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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华宫中沉睡的男子
    此时我正巧于他转身之际看到端茶而来的芷烟,看到她眼底的惊愕,我只微微朝她使了个眼色。

    湛沉风一把将我抛到暗沉沉屋内垂挂着薄绢的床上。

    既然决定做这一切,便能想到会有如此一天。我索性不再控制自己。

    既然左右是折磨,我何必让自己如此受罪?把折磨当成享受,折磨便不成为折磨。我如此安慰自己。

    因为我现在是逃不掉的。既然逃不掉,那么我暂时认命。只要心有所坚守,我便只好不在乎这具身体将要遭受到什么。

    不然呢?哭泣?自怜?求饶?坚决不从?甚至咬舌自尽?

    不,我不会。

    哭泣,自怜,求饶毫无作用,毫无尊严,没有作用没有尊严的事我不会做。

    坚决不从,咬舌自尽?不不,伤害自己的事情我也绝对不会做。

    我把手放于湛沉风微汗的肩头,抬头看见他英俊的容颜,冷峻的下巴上一颗晶莹的汗珠珍珠一般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在我的眼皮上摔得粉碎。

    强烈的痉挛胀痛了我的心脏,我情不自禁躬起身体,那一刻,我是痴迷的,头脑里完全是空白一片。

    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流舞说的那句话:拖着沉滞的身躯而舞,你怎么也舞不到天上去。

    我看着身上男人那张陌生的脸。就是这个男人,这个我讨厌的男人,这个我想要杀死的男人,这个被我千万次诅咒过不得好死的男人,亲手,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天堂的滋味。

    多么讽刺。

    ***

    我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他向左蜷着身子,肌肤莹润,睫毛修长,鼻峰挺立如同刀削。

    偶尔,他的手神经质地轻颤一下。

    我伸出手去触摸他的睫毛,很软很密,在我手心像小动物扑簌。

    我抚摸他的肩,他的背,他似乎累了,毫无反应。

    我又在他身后环抱住他,紧贴他的身躯,手在他身上移动,从睫毛,到下巴,再到挺立的喉结,最后停在他脖上挂着的那枚血红的玉上。

    凤血玉,冷得彻底。

    让我赤/裸的身体一个寒颤。

    我冷笑,反而更紧地攥紧了那枚玉。感觉它就像是一块怎么也不会融化的冰,毫不留情地便将我手心温度瞬间吞噬殆尽。

    我用右手将玉从他脖上解下。

    他是真的累了,睡得就像个孩子。

    屋子中央雕花水楠木桌上的那被喝了一半的茶水已经变凉,那是芷烟亲手泡制的茶水,里面,被特地放上了剂量恰好的点翠。

    点翠若单独服用,无毒性,不会致命,但达到一定的剂量却会让人昏睡。

    昏睡的时间不会长,一般只有一刻钟,所以不易被人察觉。

    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抓紧这一刻钟的时间。

    迎着红烛微跳的烛光,我透光看那凤血玉。

    红玉质地果然绝佳,难以看到一丝瑕疵污点。只是在玉中间的部分,有着一块与周围的清透的血红很不相称的黑色影子。

    有点像是凝于玉中的一大块瑕疵。

    但我知道那不是瑕疵。

    我又将玉翻过来看。我必须在半刻钟内,找出打开这块玉的方法。

    查看玉的边缘,并无任何扣痕,或者说,扣痕做得很精妙,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摸不到,浑然天成,仿若一颗整玉。

    再用手细摸玉的各处,平整光滑,感觉不到有任何的机关要窍。

    我蹙眉。

    从重量和透光度来看,我已能知道这是一枚镂空的玉。可如今我将它拿在手里,却找不到打开它的方法。

    湛沉风这时突然翻了个身,手臂直直落到我赤/裸的小腹上。

    将陷于深思中的我惊了一跳,转眼看他唇角微勾,笑容即使在梦中,也是如此泛冷。

    我冷笑,心想你如今服下点翠,昏睡之中还敢笑得这样猖狂!索性便将他身上薄衾全数掀走,兜头把他那张令人讨厌脸全数遮住了,还狠狠地用脚踩紧。

    心情顿时大舒。

    灵光一现便突然想起之前流舞的身上也曾佩戴有一枚凤血玉,她说:“凤血玉实则是一种不祥之玉,因是由血而来,玉体凉寒。越上乘者越是寒。可此玉奇特,本性虽寒,却嗜温,非得由人体佩戴,吸食人体身上血热,玉形才能保持。”

    湛沉风既然随身佩戴这块玉,莫非……

    我慢慢将手掌中的这块玉放于地上。

    果然,玉离了我手掌,本来鲜艳的红色便渐渐黯淡下来。

    玉的形状也在微变,变得更小,而圆润的表面已有了起伏。

    或许是因为形状的微变令暗扣也失形,玉突然“啪”的一声,自己就分成了两半。

    我从玉的中间,将那枚黑色的钥匙拿了起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荼若园那道暗门的钥匙。

    ***

    我是在去冷华宫的前一天去的天牢。

    乐采女和花顺容事件后过了几天,太后突然想起我和昀贵妃演跳《凰飞》一舞的事还没处理,于是叹了一口气,下令道:“乐采女和花顺容的事令哀家伤心透顶,最近一直心情烦闷。好不容一个乞巧节却见了血,很是不吉,只怕有秽光作乱。哀家已亲自去请了法源寺的主持来宫中行清洗祈福之事,所以这段时间饮食也要清淡,各种杂事也要有所减免。如有赏赐的,便都免了吧。昀贵妃,本来你奏曲《凰飞》出色是该赏的,皇上也曾下令赏赐,但是,要以宫中大局为重,便就只能委屈昀贵妃你了。相信你没有异议吧?”

    看着昀贵妃点头,于是又提起我,“清才人,本来你演跳《凰飞》出错,是应该重罚的。但出于同样的原因,便从轻处置,送你去冷华宫念几天苦经吧,对除秽气,迎福光也是有好处的,你说是不是,清才人?”

    于是,在太后的一番言辞下,昀贵妃的赏没了,而我的罚还依然存在。

    若是被关入冷华宫,行踪就甚是不便了。所以我必须在去冷华宫之前,到天牢里见到乐采女,并让她开口招供。

    皇上虽默许我进入天牢,因是涉及阴谋,我也不能正大光明地去。

    我把血见找来,让他给我弄了一套小太监的暗红宫装。

    穿上后,化装成一个小太监,压低帽檐,在黄昏的暮色中跟着血见往天牢走去。

    天牢虽严守,但每日里都有数十个小太监负责送饭事宜。他们身上佩有特制的木牌,表明身份,随着衣襟一晃一晃。

    我躲在路旁的林丛里,看着血见无声无息地跃出,捂了最后一个小太监的嘴,拖入林丛,把他身上的木牌取下来给我。

    前面的太监们依旧埋首走着,鸦雀无声,似是根本没有发觉到最后一个已被调换成了他人。

    其实平常这些太监的前后还会跟有两个执刀侍卫,但今日却没有看见。想是湛沉风也做了一些安排。

    我随着那群太监顺利进入了天牢。

    这大概是整个宫中最简陋的场所。简陋到,只有两扇门,和一个晦暗幽深的通往地底的幽道。

    当我脚下踏着那潮湿滑腻的石阶,一路往下走的时候,我耳边开始响起蚊蚁嗡嗡的轰鸣,一大股腐烂发霉的气息混杂难闻的臭味,汗味,酸味,血腥味,在这炎夏猛然迎面扑来,我粹不及防,剧烈呛咳了几声,隐隐有了想要呕吐的感觉。

    一大口一大口的铁锅,里面有些盛着滚油,噼噼啪啪的油星到处溅落,有些,盛着燃烧的炭火,炭火上,烤着令人触目惊心烧红的铁钎。

    还有不少令人心惊肉跳的可怕刑具。粗糙的绳索,冰冷的铁凳,上满尖钉的木板……,上面的血迹有些还很新鲜,有些却已经是晦暗发黑了。

    阴森森的地底牢房,不见天日之地,除了呻吟尖叫,执刑喝斥的声音,便是死寂一片,虽然在云府的时候,云晟为了训练我,以防万一刺杀湛晴风失败落入到朝廷手中,早已让我熟知了各种刑具的名字,以及各种刑具真正的伤害效果和痛苦级别。但是,如今我看到它们,还是禁不住心生畏惧。

    远远的,有人在执刑。我听见皮鞭抽在一个人身上,所发出的肌肤破裂之响。心底一颤,仿佛那被打之人,赫然就是我自己。

    是啊,若是我那时刺杀失败,我恐怕早已在这地底被折磨而死。

    而云晟唯一要我做的却是:无论遭受到怎样的酷刑,也不能把他供出去!

    我端着一碗发霉的饭,踏着地底潮湿的土地,看着各个牢房中血迹斑斑的影子,心内突然涌出一种不安的预感。我竟觉,这样的地方,我还会再来。而那时,我不会再这样毫发无伤地站在外面……

    有狱里的狱卒领着送饭太监们朝各个牢房送饭。

    有一部分被派往了男狱,还好我被分到了女狱。

    在狱卒的身后匆匆从木栅栏的缝隙里扫视各个犯人的面目,但因光线晦暗,犯人的脸又因受刑太过肮脏,我竟无法迅速从中分辨出乐采女。

    送饭只不过一刻钟的事,我再没有多余时间一个一个去仔细研究。情急之下我一声冷哼,故意用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奴才手里这碗饭菜,是醉霜轩清才人娘娘特地赏的,因皇上昨日夜宿醉霜轩,美食珍馔不能吃完。清才人善心大发,便特地吩咐下人赏赐给狱膳房,也给众位改善改善。哪个想吃的,便给清才人娘娘磕磕头,也不免她这番苦心了。”

    这样一说,顿时有好几个面黄肌瘦的女犯人眼睛泛光,争先恐后在地上拼命磕头。

    只有一个,窝在角落里,狠狠吐出一口唾沫,“呸”了一声。

    我便指她,“喂喂喂,角落里那个,你胆子不小啊,竟敢对清才人不尊,身在天牢之中,还敢如此猖狂,不给你点教训,你或许还在做你的主子梦呢!”

    说着便将手里的饭碗放在地上,趁那些犯人来抢的时候,我直接绕过她们,往里面那人走了过去。

    那个人坐在地上,往后缩着。

    我发现她的脚上血污比身上尤甚,很明显是遭遇过残酷的刑罚以致双腿都无法动弹。

    她就用手撑在地上,困难地往后面挪。

    我迅速走上几步,捕捉到她凌乱披散着的头发缝隙里露出的一只眼。

    那只眼,还是很漂亮的。

    我蹲了下来,“没有想到啊,受此重刑,乐婕妤,不,是乐采女的双目姿色竟丝毫不减,也难怪当初,令皇上尤为宠爱的缘由,便是这双出色的眼睛了。乐采女,难道就不觉得,如此一双优眸,就此埋没在这暗无天日的天牢里,太可惜了么?”

    她身躯一震,抬起眼眸看我,“是你?”

    “是我。”

    “你来干什么?”

    “你说呢?”我眉一挑,“莫非你认为,我是来羞辱你的?”

    她头一昂,将头发都甩到脑后去,露出她那张苍白的脸。那张本来清丽可人的脸,如今纵横交错,全是污垢,她的嘴唇干涸发裂,看起来狼狈不堪。

    “你不就是要看吗?那么你就看吧,好好看清我乐乐今天的样子,轮到你坐在我这个地方的时候,你再好好比较一下,看看究竟是你丑还是我丑!”

    她孤傲的看着我,遍布伤痕与污垢的身体之下,原来藏着一颗甚为倔强的心。

    或许我之前一直都看轻了她。

    “你错了,我今天到这里,并不是要羞辱你的。我是觉得,你不该在这个地方。我是来救你的,乐采女。”

    她怔了一下,接着就像是听到世间最好笑的事情一样大笑了。

    只是她的嗓子因受刑已叫哑了,她的笑听在我耳中就像是啜泣一样。

    “救我?呵呵,清才人,你可真是好心啊。莫非你是推我入这天牢后,觉得我是在这里享福,享到你眼红了,想要进来替我感受感受!哼,除此之外,我可真是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把我推进来后又大言不惭地要来‘救’我出去!”

    她冷冷地嘲笑了一番,敛起一缕发丝盯紧我,“说吧,你是想要我做什么?”

    我一笑,“乐采女果真是乐采女,聪明无双,难怪会得皇上宠爱了。只是,皇上既然宠爱你一阵,你是不是,也该做些事情来报答他呢?”

    我注意到乐采女双目一颤,手也在裙底不由自主地握紧,“皇上……”她颤声说,“皇上……呵呵……原来是皇上啊……”

    她笑了一阵,双目已泛起泪光。

    “清才人,我问你,将我送入到这天牢之中,是他的计划吗?”

    我同情地看着她。

    但是我还是说了一声:“是。”

    就在那一刻,看见乐采女的双泪垂下,蛇一般在脸上蜿蜒缠绵。

    火光辉耀处,看起来仿佛殷红一片,好像血……

    乐采女,一年前被选入宫中,之后,便一直受尽皇上宠爱。在她眼里那个风度翩翩温情如溺的男人,喜欢从后面轻搂她纤纤薄腰,亲吻她鬓旁的柔柔耳发。

    亲眼在荣庆殿见到这个男人翻脸成无情的陌路之人,亲口将她送入到这种阴晦潮湿不见天日的地方,令她受尽痛苦折辱,已是让她肝肠寸断。

    数天她一直麻木不仁,皮鞭落在她身上,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她沉溺在自己内心寸割般的伤痛中,无法言语。

    却于如今,再从我口中听到这一切本是她深爱那人的安排,她所受的伤痛、折磨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如一粒被风吹入的沙粒重要,甚至不能让他的内心有一道微弱的阴影掠过。他轻轻地拂去她,不过就如拂去他袖子上偶然沾上的一片花瓣。

    甚至,他不在乎她的痛,只在乎她是否能开口说几句话。

    那一刻我站在乐采女的身前,她异常地沉默,我与她之间的空气,仿佛都死了。

    我看见她拭泪,轻轻地,一点点地,抬起肮脏的袖子拭去那已经枯竭的泪。

    “你是一个傻女人。你不该爱上他。高高在上的帝王,永远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

    我为乐采女叹息。实则,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实则,她有一颗骄傲的心,实则,她某些方面,与我,很像……

    “既然你知道,那么你为何要在这里替他做事?”

    她冷冷地质问我。

    我苦笑。

    “或许只有不爱他的女人,才可以保证自己长久与他相处而不被他利用至死。”

    她看我,还是用的一种嘲弄的眼神。

    “那么很好,我恨不了他,正好可以把恨转移在你的身上。虽然,你只是他的一个工具。你可想好了,清才人?放了我,就等于是在你自己脖子上搁上一把刀!”

    “我很欢迎你恨我,有你恨我,或许我办起事情来也方便得多。这也是,我要把你救出来的原因,不仅仅是,替他做一个工具。有些时候,工具也不只是被利用而已。”

    她蹙眉看我,而我微笑。

    “他要我说什么?”

    “很简单,只需要让你告诉众人,数日前与你密谋的那个神秘男子究竟是谁。”

    “是谁?”她问。

    我盯牢她:“你爹,乐南平!”

    她的脸再度失血。

    “为什么?为什会是我爹?”她颤抖地问。

    “原因就在于,乐南平联合政客王誊以及南王湛闲风,想要密谋造反!”

    我浮起一笑,“其实,只需要说三个字而已。他和你爹,你要谁,相信你心中已有选择。你要明白,这是为皇上立功,皇上之后,不可能不更加宠爱你。”

    “你以为,我会为了那个利用我的男人而亲手把我爹推上绝路?你未免,把我估得太愚蠢了!”

    “不是愚蠢与否的问题。”我冷笑,“是你死还是活的问题,也是,你能否亲手把那个男人推上绝路的问题,还是,你能否甘心放下心中满满的恨意含恨而死的问题。另外再提醒你一句,你爹乐南平想要谋反,不过是自不量力,即使没有你的招供,皇上要灭他,也是轻而易举。只不过,皇上是想要借你的口,将其政客王誊和南王一网打尽罢了。”

    “早就说过,我恨不了他,我也从来没想过报复。”

    “你不恨吗?乐采女,想想他柔情款款对你的样子,再想想他利用你,毫不在乎你,将你当成一粒尘埃的样子,你能说,你不恨他吗?”

    说到这里,连我,语气也激动起来。

    太像了,她的遭遇,与我。

    也正因为如此,我知道她,即使说不恨,也是假的……

    刚开始恨不起来,越到后来,那种恨意,会把你摧毁……

    既爱又恨,两种极端,会把她撕裂成矛盾的两半。彼此,互相吞噬,撕咬,永无止息。

    直至那个人生生地在她眼前,在她手心,消失掉。

    是的,我要云晟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偿还他的恩,与他两不相欠,我让他活着,或许更主要的,是不想让他轻轻松松死在别的人手里!我不会让自己永远被锢在这深宫之中,我迟早会找到他,让他在我的手里,一寸一寸,被撕裂得体无完肤,以偿还,在这岁月中累积起来的无限的恨!

    我看到乐采女蜷着身子在地上颤抖,我知道她已做出了选择。

    是的,她恨我,都是借口,她最恨的,永远是那个她爱过,也似乎爱过她的那个男人。

    我感觉自己的唇角,渐渐浮上了一缕笑,冰冷。

    ***

    不久后,从芷烟的口中得知,乐采女在天牢中最终抵不过严刑拷问的折磨,向张德刚供认了那日与她密谋的神秘男人,正是她的亲爹,乐南平。

    皇上闻供词大怒,当天便刑拘了乐南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命邓沛带人闯入乐府,从中搜出了大批私藏的兵器,乐南平当即被定罪为谋反,打入天牢受审,后又供出政客王誊。皇上于是又派人搜查王府,结果搜出一封南王湛闲风亲笔书写的书信,书信中隐提谋反之事,于是南王也受到牵连,一并打入天牢,并被削去世袭王爷爵位。

    这件事牵连巨大,一夕之间,本在朝野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乐南平,王誊一派还有南王一族,势力几乎消失殆尽。

    而乐采女,因戴罪立功,被赦免出狱,仍居于香榭苑。三日后的夜晚便再得皇上恩宠。次日,复其“婕妤”一位。

    这一切,都是我在冷华宫中,听芷烟说起的。

    太后因请法源寺主持在宫中祈福,带头引众妃嫔斋戒茹素。所以负责每天给我送饭来的芷烟,打开梨木盒,除了一碗白米饭,便只两样小菜。另外还有一卷经文和一卷白纸,那是需要我每天在这冷华宫中抄写好再交由太后过目审验的。

    芷烟苦着脸一边将菜饭替我端出来,一边打量四周。

    “这冷华宫也当真是凄惨,这还是炎夏,怎么奴婢站在这里,却觉一股阴风从地上直冒起来,由不得要打一个冷战。主子一个人在这里待上足足半个月,醉霜轩一干人,都惦记着呢。特别是晚晚,说主子您自小就没离开过她,如今在这凄惨之地,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说着说着便就眼泪汪汪了。”

    我手中的筷子停了停,“我这一辈子,就她对我最真心了。”

    “真心?”芷烟突然冷笑,“刚才那句话,真不像出自主子之口!”

    我看她片刻,“说吧,你知道些什么?”

    “早在多日之前,奴婢就曾偷偷看见晚晚在深夜外出,本来还以为是受主子你所托,外出办事。但如今主子你身在冷华宫,她却往外跑得更勤了。奴婢忍不住偷偷跟踪她,你猜,她是去哪里?”

    她凑近我,一字一字地说道:“宸妃娘娘的宸喙宫!”

    我“啪”地一声将筷子扔在桌上,吓了她一跳。

    “芷烟,你似乎,聪明过头了。”

    我冷笑看她垂下的眼,“告诉我,晚晚是怎么知道宸喙宫宫女香谧便是她的姐姐晴晴的?”

    芷烟不语,可她额上已有冷汗泌出。

    “掌嘴。”我面无表情地命道。

    芷烟抬起手,自己掌起嘴来,一下一下。

    我让她打了一会,才出手拉住了她,笑容转柔。

    “芷烟啊,我也知道你的好心,你是担心晚晚迟早知道她姐姐晴晴便是香谧后,被她姐姐所影响,从而对我变节叛心,所以才故意告诉她,以好看清她的行动,是吗?”

    芷烟慌忙点头。

    “奴婢,是怕主子太过信任她,反而被她所害。毕竟,人心是随时可变的。主子请恕奴婢多嘴,可奴婢实是为主子好。”

    我叹一口气,“可不管如何,终究,你这次没有管好自己的嘴。不管好自己的嘴,如何去管好自己的命?芷烟,今天这次我可以饶你,但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一张嘴的厉害,嗯?”

    “是的,主子。”

    看她低下头去,我又轻拍了她的肩,“既然这件事是你弄出来的,那么,便替我看着她吧。将功补过,对你来说,并非难事,是不是?”

    芷烟离开后,我朝一幅破旧的帘幕后叫道:“出来吧。”

    晚晚眼睛红红地走了出来。

    我索性也不吃饭了,命道:“来,晚晚,帮我研点墨,今天的经文,还没抄写呢,一大堆,晚饭后就要送交太后过目。”

    晚晚犹疑地看着我,忽然跪下,“小姐,奴婢去宸喙宫真的只是太想念她了,自从她在云府失踪后,奴婢的一颗心始终是七上八下。奴婢知道她对不起小姐,但是,无论如何,她总归是晚晚的亲姐妹,是世上唯一的亲人。血浓于水,奴婢,真的不是特地隐瞒小姐的。奴婢的确偷偷去过宸喙宫多次,从来没有现身与她说过话,只是偷偷地躲在一个地方,远远看她平平安安的,也就心安了。”

    她兀自地说着,突然看到一卷经文“啪”一声落到地上,在地上滚出老远,一直滚到她的眼皮底下。

    吃惊地抬起头来,发现我站在她面前,皱着眉头,脸色冰冷。

    “小姐……”她颤声说道。

    “起来!”

    她还在犹疑,我已走过去,一把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晚晚,你和我是什么关系?芷烟和我又是什么关系?如果你认为我会因芷烟的区区几句话就怀疑你,那么晚晚,你实在有负于我对你独一无二的那份重视了。”

    看着她脸上表情的微动,我将语声放柔,“曾经,你和晴晴,像姐妹一样无微不至地关怀着我。我们三个,在云府,可算是一起长大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对你们,始终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所以,当晴晴背叛我的时候,我比对任何人都残忍。只因,那时我心中的痛一点也不亚于你,晚晚。”

    “是的,如今的香谧便是曾经的晴晴,从血缘上来说,她是你还活着的姐姐。但是,你要明白,晚晚,她也是一直在害我的人,所以,她将永远是我的仇人。既是仇人,我便不会对她手软。”

    我看向她的眼睛,“晚晚,如果你是我这边的人,我希望你能弄清楚自己的立场。现在她是我的仇人,那么,你能不能接受,她也成为你的仇人?”

    “晚晚我和你相处那么多年,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叛我,可我知道一个人若生活在矛盾中是什么感觉,所以我还是给你一个选择的余地,你可以选我,或她,你自己决定。选了,就不允许后悔。”

    “小姐……”她悲哀地叫,而我已放了她的手,自己拾起经卷,坐下抄起经文。

    “等我出这冷华宫,晚晚你便给我你的选择吧。无论你选择哪一方,我都不会怪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勉强人。”

    她还要说什么,已被我手势打断。

    “好了,晚晚,你偷偷进这冷华宫来看我也很不容易,既来了,便多留一会吧,帮我研研墨。自小,便从来是你帮我研墨的,或许这,也是你最后一次帮我了吧。”

    她眼圈一红,走上来拿着墨块研起来。一边研,一边手都在颤抖。

    冷华宫矮矮一片屋群,却都是断墙残垣,有的屋顶上好大一片地方没有瓦,仰头一看便见到明晃晃的青天。大多时候天气不好,便只见乌云压顶。有的没有门,有的没有窗。

    门窗俱全,屋顶的瓦盖严实了,墙上没有洞的大概也只有我目前居住这间了。

    我住进来之前,这里住的本是前朝皇帝湛晴风废掉的皇后。

    我进来之后,她便被移到另一间去了。

    相比其他的房屋,这间屋算是很好的了。太后虽然把我弄到这里来,还是没有太亏待我,起码形式上做的还是令人可以看过去的,但内容,我就不敢恭维了。

    每一天都有厚厚的经文等着我去抄,但是送来的灯烛却是少得可怜。短短一截蜡烛头,和这冷华宫里众人的待遇并无二致,所以,我得赶在每天的灯枯之际,将所有的经文全部抄好。

    我知道经文没有完成的效果,只要缺一个字,便足够太后以此为借口命我在这冷华宫中多待一段不短的时日。而我,并不想被困在这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比如,那荼若园中的秘密。

    我曾经在深夜想要偷偷地潜出。却没有想到,乏人监守,阴测一片的冷华宫,居然采取的是这样的一种囚禁方式——反锁。

    黄昏之后,那扇唯一的大门便被人从外面牢牢锁起来,窸窣冷硬的锁链撞击声响在凄清一片的荒园里敲击着人的耳膜,随着愈渐迷茫的黑夜的降临,令人心生无限惧意。

    随即,脚步声渐渐远去。锁门之人将这座荒宫抛弃在这里,不管这里面将会发生怎样可怖的事。而直至次日清晨,太阳升起,那扇门才会被人重新打开。

    数日之前的一天,我就在那扇门被打开之时,亲眼看到一个女人苍白的尸身倒在这荒园中唯一一口井的旁边。

    太阳很耀眼,将她凌乱长发里的肮脏暴露得一点不剩。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脖子上有深切的掐痕。

    她是被人掐死的。

    开门的宫人感觉晦气,狠狠踢了她几脚,才皱着眉头将她拖了出去。

    “哼,乱葬岗,也比这冷华宫好不了多少,同样是荒草,和死人。荣妃,到死,你还是荣不了啊!哈哈……”

    一个衣着破败,连小腿也暴露在外的女人在我旁边说道。

    我扭过头看她,她也正阴笑地看着我。

    她的眼睫毛很长,却落满污泥与尘埃。其中有几根,已经是雪白。

    她笑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牙齿早已零落,很丑。

    我知道她是谁。这个女人,自从我进入到这冷华宫里,她便总是吊儿郎当地闯入到我的屋中,有时是白天,有时是黑夜,甚至在我睡觉的时候。

    因为,这间冷华宫中最好的屋子,有门已是奢侈,根本不会有门栅。

    “是你,抢了本宫的屋子。抢,抢,哈,为什么你们都喜欢抢?”她有时会这样说。一边说一边阴恻恻地笑,看得我毛骨悚然。

    于是我知道了她就是先皇湛晴风废掉的皇后,何小妏。

    这天,当晚晚站在一旁为我磨墨,我抄经文的时候,她又撞了进来。

    “砰”的一声,那扇门被大力推开,打在墙壁上震颤了好久。我叹一声,微微心疼,照这样的情形,这间唯一有门的屋,大概不久也快变成无门的了。

    晚晚看到她疯魔的样子,明显受惊,连墨研也给打翻了,星星点点的墨水顿时洒了我一张纸,我白抄了那么多的经文。

    “何小妏。”我冷冷地直呼她的名字,“啪”一声把笔摔在桌上。

    “哟,生气了?”何小妏笑嘻嘻地走过来,伸手把面前那张纸捞起来,斜着眼睛看,“这上面如此多的墨点,太后看见,岂不是必然大怒?既如此,不如一个字都不交,你倒也可以休息一天!”说着,双手狠狠撕扯,很快便将那张纸扯成了碎片。

    她挥手将那些碎片洒得遍地都是,就在那些纷纷扬扬的纸屑下疯狂大笑。

    “晚晚。”我突然叫晚晚的名字,看着她惊惶地看我。

    “今天我是无法按时向太后交经文了。回醉霜轩去,向太后禀告,说我昨日梦境不详,今日不敢以秽手抄写圣文,特潜心冥思,今夜将整夜不眠,面壁以求心境清明,明日除交当日经文外,还补抄今日经文。”

    晚晚看我再三,又看何小妏。面色警惕,似是怕何小妏会突然对我不利。

    何小妏歪头勾嘴,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晚晚,再过两个时辰,便是黄昏。若是太后到时没有看见我抄写的经文再去匆匆解释的话,太后必然大怒,不仅仅会迁怒于你们,说不定也会因此再降我一个大罪。难道你愿意我在这冷华宫里长久地住着出不去吗?”

    晚晚这才咬了咬牙,轻轻应了一声“是”便要走出去。

    经过何小妏身边时,她突然转头,以一种难得的冰狠对着何小妏说道:“既然处于这冷华宫中,相信你遭遇定然是可怜,但是,若你敢对小姐不利,我想尽一切办法,也绝饶不了你!”

    何小妏似乎被她突然而至凌厉吓了一跳,直至晚晚走出去,她这才反应过来,叉着腰对着门外便啐出一口。

    “呸,一个奴才,现在也敢如此胆大吗?本宫看,湛家的天下真的是快完了,这什么世道?一个才人的奴才也敢这样对皇后说话!”

    她悲天悯人地叹着气,伸手理着自己的头发,转身摇摇地就往外面走。

    我及时地拦在了她的面前,“何小妏,你撕了我的经文就想走吗?”

    她懵然地抬头看我。迎光而看,她脸上皱纹真的是好多了,在她修长睫毛的扑簌下真的是惨不忍睹。

    “放肆!如今一个小小的才人难道都可以直呼皇后的名字?你是什么东西!”她尖利地喝叫着,可我明明看到,她眼里涌动的,不是威,而是惧。

    何小妏实际是一个胆小的女人。虽然,她毫无顾忌地告诉我,那天,就是她掐死了同样被打入冷宫的荣妃。

    “敢和本宫抢!”她轻蔑地用一根手指拂去遮住眼睛的一缕头发。虽然荣妃只是要抢她的一个馒头。

    但是何小妏憎恨所有和她抢东西的人。

    所以,我自然也成了何小妏的憎恨范围。

    太后特意将我安排在这间冷华宫最好的房屋里,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是太后一定很奇怪,不过抢了何小妏一个馒头的人也可以被她活活掐死,我这样一个正大光明抢占她地盘的人,居然还可以毫发无伤活到现在。

    她一定觉得是我生命力太过顽强,但实则连我自己也不明原因。

    何小妏经常要不要就闯到我屋里来,气势颇盛地将我的屋门一把推开,要么在我屋里游荡,要么阴恻恻对我笑,要么故意弄花我抄写的经文,却没有一次扑上来掐我的脖子。

    有时候我会发现她以一种奇怪的眼光偷偷看我,等我发觉时,她又恢复了那种懵懵懂懂吊儿郎当的样子。

    如今我看到她眼里的惧意,便故意称呼她为“何皇后”。

    她一怔之下,我又继续改口,称呼她为:“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我说,“是这样吗?是应该这样叫你吗?”

    何小妏显然是被我那声“皇后娘娘”给震住了,神思顿时游离,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宣武帝湛晴风废何皇后,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自从何小妏到这冷华宫,就再没有人如此叫她。这声称呼,定是让她想起了很多的往事。很多的,那些曾经的故人……

    “你叫本宫什么?”她拉着我,似乎询问,不过是想要我再叫一遍罢了。

    我敛起脸上的笑意,只剩冰冷,“何小妏,你以为你还是皇后么?这朝代早已更替,皇后位已被新皇所废,没有人可以做皇后了,‘皇后’这两个字也不存在任何的意义。即使我现在这样叫你,你的身份,依旧是这冷华宫中的罪妃,依旧是被众人所唾弃遗忘的,没有任何改变。”

    她果然大受打击,目光萎靡着,口中念叨:“新皇,新皇……”

    她是在提醒自己,如今的皇上,已不再是她的湛晴风了……

    “是的。新皇。”我强调了一句,“还有,何小妏,既然你可以为了一个馒头掐死荣妃。那么你应该知道,在这冷华宫中死掉一个人,是很轻而易举稀松平常的事。你如今撕了我抄的经文,难道,你就不怕我也会来掐死你吗?”

    我挑眉怒目的样子果真吓住了她,她一向吊儿郎当的神色有所收敛,情不自禁往后面挪着步子。

    我逼着她,似乎真的下一刻就会伸出手去掐死她一样。

    何小妏突然转身就跑。

    一直从荒园中跑到她现在的那间小破屋子去。

    我站在原地冷笑。

    经过这次惊吓,她可能会收敛一点。

    但我既然对太后言明今夜不眠,我便一定不会浪费。

    等到黄昏时分,最后一丝残阳的余光没入到云霞深处,便听到锁园的锁链窸窣声在外响起。

    再过一会,剩下的一点残烛已被燃完,我的那间小屋顿时陷入至漆黑。

    我推开门走到屋外。头顶上一轮明月清明,浅辉静落,荒草扬扬,掩映着中央那唯一一口枯井。

    经过那口井时,我感受到别样的气息,禁不住凑拢井口,微微往下一瞟。

    黢黑深邃,什么也看不见。

    “看见她们了吗?”何小妏有一天指着某些和她一样被打入冷宫的罪妃们,神情倨傲,“这些人,迟早有一天,会跳下这口井。没有人能忍受冷华宫的凄清和寂寞,当她们心灰意冷的那一天,跳下这口井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唯一的出路。”

    “就连本宫也不知道,这井底到底藏了多少具尸骨。”

    她喃喃地说,目光游离,显得非常不安。

    这口井,在冷华宫中于是成了众人的禁忌,所有的人都避着它,绕着它。可它仍像一个标志一样,以自己无可辩驳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众人,即使不甘心,这里,仍是你们最终的归宿。

    不怕它的,只有何小妏。

    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倚在上面,嚼着一个冷馒头,对着匆匆路过的众人说道:“想要解脱吗?想要解脱就趁早跳下去。”

    别人不理她,她就发出一声哂笑,“又是一个傻子!”

    如今我站在井口往下看,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觉到阵阵冷风。

    随即我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响了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回过头去,看见何小妏站在我的面前。月色下,她一张脸和白天时截然不同,居然,很干净。

    看我打量她,她的脸色微有变化,不自然地抚了抚鬓旁一侧的头发,将它弄得稍微乱了点。似乎这样,她才会觉得安全。

    “我在等你啊,皇后娘娘。”我讽刺地说。

    她果然表情很不自然,“等我?等我……干什么……?”

    “皇后娘娘,不是一向自称‘本宫’的吗?”我提醒她。

    “本宫……”她顺嘴说了一句,忽然醒悟,“我想要自称什么,用得着你管?你站在这阴丝丝的井口等我到底想干什么?”

    “何小妏,你记性可真差啊,今天白天我不是才说过,你既然都可以为了一个馒头杀一个人,难道我就不可以为了抄写的经文杀一个早已被人遗忘得差不多的先皇的废后吗?”

    何小妏脸色变了,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你你……杀人的人不会心安的,我告诉你,杀人的人还会遭天谴……”

    “很对啊,你不是杀了荣妃吗?我现在来杀你,不正是替天行道?”

    我笑着往她逼去。

    她又想转身跑,我早有准备,眼疾手快,一把就拉住了她。

    “啊!”她刚想尖叫,我就已捂住了她的嘴。

    “何小妏,我记得你说过,在这冷华宫中活着,不过是生不如死,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那么不想死?是不是这世间还有着什么让你无限留恋的东西呢?”

    看我挑眉,她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很灵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白天时她的懵懂。

    我冷笑。如果我没有猜错,何小妏,她根本就不是个疯子,也没有变态,迄今为止,在这冷华宫中,她的头脑应该比谁都清明。

    而她白天时故意做出疯疯癫癫,一定是有理由的。

    我的直觉是:何小妏,与这口井,一定存在某些方面的联系。

    我将何小妏的身体紧紧压在那口井的边缘,她仰面看着我,脑后的头发直垂到井里去,被丝丝的冷风轻拂着,发梢掠动。

    “其实何小妏,你的力气应该不会比我小,你现在若反过来杀我,应该不是不可能,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不这样做?”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最好归宿,便是在这冷华宫中完整地过满自己的下半辈子。杀你?未免便宜你了。”

    我看她的眼睛,“你在恨我?何小妏,我和你从无纠葛,你为什么恨我?”

    “我当然恨你!”何小妏仰面嘲笑,“恨你一个才人却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恨你抢了我的屋子,把我赶到角落里那间蚁鼠成串,没有门窗,连瓦都没有盖全的破屋。恨你在冷华宫不过只待十数天便可离去,而我何小妏,却要在这里待够一辈子!凭什么?我何小妏进来时也和你一样,青春貌美,可我现在,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不,既然你进了冷华宫的门,我便要让你永远待在这里,陪我!”

    她阴森森地看我,“我会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得罪太后,直至让她下旨,令你永生不得踏出冷华宫。这是这里的规矩,知道吗?我何小妏,从来就没有放过一个双脚踏进这里的人。相信你也听过这样一个传说,数年前有一个妃嫔无意中踏入冷华宫却再也没有出去。”

    我沉默地看到她眼底深处。

    不,她嘴里说的,不像是她真正恨我的理由。

    那是变态者的行为,而何小妏,她在月光下的眼神是如此清明静默,她说话的时候,那恨,是真正的,从心底幽怨而出,一丝丝地将我绕得紧紧。但是,她的笑容没有疯狂,只有悲伤。因伤,所以才恨。

    一个人,如果有悲伤,如果知道压抑,便证明,她的头脑,是清醒的。

    陷入疯狂的人,是感觉不到悲伤的,只有报复带来的泛滥的快感。

    可是我没有说破。

    手中的劲力在加大,我面无表情地将她半个身体都压沉入到那口黑井之中。

    “何小妏,你想要将我永远困在这冷华宫中?真是够恶毒的!可是你难道不想想,只要杀了你,我便可无忧了吗?照这样来看,我真是不想杀你都不行呢!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好理由。不如,就让你落到这口井里,让你无声无息地消失,如何?”

    何小妏突然笑了,声音在井里回荡,听起来就像鬼哭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我手一推,把何小妏的身体送了进去。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起往下落。

    然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我用双手撑住井沿。月光很盛,可仍然穿不透井下浓郁的黑暗。我费尽眼力,只隐隐看到一抹浅白。

    那是何小妏系在腰间的腰带。是她抢来的一个自缢而死的弃妃的遗物。

    随即,我坐在了井沿上,深吸一口气,往那井底无限的黑暗跳了下去。

    身在半空中的感觉像在飞,我听到风声刷刷地在耳旁掠过。

    不一会,我便跌倒了井底。

    沙沙的响声应是厚厚的沙和草。如我所料,触感柔软,人从高处跌下来,根本不会受丝毫伤害。

    这井底,应是被预先铺上了厚沙和稻草的。

    何小妏之前在冷华宫中逢人便宣扬这井的可怖,目的不外是为了让人心生恐惧,从而自觉地避免接触到这口井。

    这样,她才可以放心地在这井里面鬼鬼祟祟搞她的勾当。

    我很有兴趣知道,这井里,她的勾当到底是什么。

    眼前漆黑一片,虽抬头便见到天上的月亮,但是井里的黑,还是让人伸手不见五指。

    于是我喊:“何小妏!”

    立刻便听到远处一声窸窣声响,我眼光清明,早已捕捉到那抹淡白腰带些微的浮动,抬脚便朝那方追了过去。

    原来这井底的空间还如此之大。何小妏在前方跑着,我追了好一会才追上她。

    那时我眼前已是微光浮现,隐隐可见不远处有火光跃动。正因为如此,我才能看准何小妏因飞奔而掠起的衣角,使劲地拽住了她。

    “你……”她惊惶地看着我,下意识回首去看不远处那片跃动的火光。

    我嘴角一勾,放开她便往那处走去。

    “不要!”何小妏突然凄然大叫一声,反手拉住了我,“你要出这冷华宫是吗?我答应你,但是求你不要到前面去。”

    “我出不出这冷华宫,不是你说了算的,何小妏,你没有威逼利诱我的资本。”

    我毫不留情地甩开她。

    一边走,头脑里一边迅速地分析着。

    何小妏,一直假装疯疯癫癫,守着一口井不让人接近,故意撕碎我抄写的经文,让我得罪太后,恨我,却又不杀我。我一直疑惑什么时候和她结下仇怨,估计,答案就快知晓了。

    终于,那片跳动的火光之中,我看到了一个人。

    与此同时,跌跌撞撞跟在我后面的何小妏一下子扑了上去。

    而我的瞳孔,已被惊骇刺激为收缩。

    想不到,那个男人竟然还会在这里出现!

    平平静静躺在地上,似乎毫无所觉的男人,周围穴壁上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的面容。

    那一张面容,与湛沉风有着七分的相似,却比湛沉风多出一份英猛的,是湛沉风曾经的皇兄,金秦国曾经的宣武帝——湛晴风!

    我的确是愣住了。

    记忆瞬间潮涌,回到那一夜我将尖利的刀刺入到湛晴风赤/裸的背部,我咬住他的唇不让他发出一声,看到鲜红的血从他皮肤上蜿蜒而下,一直流到我的小腹上。

    那不是我第一次杀人,却让我记忆深刻。只因,那是第一次不为自己的仇恨,而是为“他”杀的人。

    然后我便若无其事地混出了皇宫,去了烟波崖。

    在烟波崖被云晟庇护,假意取我性命,却送我出了荷泽城。

    结果却是,我自己一意孤行,又回到了荷泽城,任性地想要问云晟他究竟为什么而救我。

    是啊,为什么要救我呢?至今,我仍然不知道答案。

    唯一知道的是,若不是被假装成小贩的高手追捕,云晟恐怕还不会出面。

    那个假装成小贩的高手究竟是受谁的命,我想,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了。

    杀人,我毕竟不善于用刀。那把刀,我刺得或许偏了,或许浅了,总之,我没有刺死湛晴风。如果他死了,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可既然他没有死,为什么还要放任湛沉风篡位为王?

    为什么这宫中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他的皇冢还在,而活人却在这阴暗的井底?

    惊讶过去,我渐渐理清自己的思绪。

    我注意到何小妏自从看见湛晴风,扑过去便把他的头紧紧抱在怀里,而湛晴风却仍然闭着眼,似乎还陷在沉睡中。他的手无力地垂在何小妏身侧,一动不动的。

    我突然有一个可怕的感觉,我觉得湛晴风是已经死了的。而何小妏抱着他,只是不愿相信他已死去而已。

    可我很快便觉得这个感觉很荒谬。距离我刺杀湛晴风,已过去了足足一年,如果他死了,面貌怎可能还是这般?

    不久我便看到湛沉风微微起伏的胸口。这证明,他的确是活着的。

    可是,他似乎对外界所有的一切已毫无感觉了。

    就连何小妏的手在他脸上移动,他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原来你恨我,是因为他?”

    何小妏冷笑,她轻轻把湛晴风的头放下。这里本是地底一个潮湿的洞穴,她却在四壁燃上了照明的柴火。烛火跳动,映着她脸上的一抹悲伤。而湛晴风身下所躺的有些破烂的褥子,明显来自冷华宫。

    “你也看到了,他如今的样子。你叫我怎能不恨你?”

    “这么说,当初派人装作陶俑小贩想要追捕我的人,就是你吗?何小妏?”

    她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我既然被打入到这冷华宫中,还有可能找得到人去刺杀你?你未免太高估我了。”

    我想了想,“说的也对。我刺杀他的时候,你还正待在这冷华宫中吹冷风呢。既然我与你素未谋面,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刺杀他的人,是我?”

    “丑事既然做得,就总会有藏不住的那一天。你可别忘了,你这张脸,已经是第二次在这宫中出现了。虽然我没有看见过你,但总有人,是对你印象深刻的。”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何小妏微微一笑,不语。

    我心念忖动。

    那个人,特地在太后命我入冷华宫前,告诉何小妏,我就是刺杀湛晴风的人,目的很明显,他是想借何小妏的手杀了我,或者,让何小妏把我永远困在这冷华宫中。

    总之,是想要借刀杀人。

    曾经在湛晴风龙宴上看到过我的人,只有湛晴风当时的妃嫔和一些宠臣。这里面,谁和我有仇?谁想要置我于死地?

    当时的妃嫔,无子的都已随着湛晴风之死而被迫殉葬。有子保下一命的,有当时的王昭容,成修仪,黄婉容等,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与之也素无瓜葛。另外还有因子被封为王爷而晋升为太妃的张太妃,刘太妃,余太妃等。这里面,就属张太妃之子辉王湛微冷,以及余太妃之子忞王湛微雨稍稍年长,如今已年过十五,其余则都年幼。

    至于湛晴风的宠臣,除了已成为湛沉风心腹的大将军楚楼高,其余,自然是在新皇的手段下死的死,离的离,不过一年,势力已经全部散尽。

    我摇摇头,这里面,似乎找不到定要置我于死地的人。湛晴风的孩子们虽然和我有着杀父之仇,但是,我并不认为,他们真的爱自己的父皇胜过爱他们手里的权力。他们目前势力很弱,非常弱,所以他们不会这样大胆轻举妄动。

    那么,当时在湛晴风龙宴上的,除了妃嫔,除了宠臣,还有一部分回宫贺寿的王爷们。

    撩王湛未桀因身体虚弱并未出席,翼王湛沉风,殷王湛未伤,因国事不在宴上,当时在龙宴上的,除了他们,就还有慑王湛未欢,旭王湛未言,启王湛无风,以及南王湛闲风。

    想借何小妏的手杀我的人,是在他们中间吗?

    奇怪,杀了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一边想,一边丝毫不停,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虽猜到井底有秘密,但我跳下来,一路跟着何小妏奔走,已越来越觉得这井底的不可思议。

    这井底的空间,是一个巨大的地下通道。

    什么人,什么时候,在冷华宫的井底下挖成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地道?何小妏又是怎么知道这井底的秘密的?我刺杀湛晴风,明明就是在那所浣月宫里,被关在冷华宫中的何小妏又是怎么把湛晴风移到这样一个井底来的?看这通道延伸出的道路黑漆漆的似乎还有很长的样子,这地道究竟通往哪里?

    “它通往宫外。”何小妏突然说,“你知道金秦国的历史有多长吗?从太祖皇帝建立这个王朝开始,它已臻数百年,前前后后,历经了二十个皇帝,每一个皇帝,都有自己的宠妃,也有自己的罪妃。冷华宫,其实从来就没有冷过,因为住在这里的妃子,始终是那么多,那么热闹。”

    她脸上是嘲讽的笑,“而每当一个妃子受不了这里的‘热闹’时,她就会选择跳下这里唯一的一口井,以求解脱。可是井底是软的,是被人铺好的沙和软软的稻草,所以,妃子跳下去后,并不会死。她们活着,可是她们都不愿意回去,于是,第一个跳下来的妃子秉着想要出宫的强烈愿望,用自己的双手,在井底的壁上使劲地挖着,想要挖出出宫的道路。可她穷尽了力气,也仅仅只挖出了一个小小的洞。后来她力竭而亡。等到又一个妃子跳下来,看到前者的尸骨和挖出的洞,于是,第二个妃子便在前一个挖出的洞的基础上继续往深里挖着,直至她也死去。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一个妃子又一个妃子,在无数尸骨的累积下,最后一个妃子终于将这地道挖通了,她挖去最后一点尘土,看到外面的阳光时,却再也没有力气走出去。所以,在这个地道的尽头,我看到了最后一具尸骸。”

    我感觉到毛骨悚然,下意识地看着四周的尘壁。似乎,在那黯黑的尘壁上,还能看见那些妃子们绝望却又倔强的恨意。

    “这里有无数的骸骨,”何小妏说,“当你跳下来一路跟着我奔走的时候,你不知在你旁边就是那些妃子们一个又一个的尸骸吧?”

    她冷笑,看我的脸色。

    “怕了吗?后悔了吗?你不该跟着我跳下来的,你跳下来,只不过让这里多出一具骸骨而已。”我看到她将手伸到湛晴风的褥子下,从那里,抽出一把冰冷的刀来。“既然你知道了这个地道,知道了他还没死,那么,死的便只能是你了!”

    她目露凶光,紧紧握着刀柄,朝我逼来。

    我看见刀刃在火光下闪现殷红一片的光泽,很锋利。

    我后退着。

    “何小妏,既然你曾经走到过这地道的尽头,为什么你不离开,还依旧要待在冷华宫呢?”

    我刚刚问完,她已扑了过来,幸好我反应灵敏,闪过她刀刃一刺。

    “你这问题问得好白痴,四郎在这里,我怎能走?”

    我冷笑,“他负了你,将你打入冷宫,你还要守着他?”

    何小妏大笑,“我不管。在别人眼里,他是皇帝,自然要妃嫔成群,可在我眼里,他始终只是四郎,我不管他负不负我,我只知道的是,我爱他。我要守着他,这就行了。什么皇帝,什么皇后,我通通不管,我不管……”

    她又扑过来刺我。

    “何小妏,你真是愚蠢,愚蠢得可爱。”

    我一把推开她,故意说道:“你可以带他一起走啊。你和他两个人,远远离开这宫廷,难道不好?”

    “离开?”何小妏的声音已泛起苦涩,“你以为,我一个人,能带走他吗?他如今,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沉睡,从我在这里看见他开始,他就一直这样地睡着,从来没有醒过!”

    我心中一动,抓住了她这样几个字“从我在这里看见他开始”!

    果然不出所料,从一开始,就在那个人的设计之中。包括湛晴风被我所刺之后的藏身之所,照料之人,那个人都安排得丝毫无差。

    这井底,绝对不会有人发觉。而痴恋湛晴风的何小妏正好可以将他照料得妥妥帖帖。

    还有,湛沉风被刺之后还活着的真相既然被完美隐瞒,那么,便不能让宫中所有的人察觉到蛛丝马迹。所以,那个人肯定还找了替身。此时皇冢里躺着的湛晴风的尸身,必然只是一个替身而已。

    只是,那个人是谁呢?为什么,要救湛晴风呢?

    目前我所能判断出的是:救湛晴风的人,一定是和湛沉风有仇的人!

    或许那个人本来以为,救出湛晴风之后,等他养好伤,便可伺机复出,将假拟传位圣诏的湛沉风以谋反罪置之死地。可是湛沉风迟迟未醒来定然出乎他的意料。湛晴风未醒,他就无法对湛沉风下手。

    所以,一年过去了,湛晴风还依旧待在这个潮湿的地底,被何小妏偷偷摸摸地照料着,维持着生命,却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这个时候何小妏又向我刺了一刀,我因寻思入神,没有躲过,慌忙中抬手一挡,被她刺在小臂上,登时血如泉涌。

    看到血,她似乎愣了愣,而我已趁机反扣住她手腕,避免她再次袭击。

    “何小妏,你该庆幸,幸好这一刀只是刺在我的小臂上。如果刺在我的心口,那么你和他,这一辈子都完了。”

    我冷笑,狠狠一抖她的手腕,惊疑之中的何小妏被血色一震之下没有握牢刀柄,那把刀“珰”地一声落在地上,溅飞了其上的血迹。

    何小妏被声音一震之下回过神来,“胡说八道!没有刺中你心口,庆幸的该是你才对,我凭什么,要这一辈子都完了?”

    “你不杀我,你和他才可以出去。甚至,他还有醒过来的希望。”

    何小妏果然被我的话震住,她吃惊地抬头看我,“你说什么?”

    “你要明白,何小妏,我虽是当今皇上的妃嫔,但这个角色,我是一点也不想当的,我是被迫而为。而这个强迫我的人,正是当今皇上。你知道他是怎样强迫我的吗?他杀了我最心爱的人。”

    何小妏的脸色沉静下来,“你是说,你与当今皇上,有仇?”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何小妏,既然湛晴风没有死,湛沉风的天下想必就岌岌可危了。可以想象,湛晴风醒来的那一天,将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我嘴角扬起的冷笑简直有些得意,“如果你想看到你亲爱的四郎醒来的那一天,那么,何小妏,你就不应该杀我,而是应该恭恭敬敬地把我送出去,送出,这冷华宫。”

    我挑眉,“知道吗?”

    ***

    次日,我睡到日上三竿。芷烟替我送饭菜和经文来的时候,我还懒懒躺在床上。

    而旁边的案桌上却趴着一个衣着破烂的身影。

    何小妏正握着一只毛笔在长长一卷纸上恭恭敬敬地抄着经文。

    她的字娟秀隽永,蝇头小楷写得一板一眼,笔力深厚。

    我叹:“不愧是前朝何皇后,出身名门,才华堪厚。”

    何小妏娇笑两声,一边写一边应:“哪及得上清才人半分。”

    我又说:“何皇后菩萨心肠,昨晚辛苦了一夜,都没躺下休息休息,就忙着替本才人抄写昨日经文。本才人本想躺一躺便起来自己写的,没想到这一躺就躺了如此久,何皇后受累了。”

    何小妏又是磨墨又是写又是翻,忙得满头大汗,还得分出精力回我的话,满口“不累,不累”说得顺溜之极。

    我看到芷烟提着木箱站在外面,一点表情也没有。知道她是怔住了,于是挥手叫她进来。

    芷烟进来之后还在一边看一边迟疑,表情惊诧不定。

    “主子,她是不是又疯魔了?主子要当心啊。”

    凑拢我低声说道,不料此话被何小妏听到,她突然扭转面庞朝芷烟嫣然一笑,“芷烟小姐,你误会了,你主子从此以后便是我亲妹妹,本宫,定会竭尽全力在这冷华宫中替你们好好照料她的。”

    说完又扭头迅速抄经文去了。

    我看见芷烟的脸上一颗汗冷沁沁地流下。

    “亲妹妹……”她念叨着,恐怖地看着我。

    我只淡淡一笑。

    芷烟是聪明人,很快便明白了什么,也不再纠结于何皇后的诡异。她打开梨木箱,里面却没有今天的饭菜,只有厚厚一沓经文。

    “昨天主子没有按时向太后递交所抄经文,太后大怒。奴婢和晚晚她们虽极力替主子辩解,但仍未能平息太后怒火。太后今日下旨,惩戒主子戒食一日,并除补抄昨日经文外,还必须得抄完这厚厚一沓。依奴婢看,这样厚的经文,要在一日抄完,实在是很困难,太后……”

    她适时而止口。

    我冷笑。既要补抄昨日的,又要抄写今日的,而且量不少。她料定了我是完不成。而如果我今天再完不成,那么明天,要我抄写的量定然更多,这样循环往复,我始终,再也完不成她送交的任务。

    也就,在这冷华宫中日复一日地待下去。

    可是,如今,她这个目的,看来是达不到了。

    因为我有了何小妏。

    “好了,芷烟,今天我定然会按时把抄好的经文交给太后,你就不必担心了,也让醉霜轩众人,不要担心吧。”

    朝着何小妏的背影瞅了瞅,芷烟马上就明白了。

    她明显松下一口气来。

    当夜,我准时向太后递交了所有经文,并且何小妏非常服务周到地把她用各种手段得来的食物分给了我。

    有了何小妏,我在冷华宫中的日子要好过多了。

    经文交给了何小妏替我抄写,我有了大量的时间思考一些事情。

    白天大部分时候都很惬意地躺在床上,这样到了晚上,我总是精力很好。

    那天,我收集了一些树枝枯柴,自己做了个火把,然后在半夜三更,没有月亮的时候只身跳入了那个枯井。

    有了火把的照明,我能很清楚地看清井底的每一件东西。

    井底那个软绵绵的,让人跳下来后不会摔死的东西,是一个大大的细沙坑,而面上,铺着厚厚的枯掉的草。

    我拨开面上的草,研究那下面的沙坑。

    沙坑里面的沙,与坑外的泥土,土质,截然不同。

    沙是偏白的,而泥土,是偏红的。泥土很湿润。这么一片沙出现在这里,看起来,很不自然。

    应该是,这沙坑,和覆在上面的稻草,是人为造成的。

    据何小妏所说,当这冷华宫里第一个跳入枯井的妃子跌下来后,便因下面厚厚的沙和稻草而毫发无伤。

    这么说,这里的沙和稻草,即使是人为,那个人,也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人了。

    只是那个人,为什么要在这冷华宫中建一个枯井,为什么要在这枯井底故意弄一个摔不死人的软垫?

    他到底是想救人还是想杀人呢?

    我再看向井底四周。

    果真是很大的一个洞穴,而洞穴的洞壁旁,在我火光所能达到的极限,我隐约看到了一具歪在地上的残骸。

    我轻轻绕过了它,没有去看它空洞的眼眶。

    这些被终生囚禁在冷华宫中的女子,以她们对自由的向往,用无限的柔韧之力,生生在这被称为“宫”的绝地里用自己的身体凿出了一个通往外界的生路。

    这件事很可怖,很震撼,很悲哀,却也令人敬叹。

    只是不知,在最后那个挖通了道路的妃子之后,有没有幸运的罪妃,跳下枯井,从而得逢新生。

    我急速地在这潮湿晦暗的地穴里走着,经过湛晴风躺着的地方的时候,我停了停。

    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我想了想,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