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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回 白书生伤身又伤神
    门口进来一个人,语气不古怪,“有什么话,你说!”

    白秋忍着痛颤颤巍巍磨磨蹭蹭站起来,佝偻着身子说:“你们要什么,明说,不要摧残我肉体。我知道无非就是钱,我一个普通乡村教师,你们从我这里榨不出多少油水!”他把银行卡摸出来,把身上所有的东西全摸出来,放在地板上。其中有一小叠一百元面额的人民币,有到成都的车票,裤兜里的还有十几张十元、一元、五角、一角面额的票子,还有昨天在学校大门处碰着从新疆打工回来的学生抓给他的葡萄干。“给我留一碗米线钱。我要回学校!今天晚上我有课!”

    那人走到胖子旁边,白秋注意看,人很高,皮肤很白,脸比较大,头剔得特别光,在白色日光灯光下泛着亮,整个头,像有几个窟窿的面团,眉间印堂处有一颗痣,黑黑的,像一粒苍蝇趴在面团上。要不是裆里的东西和肩臂太痛,他想笑。

    那人说:“怎么回事?你说!”

    胖年轻抢过话:“他好久都说不到正题上,他还说我们是土匪。”

    白秋:“我纠正,我说的是‘劫匪’。”

    刚进门那人要他坐木椅上。“钱和其它东西我们不要。我们不是劫匪,我们是重案组办案人员。南川宾馆发生的事需要你们配合,我们把有些事调查清楚你就可以离开。”说完,把地板上的所有东西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收捡起来交给白秋,只是有几粒葡萄干没有捡干净,静静的躺在地上,像几粒小虫子。

    胖子智商不是很低,领悟到今天处理的事情隐含着某些程序或者语言或者手脚方面的错误,木木的独独的站在一旁。

    “证件!我要看证件。你们不像纪委办案人员!”

    “你进宾馆房间和调查笔录前没有出示证件?”白面团问胖子。

    胖子说:“时间紧,我们忘了。”

    “莫名堂!”他顿了片刻,扫视了一遍笔录,“白秋白校长。你凭什么认为我们是劫匪?你为什么要跑?”他说话的语气可以用上“和蔼可亲”,或“平易近人”两个成语,脸上有些笑容,笑容太普通,看不出有什么阴谋诡计或者杀人前的嘲讽。

    白秋说:“你们说‘我们不能让你的家人和朋友在天亮后为你的突然失踪而怎样怎样’,你们要整死我!”

    那人问胖子:“你说过?”

    胖子沉默。

    “你呀,你,要我怎么说你!你能不能把你当兵的武勇作风克服掉?”

    胖子还是沉默。

    那人对胖子说:“你离开,我来处理。”

    那人出示了胸牌。

    这回,白秋看得百分之百的仔细。姓名:尤朝全,职务:专职常委,重案组组长。年龄:五十七岁;证件有效期:二年;发证时间:二00八年一月。加盖了纪律检查委员会鲜章。

    白秋信服了。右手伸进裆里摸着很痛的东西,说:“领导,你的部下工作作风不行!太粗暴!他打了我,有两脚踢到我的要害处。我要去检查,如果问题不大,我忍气吞声,支持你的工作。如果问题太大,我要找省纪委主要领导或者省委领导。”

    那人给白秋不断赔情道歉,而且同意他对工作人员作风粗暴造成的后果的处理意见。

    白秋见那人比较通达,就把事情原委,详详细细说了。

    那人问:“你那五千元要到学校报账吗?”

    白秋说:“不!肯定不!如果我想回学校报账,我就要与同路的工会主席商量。你想,一个乡镇学校一次性无据报销五千元,没有很多旁证肯定不可能!”

    那人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你说的和那位姓李的工会主席说法,基本一致。我们派车送你回南川宾馆。感谢你的理解和支持。对我们工作人员工作作风问题,我们要加强教育。我一看,你就是一个通情达理、顾全大局的校长。”

    那人告诉白秋,刚才那位刚刚从东海舰队转业回来,在抗击台风保护渔民的惊涛骇浪中立了二等功,被领导安排在重案组,今天在一系列问题上都有不妥或违规违纪之处,请原谅这位纪检新兵。今后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可以联系。说完,还告诉白秋联系的电话号码。当然,他告诉的是办公室座机电话。

    尤组长对白秋也没有全说老实话,胖子是纪委副书记的独子,尤组长是纪委专职常委。他也没有把这事向书记副书记汇报,尤组长专门找胖子喝了一上午的茶,推心置腹谈了几个钟头的话,他要胖子好好学习,既要博览群书,又要术业有专攻,逐渐成长为成熟的纪检铁军战士。尤常委说:我们这门工作,时时处处和高智商人群打交道。上级别的大案要案涉案人员有两个特点。一是智商高,人聪明。二是特别实干能干,政绩显赫,有相当的群众基础。对付这些人,啥子手段都可以用,但就是程序不能违规,不能刑讯逼供。尤组长举例:那年铜牛区国土局长受贿案,国土局长无论如何都不交代赃款藏匿地点。我们为此焦头烂额,后来,我们找到他的七寸所在,我们知道了他好色,双规前每每酒足饭饱,就要看黄碟,然后才真刀真枪实干。我们就采取了人性化办案措施,找了几十个港澳台、国外三级片碟子,让他看,规定每天至少看两部。他看片忍耐不住就流了,到后来一打开机器就流。日复一日,那东西流多了,他就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他祈求我们给吃点药,补补身体,救救命。我们心平气和的说,你说了赃款藏匿地点我们立即送你去医院。我们没有搞体罚嘛,没有刑讯逼供嘛,没有实施肉体摧残嘛,国土局长就如实交代藏匿地点嘛!我们只是创造条件满足了他的生活习惯而已。在医院,医生说内裤衬裤都成了快递商品的包装物,硬硬的,厚厚的粘连着……”

    尤组长讲得很轻松,不时发出爽朗的笑,胖子伸长颈,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个别座谈了个别座谈。那天过后,尤常委在重案组办案人员大会上,还是严厉批评了胖子的做法。他说:“办案紧要关头,手脚忙乱,程序上顾此失彼。与案件延伸人员谈话时行为粗暴语言疏漏被人误解,影响了纪检铁军形象,对我们纪检工作带来负面影响。看在是个纪检战线新兵又是部队功臣,暂不做纪律处理。希望吸取教训,努力学习,及早适应工作。”

    胖子要在会上检讨错误,表示决心。尤常委说:“免了免了,看以后行动。”

    白秋他们一点都不知道,张光聪副县长那天惨了。那年被交流到川东通州任区委书记后,远离家乡熟人、亲友、上下级等人际关系网的困扰,没有了种种人情羁绊,领导艺术渐渐炉火纯青,威望如日中天,不管大小事情,只要张书记发表的意见,绝对没有人反对。三年多时间,就提拔到南川市任副市长,分管交通、城市规划与建设。在通州的任区委书记期间,他亲自指挥强行关闭了十几个小煤矿。被关闭被整合的煤矿主猜测,在整顿小煤窑过程中,张光聪书记与被保留下来的煤矿老板有私下交易,只是手里没有证据。矿主们手里有的是票子,他们十几个人分了工,轮流跟踪跟梢张书记,他们要找到足以能把张光聪掀下台的铁证。他们从通州跟到南川,从南川跟到成都,张书记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哪怕是张书记到北京办事,到港澳台、新马泰旅游,回涪阳城回平县,他们也紧紧跟随。他们摸清了张书记的朋友圈子,摸清了张书记的每一个亲戚包括情人的各种情况,摸清了张书记的一切生活规律,甚而知道张书记进厕所爱蹲第几号蹲位,打麻将爱坐哪个方向。他们知道张书记张光聪副市长,玩牌时绝不坐南方,因为南方属火,他是水命人,水火不相容。虽然他爱玩牌,他凡是有属虎的人在场,他宁愿站着抱膀子,也绝不参战,因为他属蛇,不能龙虎斗。而权高位重的张书记张副市长对跟踪他的一大群人,一点也不知晓。

    这天,人们早早守候在南川宾馆“仙逸阁”斜对面的“仙迓阁”,利用微型摄像设备,录下了有人在“仙逸阁”进门处悄悄把装有银行卡的信封塞给张书记的视频。白秋给张书记一把票子,纯属矿主们顺手牵羊意外收获。他们立即给纪委打了实名举报电话,说是南川市副市长在南川宾馆茶庄雅间“仙逸阁”,收受特别巨大的贿赂,并在豪赌!

    纪委人员立即出动,不到半个钟头就把南川宾馆内内外外布防得严严密密。在“仙逸阁”,现场截获赌资十九万元有多,在被查物品中,张书记,不,张光聪副市长,对信封里银行卡的姓名、密码、卡内现金金额一无所知。办案人员到灯下细看,银行卡背面用铅笔写有:持卡人:张,密码:555555,在柜员机上一查,金额是五百万人民币。银行卡成了受贿证据。办案人员要张光聪主动说出送卡人,重案组人员没有用什么手段,他就一五一十的把当天大大小小的事和受贿缘由全抖了出来。他说:“我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我是农民的儿子。读小学初中高中,学校就给我减免书学费。读大学,是村支部组织全村老百姓捐款,让我一次**清大学四年的全部费用。我必须对党忠诚老实。送卡人是南川市“酒城实业”大老板张庭彪。张庭彪的酒城实业看中一块土地,准备修建总共有一百万平米的超大型楼盘“滨江御景”。前期准备已经就绪,张庭彪对我说:在南川搞房地产太难!以前几个楼盘,房子才开始修建,政府规划就变了盘,房价就垮下来。如果张副市长你在这届政府的城市规划中考虑考虑酒城实业创办实体经济的艰辛,给滨江御景更多的想象空间,酒城实业不会忘记领导。因此在南川市新一轮城市规划时,我们充分考虑了滨江御景这个超大楼盘今后常住人口有五万人以上完全构成一个综合性的消费中心这些规划要素。我授意规划局,把滨江御景周边规划了南川实验小学、南川协和医院、酒城商展中心和南川体育馆等项目。他今天约请我到省城轻松轻松,刚打了一两个钟头麻将就被你们发觉了……”

    李天孚没有享受到白秋的待遇,他老老实实说了他们在“仙聚阁”喝茶,他发现了张光聪副县长,校长叫他买烟,校长送烟到“仙逸阁”的全部事实。至于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他们弄到不知名的地方接受调查,他一无所知。

    回到南川宾馆,天刚亮。白秋坐了一阵,胸中的酸楚不断上涌,他差点控制不住,让眼泪冒出来。裆里的东西很痛,他不时把手伸进裤子摸捏,他发觉,只有用手轻轻握住那东西往上托着,疼痛才会减轻,谁叫它不长骨头呢?他想。回到学校怎么办?总不可能永永远远用手握住它去开会去上课去打麻将去吃饭?他思考着处理办法:是今天到华西医院去诊治,还是回平县找中医治疗?他犯了愁。他慢吞吞上了床,把被盖拉上来,紧紧盖着头,让自己畅通无阻的流泪。他心里想告诉他死去的奶奶,今天在成都市南川宾馆茶庄“仙聚阁”、“仙逸阁”和廊道上几分钟发生的事情的经过。他想告诉奶奶今天遭受的奇耻大辱,他轻轻喊了几声,朦胧中他奶奶走向他,抱着他的头,陪着他流泪。奶奶用手摸着他头发,摸着他的脸,摸着他的下巴。奶奶流泪很多:“孙子,那年,就是你结婚那年,在窑坪场医院输液时我就叫你不教那门子书,回家当农民,你说你喜欢站在讲台上,一个人讲,几十个,一两百个人听,多有面子!现在怎样呢,你生性老实,你狡不过城里人,你狡不过当官的!他感觉到奶奶的泪水滴到他眼眶里,两股眼泪汇在一起,流向眼角,流经耳畔的发梢,流到床单上。

    李天孚知道白秋今天肯定蒙受了巨大的冤屈,不好劝说。洗漱完后,到餐厅给白秋端了一碗稀饭,拿了两个馒头和一份榨菜到房间。

    龙门山人曰:

    书生天生书生样,得意校长太慈祥。

    他年凌晨巧诳语,今日凌晨有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