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庸久久地站着,忽然,潘为严看到两串老泪从他脸上流了下来。“东家……”潘为严叫道。致庸回过头来,慢慢道:“潘大掌柜,这笔银子,我们借给她!”潘为严一惊:“东家,三十万两银子,真的借给她?”“借给她!”致庸斩钉截铁道。“为什么?”潘为严叫道,“这笔银子借出去,很可能再也收不回来!再说了,东家这一生,这个懿贵妃,今天的太后,给东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死都死了几回,就冲这个,也不能借给她!”致庸声调苍凉道:“不,我说借给她,就借给她!以前她那样对待我,对待天下的商人,因为她是懿贵妃,是太后,现在她不是了,皇上也不是皇上,他们成了两个亡国的中国人,两个从京城逃到我们山西的难民!既然他们是难民,我为什么就不能借给她些银子,让他们逃到陕西去!我今天把银子借给他们。是借给我们中国人自己!太后一辈子不厚道,我们不能像她那样做,让外人说我们山西人,说我们山西商人不厚道!”
乔家三十万两银子交到慈禧太后手中,她不免有所感动,叹道:“真没想到,到了山西,竟然是这个我以为已经死了的乔致庸帮了我。既然如此,我和皇上路过祁县时,就住在他们家好了,以示恩荣。”于是两日过后,致庸、潘为严一大早就带人等在祁县大德通总号门外了。眼见着太阳一点点落山,长栓不禁嘀咕道:“太后和皇上今天还来不来,都等到这会儿了……”致庸突然起了逆反心理,转身欲走。潘为严一把拉住他:“东家,您上哪去?”致庸低声道:“我累了,想回家……”潘为严道:“您怎么能回去,就是因为东家借了银子给太后,太后才要路过祁县,到乔家住一宿。您走了这台戏可咋唱!”致庸长长吁出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惹来祸的贾纪樱也笑着劝:“东家,银子都借了,还怕等这一会儿吗?”
正说着,突然听到长栓叫道:“快,快看,来了!”众人远远望去,只见鼓乐喧天之中,慈禧和光绪的銮驾出现在街道尽头,正向大德通走来。致庸眯细眼睛望着,突然又要转身走,被潘大掌柜一把拉住,笑着悄声道:“东家,哪里去!”致庸只得站住,神情却越发冷淡。
太后和皇上的仪仗走了过来。致庸目光中越来越多地现出厌恶。但见李莲英骑马前导,太后三十二人抬大轿越来越近。就听李莲英下马,喊了一声:“太后銮驾到!”致庸身边和身后的人纷纷匍匐在地,不敢仰视。潘掌柜拉了致庸一把,致庸似乎才清醒过来,在众人前缓缓跪下。
太后和皇上的大轿落了地。李莲英亲自将轿门打开。慈禧缓缓下轿,趴在地下的致庸忍不住悄悄抬头,定睛看去,不觉大惊。这慈禧布衣荆钗,竟像一个乡下老妪。他不相信地看看跪在身边的潘为严,潘为严也不敢相信地回头看看他。致庸再一回头,感觉变了:这个如同寻常村妪的老妇此时也扫了他一眼,那不是一双深含君临天下的威仪的眼睛,而是一双经历了太多的惊吓、恐怖的眼睛,一双因孤独无助而显得极为悲凉和凝重的眼睛。
毓贤赶紧在一旁道:“乔东家,这就是太后老佛爷,还不恭请圣安?”致庸愣了一下,只得大声道:“商民乔致庸,恭迎皇太后和皇上圣驾。皇太后圣寿无疆,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慈禧哼了一声,并没有马上走,像是要看清这个被她念叨了一生、今天又救了她的人一样。“老佛爷里面请。”李莲英说着,扶她走进大德通。消瘦的光绪皇上跟着走过来,看到致庸,特意停下脚步道:“乔东家平身。”致庸神情恍惚地站起,望着光绪一行人走进大德通的门去。长栓抹抹头上的汗道:“东家,潘大掌柜,她真是太后?看着像个山里捡柴禾的老婆子!”潘为严瞪了他一眼,悄声道:“少胡说,别看她现在倒了驾,让她听见了,还能现割了你的舌头!”长栓伸了伸舌头,赶忙退后。
天暗下来了。大德通内张灯结彩,仆人们川流不息地将各色名贵菜肴送进慈禧室内。慈禧吃得津津有味,当下对李莲英道:“小李子,自打离了北京城,我可就没吃过这么多有味的东西。难为乔致庸一片孝心。”李莲英在一旁嘻嘻笑:“老佛爷,这是奴才今儿听您第三遭夸奖乔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