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地查看,他的眼皮没有丝毫的微动,沉密的睫毛在他脸上落下一排阴影,随火光的跳动而跳动着。这样看起来,他的确像是死了一样,除了胸口微微起伏的呼吸证明他还是一个活人。
慢慢地抬起手,将手指抚上了他的睫毛。
没有感觉到他眼皮的跳动,我手指下移,抚摸他的脸。
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
我看着,突然嘴角勾起一弯,有些冷。
手指在他脸上游移了一会,一路往下划去。
划过他突起的喉结。那里,有因呼吸而造成的微微蠕动。却也仅此而已。
我停留了一会,手指霎地滑入了他的衣内。
一点点解开他的上衣,让他有些苍白的胸腹完全暴/露在微红的火光之下。
想起那一夜,奉命刺杀他。
那时他的肌肤尚还强健,是微褐的色泽,不像如今,只有暗哑的苍白。
我俯下头,嘴角却愈发勾起。我想要看看这个男人,究竟是真睡还是假睡。
观察男人的呼吸,平稳有规律。他仍在沉睡,连眼皮也没跳一下。
他的身体,不具备任何的反应。
我替他把上衣整理好,站起身来。
男人,或许能假装一切,唯一不能假装的,便是身体的反应。
看来湛晴风,应该是真的失去意识了。
我将他抛下,依旧留他在那片跳动的火光中。其实那片火光对一个沉睡的人来说根本毫无意义,但是何小妏却坚持在他所躺的四壁周围燃上永不会熄灭的灯火。她说,起码当他醒来,看到的,不会是一片黑暗。
这句话令我慨叹。
何小妏对湛晴风的情意,的确至深。或许湛晴风做梦也想不到,当他变成一个动也动不了的废人时,在他身边对他不离不弃的,却是被他一度打入到冷宫的废后。
此时我已越过湛晴风所躺的地方,一直朝这地底洞穴的延伸处走去。
何小妏说这地道通往宫外,我想要看看,它究竟通往哪里。
最终我看到了出口。
只一个人肩膀的宽度。
将这地道挖通的最后一个女人,把这出口挖成这么大的宽度,已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现在她就躺在我手中所执的火光下,她的骨架看起来非常瘦弱,很难相信这样一个瘦小的女人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绕开了她,走出地道。
这时候,我的火把熄灭了。
没有月亮,只有星,漫天的星,华丽璀璨。
我感受到清凉的风,似乎夹杂着一层薄薄的烟雾,弥漫而来。
拂过我的脸庞,带着温润的水汽。
一瞬间,我看清这里的环境,竟是烟波崖之底!
烟波崖底的河水,叫烟河。
如今,我正站在烟河的岸边,脚前三尺之地,便是长及腰部的苇草。
河水潺潺,发出汩汩的声响。许多细密的苇草被风吹起来,浮在半空像是某种生物。
就在那些苇草的中间,星星点点的光亮随风浮动,一闪一闪。
“萤火虫。”
我伸出手去捕捉那些发光的小虫,可它们很是调皮,不肯被我捉住。
我来了兴致,往苇草的深处走去,那里,有更多更亮的萤火虫。
我脚踩苇草,更激起一阵飞絮翻涌,“簌簌”脚步声在这空寂无人的地方显得更加清晰。
直至,我忽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黑影。
是一个男人,似乎负手站在临河之处。
我蓦地停下脚步。这空寂的地方,唯一的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静。四周只有宁静,我感觉自己的耳中嗡嗡地响着,一动不动紧紧盯着前方的黑影,却忘了问那一个字——“谁?”
那声“谁”,哑在我发紧的喉间。
“你在捉萤火虫?”
那个人在发问,他的声音令我一震。
居然完全不能回答。
他似乎一笑,“萤火虫不是这样捉的。它们点着灯,照亮你的眼睛的同时,却也会看清你眼里的杀气。你要温柔地注视它们,心中有怜爱,这样,它们自然会来接近你。就像这样。”
我看到他伸出了一只手,微风中,渐渐有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绕上了他的指端。它们栖息于他的指端,成了一小簇通红的烛火,微弱的萤光将他那只手隐约映照而出。优雅的指尖,指甲圆润。
我隐隐想起的,竟是云晟执觞的那只手。
我一语不发,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沙沙的脚步声惊飞了他指尖的萤火虫,它们袅绕而起,在他的脸上留下无数微小的映照之光。
可我能看清的,只有他眸间一点光亮。
“你惊飞了它们呢。”他垂下手指,“萤火虫虽美,一个女孩子,却也不该贪玩。深夜在这渺无人迹的烟波崖底晃荡,很危险的。你速速回去吧。我呢,我也要走了。”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弱小。
我瞳目瞬间睁大,赶紧紧走几步,到最后干脆是跑。
但是等我跑到临水之界,那个男人还是走了,一点踪影也没有。
我空荡荡地伸出手去,什么也没有抓到。
只有萦绕在指尖漫无边际飞掠的萤火虫。
***
原来这皇宫里最偏僻的地方冷华宫和烟波崖,挨得如此之近。
忽然我想到了什么,命旁边替我送饭来的芷烟道:“回醉霜的时候,你叫晚晚去找我放于桌上第三个香料盒中的物事,将它拿来,明天给我。”
次日,我从芷烟的手里接过那件物事,打开包于它面上的的丝绦,便从中露出一枚红玉出来。
那枚晶莹剔透的红玉,上面刻着的一个字,是“旻”。
这个东西,是烟波崖无心庵里那个老尼姑留下的。
温润的,沾染着浓郁脂粉气的东西,竟然出现在一个老尼姑的身上。
现在我认为,这个“旻”字,必然跟旻文帝有关。
或许那个老尼姑,便是从这冷华宫中逃出的妃子,跳下枯井,顺着地道来到烟波崖底,最终,她选择在那烟波崖上出家为尼,看着脚下不远处的那一片宫殿繁华,如渺渺烟云。
我叹了一口气,准备将那枚玉放回去,却被在旁边帮我抄写经文的何小妏眼尖看到,一把夺了过来。
“原来真的有这样一枚玉,会刻有‘旻’字。”
她冷笑着,将那枚玉凑拢看,摩挲着上面暗沉沉的花纹。
“怎么?这枚玉,你见过?”我问。
“只是听说而已,传说旻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曾与一个青楼女子传出过艳史,分别之时,旻文帝在随身的一块红玉上刻上了‘旻’字送给了她。那女子后来拿着那枚玉入宫找到了已成为皇帝的旻文帝,旻文帝非常感动,将她册封为妃。但是后来,旻文帝有了婳妃,从此对她冷落疏远。后来更因为一件小事,便将她打入冷宫。当时这个女子已经怀孕,虽诞下皇子,旻文帝却毫无怜悯之心,她心灰意冷之下便抱着孩子从这冷华宫中的枯井跳了下去。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死了。”
何小妏嘴角勾起一笑,“但是,这枚玉既然出现在这里,便证明,她定是从冷华宫中活着逃出去了。这个女人,可真是幸运。只不过,这枚玉怎么在你手里?”
“烟波崖上的无心庵,里面曾有一个老尼姑。如果她是她,那么,她也死了。”
我从何小妏手里把那枚玉拿过来,重新放入到芷烟拿来的香料盒里,盖好。
但是,我没有让芷烟把那香料盒拿回醉霜轩,而是留在了这间冷华宫的小屋里。
“老尼姑?”何小妏皱眉,“她的那个男孩呢?那可是有着旻文帝嫡亲血脉的皇子啊。如果不是他母妃被打入冷宫,恐怕,他现在也和如今的旭王,撩王,殷王等一样,被封了王爷吧?”
我回想和云晟在烟波崖上遇见那个老尼姑的事。没有,这个老尼姑,至始至终,都没有提起过她还有个孩子。
或许那个男孩早就死了,小孩夭折,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大概也会和我一样,恨他的父皇,恨这个国家吧。
我的母妃和他的母妃,遭遇,多么相似。
我的诞生和他的诞生,同样,多么相似。
我心底突有隐隐的祈盼,希望这个孩子,现在仍然还活着。
***
这几日,每到天黑,我便开始心神不宁。
今日,我想躺在床上入睡,却怎么睡不着。
翻来覆去间,皆是那日夜间,我走出地道口,来到烟波崖底,在那渺渺的苇丛中,看到的,男子隐约的身影。
他低沉的嗓音微沙,像是摩挲一件瓷器略带磨砂的触感,很轻柔,却让我心微微一痉。
他说:“萤火虫不是这样捉的。”
于是,无数的星星点点的小虫,萦绕在他的指端,些微触碰,好像亲吻。
他指尖指甲的形状,生生扭疼了我的心。
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
我一次次从床上爬起来,不受控制地奔往那口枯井,经过地穴来到烟波崖底。
喘着粗气,我沙沙地踏着苇丛,激起一阵飞絮满天。在暗沉沉的黑夜,像梦一般虚幻地飘着。
但是,没有。
我再也没有在那临水之界看到过任何一个人的身影。
孤独地立在那烟河边,看那河水潺潺,如烟似雾,水汽袭上,湿了我的裙摆。
我脸上都是怅惘,还有内心喧涌着的恨意。
萤火虫在数尺之外萦绕着,它们不敢接近我。
我知道,是因我身上有杀气。
“他还在不在金秦国?”
那日,我问面具男子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不在。”
是的,他不在金秦国了。
那么,我还怀疑什么?那个男人的身影,或许只不是我的一次幻觉。
我紧紧地攥着身边的苇丛。
可是,心里,那么得难受啊。
这才发现,我是多么地,渴望见到他。
恨着,也想要见到他。
一个隐约相似的身影,仿佛毒药的引子,牵起的,是我心中无限的恨,无限的痛,无限的思,无限的,令人心悸的爱……
这才发现,原来他从未离开过。
我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无声地落入到那片河水之中。
***
疲惫地回来,一头便倒在那张有些破旧的床上。
心里还隐隐难受着,止不住,眸间泛涌的泪意。
我蜷起身体,拥住被衾,却被一双手生生扳开。
大吃一惊,本能地想要惊叫,一只男人的手已捂上了我的嘴唇。我看见他的面容在月色下有些苍白,眸色却依然邪戾。
“深更半夜,不在冷华宫中好好待着,朕的女人难道可以随便乱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在冷笑,另一只手却毫不迟疑地滑入到我的衣内。
我抗拒,挣扎。
他于是锢了我的手,交叉着,把它们举到我的头顶,牢牢按住。又用膝盖抵住我挣扎着的双脚。
“放开我!”我怒斥,眸中还噙有先前的泪花。
“在朕的面前,你应该自称臣妾。”他俯下头亲吻我的耳垂,“朕想你了,朕的清才人。”
我闭上眼睛。
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
前一刻还在为一个相似的身影心悸疼痛珠泪暗垂,后一刻便要被迫在这个不爱的男人身下笑颜承欢。
这便是,选择恨的代价吗?
这种感觉,堪比凌迟。
“清,我爱你。”他喃喃地说。
我微怔,这是第一次,我没有听到他说“朕”。
“皇上,你真的无耻。这是冷宫,你居然半夜三更偷偷跑进来宠幸一个正在被惩罚的妃嫔。你后宫佳丽那么多,难道就缺臣妾一个?这件事若是太后知道,臣妾估计要出这冷华宫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他轻轻地,“朕想你啊。你是朕的女人,朕难道连想你一下也不行吗?”
我冷笑,“皇上你是想要看看臣妾在这冷华宫中有没有乖乖的吧?”
他突然一把抬起我的下巴,非常别扭的动作让我有些吃力,“那么,你乖不乖呢?”
对他嘲笑的眼神我视而不见,反而媚笑,“这宫中,除了皇上你一个男人,难道,还有其他的男人可以让臣妾不乖吗?”
与此同时,我已一把推开他,翻身坐了起来。
“可是今夜朕想你的时候你却不在这屋里。”
我将他推倒在床上,伸腿坐上他的小腹,然后俯下身亲吻他的唇。
“臣妾,不过是去何小妏那里了。常常待在一间黑屋里,臣妾会害怕。”
“你也有怕的时候吗?”他冷冷看着我。
“臣妾,向来怕黑。”
倒不是完全说谎,小的时候,我确是什么也不怕,唯一只怕黑。如今长大了,虽能在表面上压制住对黑暗的恐惧,然而我内心里,那种幽幽的惧怕,还是在的。
因为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被人关在一间黑屋子里两天两夜,听不到任何的声音,看不到任何的人,腹中饥饿,滴水未进,喊哑了嗓子却得不到任何的回音。我蜷缩着,发着抖,被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吓得呜呜直哭。
湛沉风突然沉默了,在我俯下身体的时候,他紧紧搂住我。
“乖,朕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陷在黑暗之中的。不要怕,清,再黑暗的地方,也有朕护着你呢。”
他温濡地亲吻我的唇。
直到天色微亮,我才疲惫地倒下,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已是午后。但是天色阴沉,乌云压顶,这狭迫的小屋愈发阴暗,近乎黑夜。
我是被一声惊雷惊醒,滚滚巨雷似乎从屋顶滚过,我翻身坐起,嚣张的狂风掀开破败的门冷冽地吹在我赤裸的皮肤上,我抓起薄衾遮掩。
下意识地看往旁边,身旁的位置空空荡荡,男子留下的薄弱的气息也被那不告而入的风给吹散了。
不告而别,不告而来。
我冷笑,整理长发。
这便是湛沉风的行事方式,为所欲为,专横任性。我感受从发丝的缝隙间溜过的风,它的亲吻如此短暂,来不及停留便已消失。
留下的只是感觉,他昨日的气息、强劲与柔软。
他把这些强硬地塞给你,而不管你需不需要。
专横跋扈,让人讨厌。
我厌恶自己身上他留下的气味。
面无表情地将衣裳拿起披在肩上,看着外面倾盆的大雨激起一片冷冽的迷蒙,击荡在耳中仿佛一场嚣叫。我突然从床上跳下,赤足便奔到了外面。
雨点非常具有力度,打在我周身啪啪地响,透过薄薄的外衣沿着我的肌肤一直流到我的脚踝。
凉意贯透了我的全身,我仰起脸,让猛烈的雨点击打在我的面颊,发丝冰凉,很快便贴紧了我的前额后背。
双足在泥泞深陷,众多泥点飞溅,让我的小腿肮脏不堪。
惊雷片片,我一动不动站在雨地里,看着水从手指尖流下,放声大笑。
我要让这片雨,冲走那个男人讨厌的气息!
就在这时,头发已被人拽住,发丝与头皮快要剥离的刺痛,让我的笑很快转变成了惊叫。
我弯下身体掰住那人的手,男人的指节非常强劲。
“放开我!”我尖叫。
“你不是笑得很开心吗?朕倒要看看,你怎么笑!”
一场闪电将他的脸映照得苍白邪戾。
他拽住我的头发,把我往回拖。
我一边惊叫一边挣扎。他又用手臂扣住我的脖子,强硬地连拖带拽把我拖进了屋子。
“不——!”
我大叫着,眼泪不可抑制地涌出,顺着我的下巴往下流,和我满脸的雨水合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
他一把将我推倒在地。
我挣扎着爬起来,还没站稳便又被他推倒。
我咬牙,再爬,他再推。
我又爬起。
纠缠了好一会。
最后我再也没有力气了,躺在地上剧烈地喘着气。
他站在我面前,胸口起伏。湿漉漉的发丝紧紧贴在他的额间,还在往下滴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却冷冰冰地在我周身游动。
“你以为,一场雨便能洗去一切吗?”
他扑上来压住我,我本能地想要抽身,却被他一手箍住肩膀。
“啊……”我惨叫。他嘴角噙血,艳色鲜红。
我的皮肤上,落下了一枚赤红的咬印。
“这是一枚,永远洗不去的印记。”他冷笑。
汹涌的吻泛滥,带着魅毒的气息,他的舌探入我的口唇,令我仿佛在饮着毒药。
我听到雷声一阵比一阵响,天地仿佛都在震颤。
屋内潮湿冰凉肮脏的地,不适的感觉令我恐惧忧伤愤恨悲怒。
与他在惊雷中,在大雨中,在屋内肮脏的地上,仿佛两头搏击撕咬着的兽……
***
还有五天,如无意外,我便能出这冷华宫了。
但是湛沉风却天天晚上都要来缠住我。
他轻搂我在他胸前,仰头看着湛湛夜空。
“你看,清,多么美,那些星,仿佛你的眼眸晶莹。”
他堂堂皇帝像一个无赖般坐在我那间破屋的门槛上,手臂环绕我的腰肢,另一只手纤长,指向清明夜空。
“还记得在云府的时候吗?那时,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骗我说你叫小月。而我说我叫小星,是因为,星总是围绕着月的。”
我抬头看天空。
“是啊,那样多的星,织成一张密网,把可怜的月亮网入其中,连挣扎也是徒劳。”
“在我的怀里,你还挣扎什么呢?小月。那样的滋味,问问你的内心,你真的一点也不想要吗?”
说话间,他的头又轻俯下来,细密的吻在我脖颈轻点。
“皇上,臣妾的葵水来了。”
我面无表情地轻拨开他的手指。
他轻笑,“你以为,这样说,朕便会相信吗?是不是,也得给朕看看。”
看我一言不发,他的手又顺着腰肢抚上我的前胸。
将我抱入屋中小床,他撩起我的裙子,“是不是葵水来了,朕看看便知。”
我扭了双脚,避开他的直视,“脏,皇上还是不要看了。”
他轻笑一声,并无顾及。
我的呼吸促了起来,疼痛,豆大的汗珠顺着我苍白的脸往下流淌。
却紧咬了唇,一言不发。
直至双眼突然黑暗。
我的意识已经飘得很远很远。
似乎,是沉入到了梦中。
纷纷扬扬的杏花瓣开着,初绽鲜红,像血一样。可是久了,它们便失了血色,只剩苍白。
有一个女人告诉我,每一朵杏花都是一个女子,渴盼与前世的恋人相遇。她们将所有的等待凝成花瓣间的一抹动人嫣红,只为,他经过的时候,因那血般的艳红而驻足一刻。那一刻,她与他目光痴缠。他怜这朵花,红的残酷,红得惊心。却不知,那抹红来源于她前世所有的血液。已在那短短一刻,为他而绽尽。
当他转身无知无恋地离去,她血也已尽。
嫣红纷纷退散,只盛苍白。
那一片晶莹的白,纷扬着被风卷起,在他的鞋底,落寞而惨烈。
舞绝流舞倚在一株杏树上,用不带任何情感的语气说出杏花的传说。
她喜欢穿一身夺目的红,发丝高扬。
然后她对我说,“我看见你偷偷亲吻他。其实,爱是虚无,你放开手,才会得到更多。如果你愿意,我想,我不仅可以教会你舞蹈,我还会教你如何享受生命。因为,我很欣赏你。我不想你重复这些杏花的悲剧。”
她的容色艳惊,却无情。伸手摇落一众杏花,轻抚发丝将花瓣拈下,一点一点撕碎,丢弃于地。
“不,”我固执地说,“不用双手抓紧,怎能得到?我不会放过我看中的任何一样东西的。”
“东西?”流舞冷笑,“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爱,并不是一件东西而已。”
“另外顺便告诉你一件事,用身体,比隔着一枚杏花瓣偷偷地亲吻要有效多了。当然,这句话我是对长大后的你说的。”
她扫一眼我孩童的身体,娇笑。
后来我于黄昏看到她在杏花林中缠住云晟亲吻。
一身的红衣夺人眼目,我冷冷地看着云晟搅乱她的长发,把她压在地上。
流舞的声音很诱惑,却一下下锤着我的心口。
“看到了吗?他不爱我,我不爱他,可是我们却可以如此。为什呢?因为男人没人可以抵御诱惑。你要记住,清,等你长大,如果那时,你还要他在你身边,那么,竭尽全力地去诱惑他吧,一刻也不要犹豫。他的身体在你这里,他的心自然也跟随着。关键是,你得掌控住他的身体。当然,如果你不爱他了,你可以来找我,我告诉你,如何享受生命。”
我的手心,紧紧攥着一枚破碎的杏花瓣,唇角的一枚笑意是骄矜的。
不,我爱他,与任何人无关。
我可以自己决定,爱他的方式!
醒来,正是凌晨微光淡启的时候。
初醒视线有些迷蒙,意识尚未回复,耳畔似乎有男声在轻轻地念着:“清。”
低沉温柔的嗓音,让我的心突地跳动。
好熟悉,似乎多年之前,我得风寒,云晟抱着我,在一辆飞驰的马车上。车外马匹的嘶叫不停地传来,路不平,很颠簸。但是云晟的怀抱,那么温暖。我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襟,发着抖。他就在我耳边不停地念我的名字。
“清,清,清……”
念到我的肺腑里面去。
“云晟。”
我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映入视线的,那个男子,不是云晟……
我对着那张陌生的脸怔了好一会,才突然想起来,他是当今皇上,湛沉风……
而我,不是身在云府的浅笑园中,我现在是在皇宫里最偏僻的冷华宫里。
我失去知觉,是在葵水期因疼痛加剧而晕厥。
一阵难受的感觉翻涌上来,小腹的疼痛令我突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我再也忍不住,扭过头便呕吐起来。
“清!”
没有想到湛沉风居然会将手伸到我的唇边,用手去接我呕吐之物。
我惊骇,却无暇顾及。疼痛令我浑身都痉挛,连胃也是如此,根本无法控制。
眼看着那些脏物将他的一双手心一点点吐满。
这双手,是皇帝的手!
至高无上的权力掌控者,他的掌中,放着整个天下。
现在却来接一个女人吐出的脏物。
我不相信这种事情湛沉风会做得出来。
他一定是有着什么目的。
终于我吐完了,却几乎虚脱。双腿间的热流似乎还在不停涌出,伴随着下腹痉挛性的疼痛,我只有曲起身体才感觉勉强好一些。
“来,清。这样可能会好一点。”
他把我横抱起来,让我蜷在他的身上,另一只手探入我的衣裳,贴着皮肤轻揉我的小腹。
他的身体很柔软,温热的皮肤和心跳带给我安全感,我实在没有力气抗拒,也不想抗拒,索性放任自己在他身上。这样疼痛的确减轻了一些。
我有了一些力气,可以将他看的更清楚。
他的双目微有血丝,似乎一夜没睡。
无论是嬉笑邪戾,还是冰冷残酷,这一刻在他脸上都不见了。他看着我,瞳仁里便只有我的影子,这样的他,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有些迷惘了。
不,其实这个男人一直就在让我迷惘,因为我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为什么不抗拒?为什么不挣扎?为什么,当朕要看你是否真的葵水来了时,你不给朕看?”
他俯下头来问着我,他的眉头紧蹙着,很忧心的样子。
“臣妾已经向皇上说明,可是皇上根本不相信。臣妾的抗拒挣扎,从来,有效吗?皇上撩起臣妾的裙子,真的是要看臣妾是否真的葵水来了吗?还是皇上您认为臣妾在撒谎,所以撩起臣妾的裙子,来羞辱臣妾一下呢?在皇上的眼中,从来就不相信任何人吧?臣妾自知,根本不会是例外。”
“你是在讽刺朕?”他的眼中燃上了一层怒色,我感觉到他柔软的身体开始变得僵硬。
唇角淡勾一笑,“臣妾不敢。臣妾所说,究竟是不是事实,相信皇上你比臣妾更加清楚。”
“你!”他脸色铁青,突然撑起半卧的身体,一把将我推到一边。
我从他身下跌下,受痛,紧紧咬住了嘴唇蜷起身体。
“你可知,这一夜朕是怎么过来的?你昏迷,朦朦胧胧说着胡话,口口声声念着的那个男人,是云晟!你可知朕想要弃你而去,却最终只能将你紧紧地抱在怀里,心如刀绞。你念了一夜,朕也抱了你一夜,你一直低烧,朕这颗心里唯一想到的,竟然只是你如果再也醒不来,朕该怎么办!无数次地将手探上你的额头,无数次地,在心里祈求着,祈祷着,如果有罪孽,如果有惩罚,让朕来替你承担,只求你不要,再也睁不开眼睛。醒来吧,醒来吧,就这样念着,你身上所有的痛苦,朕都愿,转移到朕的身上来。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在朕的眼里,女人,从来只是被利用的工具。朕不会相信任何一个女人。所以,故意撩起你的裙子,因为朕本来以来,在朕的眼里,你,也会和其他女人一样。朕要羞辱你,朕绝对不会让自己站在一个女人的脚下,任由那个女人将自己玩弄。却没有想到,朕也会有高估自己的那一天!看着你在身下突然萎靡,失去意识,那时,朕居然会感到后悔。甚至后悔到恨不得杀了自己!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让朕痛苦到如此!而你,清,你还用那种嘲弄的语气来揭朕的疮疤吗?你难道不知道,朕,也会痛!清,朕,真的恨你!”
他愤怒地俯视着我的疼痛,半/裸的身体上小腹殷红一片,迷了我的眼。
那是我,留在他身上的血……
一切言语都已停滞。
沉寂破败的屋内,只有我与他的呼吸清冷交缠。
终于,他起身,一点一点地拭净身上的血迹,冷冷地披上自己的衣裳,打开屋门走了出去。
没有再回视我一眼,没有一点言语的,就这样走入到淡蓝的暮色中。
门未关,清凉的冷意从门外吹入,掠在我赤/裸的皮肤上。我蜷着身体。那些凉,让我想到了他的手掌轻揉在我小腹的暖。
手掌移开,我看到了小腿上一大块带着血斑的伤痕。
那是湛沉风将我从他身上推下来的时候,我小腿碰到床角,留下来的。
***
从那以后,湛沉风再也没有来过冷华宫找我。
前一段时日,天天痴缠,令我如身在地狱,现在却又突然消失,干净彻底地连一个影子也看不到。
要不是小腿上那块青紫的伤痕淤斑愈重,我几乎也要怀疑,前几日他的纠缠,是否,只是一场幻觉。
或许,我真的是伤了他的心。只是,可能吗?
我的眼前出现那张邪戾着淡笑的脸,这样一张脸,从来便是,将所有的一切掌控在手中的。即使他压上我的身体,与我痴缠的那一刻,情/欲泛滥了他的眼,可那眼底,依旧是冷酷的。
这个人,应该是和我同类的人。
我们这种人,算计,或许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即使,是在身体深切纠缠着的时刻。
连我也会努力保持头脑的清明。
所以,我根本不会相信,湛沉风那日的话,会是真的。
不过是为他的离去找一个借口罢了。
旁敲侧击通过芷烟的口问得情况,知道了湛沉风这几日并无失常之举。连续多日夜宿宸喙宫或弱泷修媛的慕华苑。芷烟曾故意前去打探,结果正好看到皇上与郁宸妃对弈,两人脸上俱是平和,言笑晏晏。
不久之后,太后突然驾临冷华宫。
其时,正是我在这冷华宫中的最后几日。
她坐在凤辇上来见我。
朱红凤辇,镶嵌黄金翔凤,翠玉宝石,有人在旁边打着华盖,前后左右,俱垂下严密的碎小珍珠帘,隐隐可见太后的身影于其上斜躺,却始终不能让人看清面目。
我冷冷地看着她被人一直抬到屋前。
直至如此,“太后驾到——”的唱声依旧此起彼伏。
让这沉寂荒芜多时的冷华宫一阵慌乱。
隐隐可听得凌乱的脚步声,和低哑惊叫。
那是众罪妃受惊的声音。
太后似乎很享受这种声音,被人搀扶着走到我面前,又在人摆下的檀木凤椅上坐下了,端起身体看了我一刻,这才幽幽地道:“冷华宫中特有的声音,夹杂无数凄惶、委屈、孤独、痛苦,不见天日的声音,由昔日位高宠盛的妃子所发,倒也有好久,没有听过了。这声音,听久了,可让人疯狂。清才人,你若是听到这种声音,最好是,捂住耳朵。你要记住,你只是在这冷华宫中小住,最终还是要出去伺候皇上的,可别被这些肮脏的声音给污染了耳朵。你是来为她们抄文赎罪的,不是被她们所玷污的,你自己,心底便要清明,可懂?”
我很恭敬地起身,施礼,然后点点头,“谢太后指点,臣妾懂了。”
接着便看太后很重地一拍椅子扶手,声音不大,却惹得垂下的玉帘一阵猛烈晃动。
所有的人似乎都被吓了一跳,除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