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要下乡,难为死了老爸。老爸昨天到国土局办手续,页岩砖厂扩大生产规模,要扩增0?028平方公里的国土使用权,做完事,在女儿家吃了饭睡了午觉,刚出门就赶上地震,没有回家。天刚亮,黄桷树下女儿悠悠的说:老爸,想洗脸。老爸说,水电气全停了,没法。女儿说,老爸,想喝碗稀饭。老爸说,实在没办法,你到街上碰运气吧。女儿说,昨天我衣服整脏了,满身都是灰,想换一身干净衣服。老爸说,我不敢到楼上去拿,万一刚跑上楼地震又来了,我就牺牲了。
邓卓筠局长打了司机电话,告辞老爸,提着小坤包就走。
还好,包里面有十几个昨天老爸给的早熟枇杷,还有一支笔,一个工作笔记本。
陶师傅没有问她车上有多少人,决意把小儿子叫上车。他说,局长,我没有向你请示,我把小豪带上了,我家几辈都是单传,老婆在医院忙得拉屎的时间都没有,小豪没人照管,我怕出事,我带上,死活两爷子在一堆,言语间很有些悲戚。
邓局长说,只有我们三个人。没有事的,地震都震了,上天保佑我们,不会再有事了。
在大街上转了几圈,到处都有残砖断瓦、裂纹的墙、呲牙咧嘴的玻璃窗,拉斜了脸的卷帘门,就是没有发现卖吃的喝的。邓局长说,只有委屈我们自己了,我们先到清水,再到五沟,下午到茶山。
一同下乡的有临近退休的教育局安办主任,还有局办公室孙老师。
临上车,邓局长给白秋打来电话,她要到受灾特别严重的几个山区乡镇看看灾情。如果有条件,准备在五沟吃点饭,“我太饿了。昨天中午喝了酒不想吃,晚饭没条件吃,今天早饭吃不成,水都找不着一口喝,满脸的灰尘没法洗,身上连进厕所的手纸都没有。”白秋没有笑,“领导,我们给你们准备,早点来。”邓卓筠说:“手纸就算了。”白秋说:“没有好的,只能将就。场镇各个商店没有营业,吃的东西勉强能填肚子。”
清水小学校门口集中了好多人,学生寝室梯道垮了,校长说是从楼顶“炮台”一直往下落,砸断了梁砸垮了梯道,有学生就埋在梯道里。老师和学生用手抓刨,只把最上面的应当是四楼梯道受伤的两个学生弄到了医院,梯道钢筋很多,忙了一夜,现在只扒到三楼,露出了三个学生娃的尸体,在梯道外还可以看见一个学生娃娃的头发,头发比较长,一定是个女生。
陶师傅把儿子按进车子,关好车门,不要他看见这里的一切。
邓局长不敢多看,救,也是徒劳的。他问被埋有多少人。校长哭着说,应该是十二个。邓局长心里在打抖,站立不稳,一个趔趄,这是她梦里的儿子数,陶师傅上前一步,掌着她,安办主任把她扶进车子。坐了一阵,邓局长探出头,招呼来校长,“现在,要注意预防余震,造成对抢救现场的老师的伤害。要特别注意教师和领导的安全,我看校门口聚集的群众情绪有些异样。你们立即与党委政府联系,立即与派出所沟通,要尽量避免在校内发生群体闹事。”
他不愿也不敢在这里久留。
到了清水初中,安办主任和孙老师下车。陶师傅是个摄影迷,拿有相机,取了些镜头,学校领导说伤亡不大,平房教室垮了,砸伤了三个进厕所路过的女学生,十几个家在场镇的学生没有睡午眠,在教室里,受了轻伤,现在都在医院里。
回到车上,邓局长有些哽咽:“天啦,我怎么怎么傻,千方百计奋斗当官,当啥子官不可以,偏偏当了教育局局长,我咋怎么倒霉?当局长半年不到,碰上大地震,死了这么多学生,他们都是孩子呀……”她的头靠在陶师傅座椅靠背上,不断揩眼泪。
白秋正在指挥人们搭防震棚,车子到了。袁盟盟叫食堂工人端来热水,车上一行人先洗了脸,又叫人拿了茶水。肠胃里有了温热液体,舒畅极了。白秋看看手机,已到十一点半。
白秋问安办张主任:“领导,在我们这里吃午饭行吗?”
邓局长说:“吃!搞快点!有啥吃啥!多整点!再不吃饭,我就要饿昏了。”
白秋把一行人接到食堂,“你们放心,食堂没有半点问题。连线那么粗的裂纹都没有。我们师生零伤亡。只是两个在学校暂住的老师的老人受了伤,都出院了。”
邓局长说:“白校长,有酒没有,我喝点,我心里噔噔噔跳得很,在清水,把我吓惨了。”
菜很快上来,一大盘红烧肉,一盘洋葱肉丝,一盘素黄瓜,一盘素烧四季豆。
邓局长给小豪夹了些瘦肉,叫小豪吃饱,她自己和白秋各斟了一小碗酒,白秋给其它三人看了一玻璃杯。
白秋一面给她敬酒,一面汇报:学校教师宿舍外山墙垮了,老教学楼房盖女墙垮塌,非承重墙有裂纹。
邓局长问,你们给谁搭防震棚?
白秋说,是给老师们搭的。
邓局长说,你做得很好,想得周到。
白秋说,领导过奖,做得不好,还要努力,这么大的地震没有经历过,脑里像一团糨糊,理不出个头绪,不知道该先做什么,还请领导指点迷津。
邓局长不动声色,“在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钢管和塑料布彩条布?你是哪里买的猪肉?来食堂端饭端菜是哪里的人?”
白秋说,钢管是场镇一个建筑老板提供的,塑料布彩条布是昨天下午在好几家商铺买来的,猪肉是学生食堂冰柜里存货。端菜端饭的是学校老师和家属。地震了,断气断电,老师们无法做饭,如果到十五号不卖肉,我们师生就吃不成了。明天下午学生到校,冰柜里只有三百多斤肉了。
邓局长说,你这个校长鬼奸,与民争利。老百姓要搭防震棚,又到哪里去买这些材料?
白秋说,没办法。学生是祖国的未来,大灾来临不能让孩子们吃亏。
邓局长说,再弄点酒,我敬你。我敬你会做事,会待人。你说明天下午学生到校?我想,学生上课的事,你老哥要慎重。你写个报告,我回去要给县委县政府汇报,县委县政府同意了,审批了,签字了,再上课,不然,出了事怎么办?
白秋点点头。
邓局长说,我很想多喝点酒,心里难过得慌,喝点酒压一压。
袁盟盟说,没有五粮春了,只有其它酒。
邓局长说,只要不是白开水,都行!
吃罢午饭,邓局长来了精神,迅速到五沟小学。
五沟小学厕所垮塌,有几个学生遇难,学生家长情绪激动,老师们双眼红肿。好在派出所民警和党政领导都有人在场。在操场,邓局长对老师和伤亡学生家长讲了话:“灾害是无情的。这次地震是龙门山地质断裂带有史书记载以来最大的一次,是突发事件,学生家长们要顺变节哀,坚强生活,没了儿女,可以生,”他差点把他白秋哥那句经典‘只要机器完好无损,合格产品随时都可以出厂’抖出来,“没有房子可以修,只要心不死,什么都会有。”
她说:“我是五沟镇的桥楼沟的女娃子,鬼使神差当了教育局长。上任几个月,灾难来了,我区区九十斤柔弱之躯,真的已经承受不起大灾难给我们中小学孩子们带来的损失和痛苦,”她流了很多泪水,“我要说,老辈子们,姐妹们,哥哥兄弟们,把个人感情放压一压吧,振作起来吧,做一些对抗震抢险更有益的事,请你们不要为一些具体事情纠缠。要明白,这是地震,是自然灾害,不是政府不是校长不是老师人为造成的。让政府、学校腾出精力去处理更多抢险救人救灾的事。地震破坏的不只是学校,全镇还有几万父老乡亲在血与泪中挣扎,还有忙不完的事。我们也希望镇政府、派出所协助学校,组织人力,掩埋遗体,清理现场,学校还要着手制定震后复课的方案。无论如何,不能因震误学,不能因灾耽误了活着的孩子!”
下面闹嚷嚷的声音小了些。
他们上车了,她原以为有人挡车截路,但是,这个最坏的设想没有发生。
张主任说:“稀奇古怪!都是那一年同一个人设计同一个老板施工,四五层楼的教学楼和学生寝室没有出问题,小青瓦屋面的平房厕所垮了砸死人,没法解释!”
陶师傅说:“房子高,重一些,压着,拱不起来。”
张主任说:“差不多吧。你们说怪不怪,地底下的黑东西,像煤炭的东西都翻上来了。”
车子又往茶山乡疾驰。过了晨坝,大桥已经垮塌,山上塌方堵了路。一行人下车往前走了一段路,又是塌方,前面二三十米长的公路垮到河沟里,水位高出平时许多。。
张主任说:“领导,怎么办?路是行不通了,车子进不去。只有把车撂在这里,我们走路进出茶山,”
陶师傅说:“我背着小豪与你们一路进去,一路出来。”
邓局长邓卓筠脸上有了笑容:“你和小豪不去了。茶山灾情严重些。还有几十个学生压在地下,别把小豪吓着。”
攀悬崖穿树林,摸隧道,一行人走了两个多小时,到了茶山。
茶山小学靠着公路,地势比较开阔,房子震得歪斜着,大块大块的水泥块、预制板吊着,门窗拉得变了形,地下的黄泥裸露,一幢住宿楼一楼的窗子与地面齐平。学校校长说,住宿楼往下陷落了近两米,老师学生把寝室里的床单被子撕成条打着结,师生们一个拉一个,从里面爬出来,重伤五六个人,现在乡卫生院,轻伤几十个,有三个学生遇难,是周围垮落的砖块滚落砸死的。
邓卓筠又流了些泪,只说了一句:“危险地带要有标识,不要造成师生二次伤害。”来到茶山初中,学校里乱哄哄。看见县局领导来了,人们让开道,三人走进人堆里,刘校长满脸都是水,不知道是泪水或者是汗水,“领导,我们中学这鬼地方,学生寝室老师寝室里的人轻伤的多一点,有两个重伤。午眠时间有二十几个学生悄悄在教室里学习,准备毕业班二诊检测,教室陷下去了。这教学楼一楼用的是机制页岩砖,二楼三楼四楼是老校舍拆下来的砂砖,二楼三楼四楼就垮塌了,山上垮塌的泥土和二、三、四楼塌下的砖瓦把教室埋了,我们正在组织老师轮流换班,争分夺秒救出一楼里的学生,我们找了些人帮忙,搬走泥土砖块预制板,现在已经清理到二楼了,可能是一楼墙体没有垮塌,玻璃碎烂,预制梁、板、柱支撑着,一楼学生还活着,我们已经想了办法打通一个小洞,往里面送去矿泉水和面包,我们用一根大塑料管和鼓风机,往里面送新鲜空气。清除教室上面覆盖物的工作正在抓紧时间进行,再有半个小时,就可以把里面的学生全部救出来。”
邓局长满意的点头。
“里面的学生很乐观,刚才从管子里还传来了歌声。”校长把鼓风机管拔了,听了听,里面男生女生歌声依旧,虽然声音有些疲惫。
“对面的女孩看过来
看过来,看过来
这里的表演很精彩
请不要假装不理不睬
……
邓着筠接过鼓风机管口,是一群男学生的声音,声音中,正处于变声期的男学生嘶哑而厚重,听起来一点也不清脆,像一群“嘎嘎嘎”的鸭子在吼闹,那声调很合乎他理想中的金大国金大运金大昌金大盛等十二弟兄的声调。紧接着是另一群声音,声音里大多数很甜润,脆生生,完完全全脆生生的女生声音。“爱唱歌的女孩男孩,你们一定很饿,一定很渴,一定很想见见阳光。我,教育局长,不,你们的邓阿姨很想跟你们聊聊天。我如果像农村姑娘十**岁结婚,我就是你们的妈妈,你们就是我的金大国金大运金大昌金大盛们,我还可以理直气壮要你们喊我‘金妈妈’,金妈妈很想把你们的坚强和乐观称赞褒扬一番。金妈妈还要在全县中小学里宣扬你们。你们唱的歌我熟悉!我怎么不熟悉这歌呢?这首歌,是我金家姐姐的女儿最爱唱的歌。当副局长那几年,这首歌红遍中小学,为这首歌,我罚我侄女面壁思过半小时,我不安逸歌词写的太轻薄,太无聊,隐隐约约中有一种早恋的诱惑。前年,我那爱唱歌的侄女去参加全市校园歌手赛,高速公路上客车被追尾,侄女到了天国。近两年来,你们的金阿姨你们的金妈妈你们的金局长天天想着自己的十二个梦中儿子,也想着爱唱歌的侄女。”
邓局长怕影响输送空气,没有再听,把塑料管交给了校长。
“不好!又来了!”有人吼。
脚下浪起来了!
旁边的学生寝室和厨房垮了,到处都是哗啦啦咚咚咚的声音,抢救现场上方,几株树和土石一起,慢条斯理往下滑动,越来越快,呼一声,冒出一道土烟,一个小山土包全滑下来,直扑向刚才传来歌声的地方,清理砖砾的人不断往后退,最外边的人们跑到了街道上。
“孩子——”
邓局长跳起来,像一缕风,像一个精灵,扑过去,扑向传来歌声的地方。
安办张主任手疾眼快,但是,但是老主任手里只有一根拉断了的连衣裙上那根天蓝色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