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范先文最近老是一阵一阵看不见,他以为这是过度疲劳,过度用眼所致。没办法休息了半个月,感觉好像好了一些,没想到再去上班的时候,还是会一阵阵地两眼发黑。
坐车的是一对大学生情侣,上车之后就一个劲地催范先文开快点。作为一个资深的哥,范先文见惯了火烧屁股似乎是赶着去投胎的男男女女,所以并不把这对小情侣的催促当一回事,只是继续稳健沉着地操控着的士车。
车到十字路口,望着对面的红灯,红灯背后的车流,范先文分明觉得那是一重浓郁的黑幕。好在是等绿灯的空隙,范先文心想过几分钟应该就看得见了。可是直到后面的车辆急促地按喇叭催他快走,范先文还是没有恢复视觉。
看眼睛的三级甲等医院,是这座城市里规模最大的医院了。排队,挂号,缴费,化验,CT,核磁共振,女朋友临时抽了一天空,搀着范先文楼上楼下地来回跑。
小萱,我要是从今往后再也看不见了,你还会继续跟我好吗?范先文满腹忧愁地作起了最坏的打算。
呸呸呸!快别乱说,我不喜欢听这样不吉利的话。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你一定会好好的!小萱表现出比之前更胜的温柔与体贴,她深信老天不会捉弄她,不会和她开这么大的玩笑。眼睛嘛,一时半会儿患上点毛病,是有可能的。可医学这么发达,她的男朋友总不至于就成了瞎子吧。几率多么微小的一件事,就好像是买六合彩,真没那么容易,说中奖就中了的。
小萱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勤劳,质朴,善解人意,性格里天然带着悲悯与善良。她从不曾幻想小范有多么成功,多么出色,两个人的日子过得多么风光,多么红火,多么人前显贵。她相信小范是命运之神赐给她的,自从认定了小范,她就一直真心实意爱着他。不管他失意,穷困,前路未明,甚至身患沉疴,她一定要给他最炽烈,最完整的爱。
小萱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一边打工一边照顾范先文。有小萱在,小范真是有福了。亲戚朋友多是不理解,都劝小萱,既然小范眼睛都瞎了,你还跟着他干嘛,不如另做打算,再物色一个靠得住的老公吧。可不管别人怎么说,小萱对小范仍是痴心一片。医疗费不够,小萱低三下四,一千两千,一百两百地跟人去借。为了借钱,小萱受尽了父母的唠叨和哥哥的白眼,可她认准了小范就是她的天,天要是塌了,漏了,你不得想尽一切办法去修补吗?
那是一个下雨天,小萱下班回来,煲好一锅鸡汤,匆匆扒拉了两口饭,就提着香气扑鼻的鸡汤往医院赶去。
雨势很大,虽说打着伞,可也不怎么管用,小萱的靴子很快溅湿了。路灯被小朋友玩弹弓打碎了,路边的垃圾没有及时清理,小萱小心翼翼地走着,还是差点摔了一跟头。
出了巷子,横过一条街,走上十来分钟,再过个十字路口,医院就在眼前了。
马路上有豪车在竞相追逐,一辆载货的大挂车赶紧避让。大挂车擦着行道树开过,树枝拦住了车顶的货物,喀嚓!哐当!咚!一件机器设备从车上滚下来,不偏不倚掉落在小萱的头上,小萱顿时鲜血直流,人事不省。
送小萱火化的那天,范先文哭得呼天抢地,几近昏厥。他把小萱的骨灰安放在圣安寺的纳骨塔内,这一对恋人从此阴阳相隔,绵绵不尽的情丝,悉数托付在这滨湖古刹之中。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逝者留给生者的,是无尽的思念,是身世飘零的感喟,是一辈子的郁郁寡欢。范先文欠小萱的太多,以至于不敢面对她的家人。可他能力有限,小萱在生时他给不了她优裕的物质条件,死后也没法投桃报李,让小萱的父母亲过得好一点。
此情已待成追忆,逝者已矣,生的人若不活出点精彩来,黄泉之下的人儿又怎么能够安息?
小范岂止是看不见,连一点光感都没有。为了治眼睛,不只是花光了积蓄,还欠了不少债。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范先文寻思着得找个挣钱的门路。想来想去,盲人能做的工作,除了算命,就只有按摩了。
算命是个乱弹琴的事,范先文看不上眼,也学不来,那就学按摩啰。范先文拜了个师傅,学起手艺来。
挣了一两万块钱之后,范先文又来到北京,想要把眼睛给治好,至少要恢复一点视力才成。既然小范肯出钱,肯定有人愿意为他治眼睛。至于治得好,治不好,医生们反正都不会担责任。
现代医学对治好范先文的眼睛都无能为力了,范先文只得病急乱投医,专找那些牌子响的,中西医结合的眼科。一来二去的,范先文就来到了积水潭医院。范先文一边治眼睛,一边留意着看能不能找位高人指点一下,让自己的按摩手艺更上层楼。
积水潭医院附属的新医正骨科规模宏大,算是国内推拿界的行业翘楚。做过两年按摩,范先文对经络穴位和中医理论自然是了然于胸。可没想到,积水潭医院的医生给病人推拿,竟然不按经络和穴位的套路上走,而是借鉴民间中医正骨疗法,另辟蹊径,采用脊柱(定点)旋转复位法,从而把新医正骨的理论发扬光大。
范先文很想学这种新疗法,可一打听,医院的老教授们竟然不收残疾学生。小范拜师学艺的小火苗刚刚燃起,就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顿时心灰意冷了。
恰在这时,医院有一个装修项目,需要一家资质过硬的公司及时跟进。范先文的表哥其时正带着一伙农民工在北京揽业务,范先文就不失良机,向院长做了引荐。
几个月过去,装修早已经弄完,可医院还欠着范先文他表哥五万块钱的工资。这年头拖欠农民工工资不是什么稀奇事,欠人钱的都是大爷,不管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人家反正不给钱就是了。
范先文一边治疗,一边在积水潭附近的按摩店打工。听到表哥的讲述,范先文不禁义愤填膺,琢磨着该怎么找院长理论,替表哥讨回这笔血汗钱。
这顿饭是范先文请的客,书记、院长,还有医院里的几位实权人物都到齐了。书记和院长爱搓几圈麻将,范先文就投其所好,在附近一家茶楼订了这间棋牌室。
不是不给你表哥钱,确实是周转不过来。我们的钱除了放在投资公司,还有很大一部分在股市套牢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医院是赚钱的,而且是很赚钱。既然能赚到钱,又是合理的开支,我们肯定还是要买单的。
小伙子我看你人挺不错。年纪轻轻的就瞎了眼睛,实在太可惜了。酒酣耳热之际,院长竟然话锋一转,说到范先文的事上来。我们医院是不收残疾徒弟的,你三天两头地向我们请教,看来对按摩确实有一股子钻劲,又与我们医院有缘,冲着这两点,我就破个先例,让裘老师收你做个关门弟子吧。
不行,不行,小范都看不见,你让我怎么教他?裘老师差点没反应过来,生生被一口啤酒给呛着了,连连咳嗽不止,刚夹到碗里的几块三文鱼也被他不小心打翻在桌子上。裘老师一边捶着胸口咳嗽,一边举起筷子抗议,我都是快要退休的人了,你都不让我清静清静,专给我找些难啃的骨头。
裘老,你看这顿饭,荤的,素的,花费肯定不少。这个虾,可是阿根廷进口的。还有这个鲍鱼,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个儿。咱们吃了人家的,总得有点回报是吧?再说了,你老婆不是信佛吗?你就当为儿孙们积德,多费点精神,教教这位可怜的年轻人吧。
不容裘老师再怎么推脱,院长一锤定音,范先文从此跟着裘老师,成了积水潭医院新医正骨科计划之外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