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倒是新鲜,徐适年前头也从未想过,只觉得废了科举便是一进步,却未曾想到这世上还有句话叫换汤不换药。
他沉思了一下,问婉澜道:“那依屏卿小姐之见,倘若我不想让这大学堂变成汲汲钻营之人的大本营,该当如何?”
“先生这是笑话我呢,我能有什么见解,况且这事儿要是您能说了算,那也不需要问我的见解。”婉澜又笑了一下:“还是说说上课的事情吧,徐先生还是不情愿?”
徐适年抿着嘴唇,似乎是考量了一番之后才道:“倒不是不情愿,只是怕才疏学浅,误人子弟。只是谢公再三相邀,又劳动大少爷和屏卿小姐再三相请,再拒绝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他顿了顿,脸上现出思考的神色:“我可以教三小姐学英文,每天一个小时,下了班过来,可以么?”
婉澜在京城听过“小时”这个词,知道一个小时就是半个时辰,倒也并不嫌少——她还没有将这件事看的十分重要,顶多是帮妹妹完成一个心愿罢了,当即便点头答应下来,又说了一些客套话给徐适年。
后者微微一笑,右手抬起来,扶了扶眼镜:“只是还有一件事,倘若那一日我下班后另有私事,就得停课一天了。”
婉澜立刻点头:“理应如此,不敢耽误先生的要事。”
徐适年向她点了一下头:“多谢屏卿体谅,另外还有一件,待来日镇江女学落成,还是请三小姐前往就读,若想睁眼看天下,只学一门洋文可不够。”
“这是自然,这事您不提,我也会同父母亲说的,”婉澜站起身,向徐适年屈膝一礼,唬得他立刻站起身,婉澜摆摆手,道:“是代小妹谢过先生,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婉澜并没有真心实意地打算将婉贤送去女学,毕竟这东西她从未曾亲眼见过,是好是坏也无从分辨。她打心眼里不相信谕旨上描绘的那幅桃花源,因为大清的官僚嘴皮子功夫都很厉害。
这话说来只是为了哄哄徐适年,没想到却听进了婉贤的生母陶氏耳朵里,骇得她魂飞魄散。
婉澜正准备卸了钗环就寝,下头的丫头就进来报陶姨娘在楼下等着,说什么也要见她,婉澜在妆台前怔了一怔,还以为是学洋文的事情。
她散着头发下楼来,先向陶氏行礼:“没想到姨娘这时间来了,阿澜衣衫不整,还请姨娘莫怪。”
陶氏两只眼圈都泛红,勉强压着情绪,跟婉澜道:“是我来的唐突,大小姐不怪罪我才是,我听说大小姐想送阿贤去上女学,不知道是真是假?”
婉澜又怔了一下,立刻道:“姨娘这是听那个长舌头说的?我非打歪她的嘴!”
她否决的干脆,倒教陶氏没了言语,婉澜又看了看她,请她坐了,又打发立夏上茶来:“是在二堂里跟徐先生提过一句,不过这都是哄他听的话,姨娘也知道,父亲很高看这位先生,说什么也得把他请过来,是他先提起女学的,我也不好一口回绝。”
果然,婉澜抬出谢道中来,陶氏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才道:“大小姐莫怪我深夜叨扰,这事情实在重大,阿贤她一个深闺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咱们家族学里又有先生,干嘛非得抛头露面去上那劳什子女学,就连她学洋文这事,我其实也是不赞成的,但大小姐既然支持,一定是有你的道理,我一个妇道人家,见识定然是及不上大小姐的。”
婉澜笑了笑,温和道:“我自然晓得姨娘的心意,再说阿贤是咱们家的小小姐,上头哥哥姐姐都在呢,说什么也不能委屈她,就别提名誉上的事情了,您尽管放心,我这话只是说来诓徐先生的,当不得真。”
陶氏还有点半信半疑,但婉澜说的斩钉截铁,她也不好再纠缠下去,只能千恩万谢地道别。立夏将她送出院子,返回来服侍婉澜上头,掩着嘴偷偷地笑:“小姐真是说谎话不眨眼。”
“我可没说谎话,”婉澜沿着窄窄的木楼梯走上去,隔几步就踩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听了这话,瞟她一眼,道:“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那女学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咱们还都不知道呢,怎么能贸贸然就把阿贤送去呢?”
立夏有点惊讶,道:“三小姐之前不是还跟太太求了情么?太太都准了的。”
“那是事情没到眼前头,”婉澜道:“到了眼前,母亲一准得拖住。”
立夏叹了口气:“那三小姐得多难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婉澜又在妆台前坐下,等立夏端水和手巾来擦脸:“横竖又在这一两日,先让她高兴高兴又如何了,谎话也分好坏啊。”
立夏将拧好的毛巾递给她,道:“只怕现在越高兴,到时候就越愤怒。”
婉澜没有说话,想起曾经她还年幼的时候,也曾经被父母这样许诺,然后毁约过,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太久,还是被毁约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渐渐麻木,习以为常,到今天,竟然也成了一个毁别人约的人。
立夏不知道她随口一句话在婉澜心里头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兀自服侍她洗了脸卸了妆,更了寝衣,将一盏灯拿到她惯常躺的贵妃榻旁,搁在那本写满外文的书旁边:“小姐可真了不得,这七扭八歪的文字都能看得懂。”
婉澜跟过来,在贵妃榻上坐下,瞥了一眼那盏油灯:“不是装电灯了么,怎么还用油灯?”
立夏立刻“哎呀”一声,反身去拉电灯的灯绳:“老是记不得已经装上洋灯泡了。”
“慢慢就习惯了,”婉澜眯着眼睛笑了笑,将油灯熄了,拿起那本书来:“我这不算什么,怀昌学的比我好得多了。”
她说着,闲闲翻了一页书:“也不知道在那边过的怎么样,去这么久了,才寄了两封信来。”
“到底隔着这么远呢,要是用鸽子,那得累死多少只啊。”立夏拿了她自己的针线筐,在案几另一边的小脚凳上坐下,一边和婉澜说话一边做针线,先前府里还没有装电灯的时候,立夏时常凑着婉澜看书的烛光缝补些什么,她手巧,绣出来的花样栩栩如生,经常被婉澜拿出去炫耀。
婉澜看几页书就去瞟一眼她绣的东西,手绣慢的很,看来看去还是那么多,不仅道:“到时候咱们也买一架纺织机,你学着拿纺织机做衣服绣花样,能比手绣快好多。”
立夏笑道:“我可学不会,纺织机再快,哪有人手绣的东西有灵气?小姐可别小看我绣的这花样,一针一线都可带着心意呢。”
婉澜也笑起来,连连道:“是是是,我们立夏手最巧,幸亏你没有绣过龙纹,不然就是绣龙点睛了。”
立夏笑的眼睛都弯起来了,婉澜很擅长夸奖人,也很擅长欣赏人,她会注意到立夏每日里不同的变化,新扎的头绳,新带的耳饰,有时候兴起,还会随手赏点什么,用来点缀那些已经很漂亮的装饰。
秦夫人现在不太上心管家了,婉澜手里握住的实权越来越多,一些琐碎的小事情便交给立夏操心,于是她在府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大有取代秦夫人身边惊蛰之势,立夏觉得自己跟对了主子,面上很有光彩,平时在府里反而更加小心翼翼,唯恐言行有误,给婉澜面上抹黑。
“今天盯着下面的丫头们把外苑的小书房收拾了,你吩咐的那些书也都放过去了,”立夏绣着手里的一朵芍药,絮絮道:“还有那形状古怪的笔,我今天还在那位徐先生口袋里见着了,配套用的那种,装玻璃瓶子里的墨水也买来了,谢诚大哥还在外头买了一摞有细线的纸,跟你从京城带来的一模一样。”
立夏一向细心,婉澜吩咐的东西,无论大小她都会亲自过问,处理妥帖,在她看来,这是独属于女性的瑰宝,总得妥善利用。她的付出得到了徐适年的大力认可,在他按照约定时间上门的时候,看到整洁干净的小书房,不由得大家夸赞:“真是让大小姐费心了。”
“您言重了,这都是应该的,”婉澜笑容可掬:“先生时间宝贵,我就不打扰了。”
她出小书房的时候,正赶上谢怀安手里掂着两封信匆匆赶来,先于徐适年打了个招呼,又叮嘱了婉恬和婉贤姐妹几句,这才将婉澜拉到门外,神色凝重:“方才送来了两封信,一封京城的,一封扬州的,我拆开看了,陈夫人要你们三姐妹去扬州住段日子。”
婉澜皱了皱眉,又问:“那京城的呢?”
谢怀安道:“是玉集大哥写来的,说他带着陈启一同去北京了,叫你不要应陈夫人的邀。”
婉澜不由愕然,轻笑一声:“他们母子倒是有趣,”说完,又看了谢怀安一眼:“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你这是什么表情?”
谢怀安神色凝重道:“我想出府一阵子,去上海周边考察几家民办纱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