局长说:“那天在你家里喝酒时,想起自己的男人不在身边过春节,突然有了伤感,就慌忙离开,我怕再喝几杯酒把持不住会失态。女人酒后失态就会被人贻笑大方,不像你们男人,酒后失态最多只是增加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莞尔一笑。喊你进城来,有个人在身边说说话,我心里好受些。今天你走,我不支持。你不走,我不反对。”
龙门山人曰:
风雨如磐云遮月,戊子年头又逢君,
闺蜜推心置腹后,长愿黄昏又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