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留在了常委会议室。这时，我心里有了一种预感：我闯祸了！

    县委书记张天福，县委副书记、县长马斌，纪委书记于石也被留在了常委会议室。

    张天福与马斌、于石出去了一会儿，大概三分钟的样子，三人铁青着脸回到了会议室。马斌看都不看我一眼，拿出手机给他老婆打电话，说是正在处理一件重要的事情，晚上就不回家里吃饭了。

    张天福也给他的老婆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老婆今晚上不回家吃晚饭了，然后挂了机对我说：“杨主任，你今天的这个举动，实在是令大家有些吃惊。我跟马县长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为了不扩大影响，消除同志们对你的误会，现在我请于书记先跟你谈淡。”

    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别看这两位头儿在县里呼风唤雨，在家里照样是个怕老婆的角色。

    说完，张天福与马斌提着公文包怱怱地走了，会议室的门也忘记了关上。

    于石赶紧去把门关上，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我掏出烟来递了一支给于石，又替他点燃了火。我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心里在想：于石会跟我谈些什么呢？我望了于石一眼，于石正在酝酿着跟我谈话的措词。少顷，于石这样问我：“杨主任，你今天中午没有喝醉酒吧？”

    我没想到于石会问这样的问题，于是就实话实说：“我今天中午是喝了几杯酒，但绝对没有喝醉。”

    于石说：“你没有喝醉酒，怎么讲起酒话来了？”

    我两手一摊：“我没讲酒话呀！”

    “如果不是讲酒话，你说你把收到的二万二千元的红包礼金上交给纪委，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在春节期间，我真的收到了二万二千元的红包礼金。按照党风廉政建设的要求，这些红包礼金在退不掉和无法退的情况下，我不能拒为己有，应该如实地上交给纪委，还要如实地说明情况。”

    “哪些人送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的妻子知道，可他们就是不承认给我送了红包礼金。退又无法退掉。这些红包礼金放在我家的柜子里，就像放着定时炸弹似的，害得我妻子天天夜里做恶梦，人整个儿的痩了一圈。如果再不把它们交出去，我家里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交了好，交了我自已心安理得，交了家里就平安无事了。”

    “你啰里啰嗦地讲了这么多，我没听出一点名堂来！”于石说，“他们为什么要给你送红包礼金？难道他们家里的钱多得没地方放了，要你替他们保管？”

    “因为……因为我当了县委常委了……”我支支吾吾地说。

    “我知道你当上了县委常委，全县的老百姓也知道你当上了县委常委！”于石说，“可是我还是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给我这个常委、纪委书记送红包礼金，而偏偏给你这个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送红包礼金？”

    于石肯定收过红包和礼金。在我当乡长和镇党委书记那时节，特别是到了春节的时候，哪个党委书记和乡镇长不给他拜年？给他送的那些年货、礼品，都放有现金的牛皮纸信封。我就送了三次，每次都是一千块钱，其他乡镇的党委书记和乡镇长都比我送得多的。但这话我是不能说穿了的，我说穿了他也不得承认，反说我是诬蔑他。再说了，这也是官场的规矩，我说出来就是破坏了官场的规矩。“我……”我望着于石，真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了。

    于石问：“你是不是以权谋了私？”

    “不，我没有！”我急了，大声地为自己辩解说，“我没有以权谋私，绝对没有以权谋私！”

    “好好好，你别激动、别激动，轻一点声音说话好不好？”于石拿出一包烟来，给了我一支，还替我点燃了烟。“我知道你是一个非常廉洁的人，当乡长你是个廉洁的乡长，当镇党委书记你是个廉洁的书记，你还当过县里和市里廉政建设的先进个人。市里的广播电视和报纸对你进行过宣传报道，你这样一个情为民所系、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的清正廉洁的干部，哪个敢给你送红包礼金？你这是在作秀哩！”

    “我实实在在地收了别人的红包礼金，只想把它们全部交出来，绝不是作秀。”

    于石变得严肃起来：“既没有以权谋私，又不是作秀，人家为什么要送红包礼金给你？你以为你真的了不起呀！”

    “我……”我真的是有口难辩了。

    这时于石放缓了声音说：“这红包礼金你就不用交了，不就是二万二千块钱吗？你若是想交给纪委，我现在就明确地告诉你，我们纪委坚决不收！”

    “那这红包礼金怎么办呢？”我心里一时也没了主意。

    “我刚才说了，这红包礼金你不能交到纪委来。”于石幽幽地说，“怎么办？嘿嘿，这红包礼金是送给你的，我就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时候于石的手机响了。于石接听着电话，嘴里嗯嗯嗯、好好好地应着。少顷，他关了手机，对我说：“马斌县长在县政府招待所第六号包厢里等着你，我不去了，你陪马县长吃晚饭吧，他还要找你进行个别谈话哩！”

    马县长找我进行个别谈话，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于石跟我的谈话，不但没能打通我的思想，反而让我如坠五里云雾之中。我觉得这是小题大作，不就是二万二千块钱吗？我交给你们纪委，你们纪委收下不就得了吗？既然马县长要跟我个别谈话，我去就是了。

    这时妻子给我打电话，问我回不回家里吃晩饭？我告诉她不回家吃晚饭了。妻又问那事办得怎么样了？钱交了没交？我没好气地说，跟你儿子好好地吃饭吧，你少管我的闲事！

    招待所离县委县政府大院不远，我没有叫车，只想一个人走着路去。

    我出了常委会议室，还没下楼手机就响了。电话是县委常委、宣传部吕部长打来的。宣传部长说：“杨主任，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过了一个年，就有二万二千元的进项，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比起你来，我真是差得太远了！春节期间，我只收到了人家送给我的五斤红薯粉丝、十斤米烧酒，红包礼金嘛，我连个影子也没能见着！”

    我听出来了，吕部长话里带刺。我说：“吕部长，千万别那样说。你是我的老领导，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直接批评我好了！”

    “多谢多谢多谢，你还记得我是你的老领导！”吕部长说，“我是你的老领导，过年了你都不给我送礼，为什么人家要给你送礼？你年轻有前途，但千万不要自作聪明！你说你要向纪委交二万二千元的红包礼金，可又没见你拿出那些红包礼金来，只怕是今天中午喝醉了酒，讲酒话吧？”

    我说：“吕部长，今天中午我在亲戚家只喝了几杯酒，绝对不是讲酒话！”

    “那就是讲梦话！”吕部长说，“开了一个下午的会，你打了一个下午的瞌睡，散会的时候你突然醒了，所以才讲了那句梦话！”

    “我----”我正要跟吕部长澄清事实的真相，却发现吕部长已经关了机。

    我下了楼，刚出楼门的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这个电话是县委常委、组织部陈部长打来的。陈部长说：“杨主任清正廉洁，真是我们常委班子成员学习的好榜样！问题是，我当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已经五年时间了，手里还握着全县副科级以上干部的考察大权和任免的建议大权，人家都没有给我送红包礼金，怎么独独给你送红包礼金？这就让我有些想不通了！是不是杨主任特别有魅力呀？”

    我说：“陈部长别笑话我了，我杨一帆根本就没有魅力……”

    “那是不是以权谋私呢？”

    “我才当了多久的常委，敢以权谋私吗？”

    “那就是索拿卡要了？”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索拿卡要……”

    “一没有魅力，二没有以权谋私，三没有索拿卡要，你这样一个清廉的干部人家凭什么要送你红包礼金？”陈部长说“今中午怕是喝多了酒讲酒话！”

    “陈部长，我今天中午真的没喝多少酒，我没讲酒话！”

    “那就是讲梦话！”说完陈部长就关了机。

    我今天到底怎么了？不就是想把收到的那些个红包礼金上交给纪委吗，怎么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纪委书记跟我谈心，宣传部长和组织部长给我打电话，县委副书记、县长在县政府招待所正等着跟我谈话，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到底犯了哪样的错？

    刚出了县委县政府大院的大门，我又接到了主管意识形态工作的林副书记的电话。林副书记说：“好你个杨一帆，讲好了开常委会中午是不能喝酒的。可你硬要违反规定喝得个满脸通红醉醺醺的。喝醉了就别讲话嘛，你倒好，在常委会上却发起酒疯来，满嘴的胡说八道！成何体统嘛！”

    从讲酒话、讲梦话到发酒疯，我今天下午的行为在一步一步地升级。我还能说些什么呢？不说也罢。

    林副书记继续说：“你才当了多久的常委呀？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哎，杨一帆，你怎么不吭声？你在听我讲话吗？”

    我说：“林书记请讲，我在仔细地听着哩！”

    “在电话里我不想跟你讲多了，我只跟你讲一句。”大概停顿了十秒钟的时间，林副书记说，“官场有官场的游规则，我们都是在官场里混的人，要维护好官场的游戏规则，千万不能破坏了官场的游戏规则！”

    这是个新鲜词。我第一次听说官场里面竟还有游戏规则。官场就是官场，按如今时髦的话讲，就是发展一方经济、保一方平安、富一方百姓的场所。这个场所，应该是非常圣洁的和非常严肃的，怎么就成了玩游戏的地方？而且还有了游戏的规则？那么，什么是官场的游戏规则呢？这官场的游戏规则又是谁制订的呢？我既不懂，也不明白。

    我问道：“林书记，这官场的游戏规则……”

    “还不明白是吧？”林副书记说，“想叫我告诉你，门都没有！这官场的游戏规则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晚上你睡在床上的时候，就好生地想想吧！这个问题不用花许多脑筋的，一想就明！”

    “林书记，林书记……”不见回答。原来林副书记已经关了机。

    我刚想把手机放进西服的口袋里，没想到手机又响了。我按下受话键，里面响起了主管党群工作的朱副书记那沙哑的声音：“杨一帆，我打了你十多个电话了，就是打不通。你在干什么呀？”

    “我一直在接听别人的电话，你当然打不通了。”我问，“朱书记，你找我有事？”

    朱副书记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告诉朱副书记：“我现在在去往县政府招待所的路上。”

    “不知道讲话方便不方便？”朱副书记问。

    “大街上人来车往的，没人听得清我们的讲话。”我说，“朱书记有什么指示尽管说好了。”

    “在快要散会的时候，你突然来那么一句，太让人感到失望了！”朱副书记斟酌着言辞说，“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事先不跟我通下气呢？”

    “我也是临时决定的，没想到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来。”我说，“朱书记，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是我危言耸听，你确实惹出大麻烦来了。”朱副书记说，“在散会时，大家走出会议室之后，都说你肩膀上长了一只猪脑壳。那样的话是能随随便便说的么？”

    我说：“送给我的这些红包礼金，我觉得这是不义之财，坚决不能要。再说现在我已经是一名县委领导干部了，在党风廉政建设上应该起模范带头作用！”

    “你有这样高的思想觉悟，真是可喜可贺！”朱副书记说，“但你要搞清楚一个问题，你这样做了之后，将会产生一种怎样的后果呢？”

    “不是后果是效果。”我纠正朱副书记在语法上所犯的错误。

    “不是效果，是后果，而且是较为严重的后果！”朱副书记一字一顿地说，“你才当了多久的常委？满打满算才半年时间。半年时间你就收了二万二千元的红包礼金，而且还当着常委们的面，说是要上交给纪委。我当了十年的常委了，那得该交四十四万元的红包礼金了。你起模范带头作用，那我们就落后罗？”

    这可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难怪当我说出那句话时整个常委会议室举座皆惊，大家都用一双怪怪的眼神望着我视我为异物似的。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如果整个常委班子成员都这样看问题，都这样想的话，那后果确实是比较严重了。

    朱书记，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此时的我，额头上已冒出了一层冷汗。

    朱副书记问：“.于石同志跟你交换过意见了吗？”

    我说已经交换过意见了。

    朱副书记说：“那就按于石同志的意见办吧！”

    我明白了，所谓按于石同志的意见办，这红包礼金不能交；还得承认今天中午我违反规定，喝醉了酒，在会议上发酒疯，讲酒话；抑或是承认今天下午开会时打瞌睡，在散会时醒来了，醒来时讲了一句不该讲的梦话。

    讲酒话，讲梦话，人家早就给我安排好了。因为酒话和梦话，都是算不得数的话，说白了就是狗屁也者。看来，我只能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