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后果，痛

    在浅笑园深处，湛沉风看见那两棵长在一起的夜流离，它们的枝叶深深地掐入到对方的身体里，扭转着，纠结着，谁也不肯放掉谁。他知道这种新的，由两株夜流离形成的树叫做荼若。

    “树的寿命比人的寿命长，当世上已经没有我们的时候，这两株树说不定还在这里呢……”

    他记得自己站在这里说的话，但是，这株好不容易长成的荼若，却快要死了。

    它的枝叶已经萎靡了。

    即使现在已经是春天，可在它的身上却丝毫见不到有新的树叶长出，光秃秃的枝干似乎失去了生气，他的手轻轻抚上，触摸它黑色的，虬曲的身体。

    他的眼前又出现那个女子清淡的眼神。那时，他与她并排站在这两株夜流离前，他只不过是小星，她只不过是小月。

    “难道皇上的心中，除了这件事情外便再无所想吗？难道皇上这一年的时间，整日里除了忧心它，就再也没有忧心过其他的事情吗？”

    在这个无人的地方，他终于可以将眸中无限的痛苦倾泻而出。云乐容不知道他的那句话就像是一把深深钻切他胸口旧伤的刀，他感觉到旧伤被一寸寸挑开，鲜血淋漓中，他却要时刻提醒自己，他是皇上，他是无情抛弃那个女人的男人。

    所以他只能捂着胸口站立，冷冷地看着她离开，无能为力。

    是的，他已经抛弃了她。他明明已经将她远远推开！这一年多的时间，他刻意遗忘她，遗忘她的笑，遗忘她的伤，遗忘她的呻吟，遗忘她熏红的颊，遗忘她的名字，遗忘她的眼泪，遗忘她的血，遗忘她的心跳，遗忘她发丝的触感，遗忘她爱恨交织的眼神，遗忘很多很多。

    他用一年的时间，来强迫自己习惯，她是别人的女人。

    他似乎真的做到了。

    因为，足足一年，他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宫中，没有踏出一步！

    他没有去找她。

    他坐在那个龙椅上，看着下面的官员低头垂伏，他想，他有地位，有权势，有商音，再也不用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他是皇帝，她是皇后，他们再也无忧，再也不是当初，沿街乞讨，受人欺负，必须得用尽所有的狡诈、无耻还有伪装，才能生存下来的，那两个命如草芥的孩子了。

    他应该，很满足了。

    当他在商音的发丝间，突然看到那样一个爱恨交织的眼眸时，他紧闭了自己的眼睛，无情地把它从心间移开。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应该珍惜，这是他付出了无数的努力和代价才最终得到的，他应该把它们牢牢地握在手中，所有，对它有威胁的危险，他都应该毫不留情地把它连根拔去。

    他狠了心，抑制了心中想要见她的欲/望。

    他知道那是魔，被魔操纵会毁掉一切。

    他真的忘记了她。

    好久，他不再主动地想起那个女人了。

    甚至他可以平常地说出撩王的名字。

    但是云乐容的那句话，推翻了他所有刻意的淡漠，它就像她曾经刺入到他心底的那柄剑，突破重重伪装，直达他的心底。

    痛苦从他的心脏蔓延而出，紧紧地缚住了他的全身。

    在这个无人的地方，他终于可以放任地将自己的身体倚靠在那株荼若上，他已无力。喧嚣而来的，关于那个女人所有一切的记忆，在被禁封了一年后，已经变成了洪水，很重地从他的心底夺门而入，带来的冲击，就像让他整个人都由那被挑开的伤口而破裂，他根本无法抑制，浑身都是疼痛。

    冷汗涔涔。除了将身体靠上那株荼若深切地喘息，他根本一点都动不了。

    他闭上眼睛，想等着这痛苦，这喧嚣，这爆发的记忆，以及，想要见她的强烈欲/望一点点过去，然后，他会站起来，整整自己的袍角，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回到宫中去见商音。

    他咬牙，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得到。

    十二岁时，他便发誓，“绝不后悔。”

    因为发下了这样的誓言，他便只有一寸一寸地，把自己的心，变成是铁，变成是石头。

    “就算是她站在我的面前……”

    他闭着眼睛，狠狠咬牙，低沉地对自己说道。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脸颊上有手指轻轻的触碰。

    很轻很轻的，他瞬间怔住。

    可是，手指的柔嫩和温度带来的熟悉的触感却令他的心脏狂跳。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仓皇睁开了眼睛。

    一片的光雾朦胧，在激烈的心跳中，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她真的，就像一个林中仙子般站在他的面前……

    湛沉风无力背靠那棵树，头脑里一片空白。

    他怀疑自己眼前所见，但是目光，却牢牢锁定在她的脸上，连他的眼眸，也再也不受控制。

    于是，在强烈的眩晕过后，他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头发随风扬起，阳光落在她光洁的脸部，让她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片光雾中一般。她淡淡地笑着，眼眸就像宝石般闪耀，她嘴角勾起的幅度如此柔和，手指依旧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她的微笑，如此美丽。

    在记忆中，他似乎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的微笑。

    虽然从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认识了她。

    他紧张地呼吸着，感觉面前这个女子，她纤长的手指，在他脸上的游移。

    她抚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最后到他的唇。

    他突然就有将她一把拉入怀中的冲动。

    但是，他控制了自己。

    在惊讶和惊喜所带来的眩晕和迷离之中，他强迫自己开始思考更多的细节。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脸上的伤怎么消失了？

    这个人是她吗？

    这是不是梦？

    该怎么办？

    无情地转身离去，还是……？

    他再度闭了闭眼。

    是的，他应该无情地转身离去。

    再睁开来，他眼中已有了淡漠的色彩。那些痛苦所带来的无力已经在渐渐消退，在过上一会，他就可以站直身体俯视她。

    “你就是皇上？”突然她开口，她眼中的好奇之色令他再度一怔。

    “你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脸色也是苍白，你是哪里受伤了吗？”她关切地问。

    在惊讶中，湛沉风的眼眸突现凌厉，他牢牢地看住她，似乎要透过她的表情看到她的眼底。

    她无辜地迎视他的眸，眼中，层层迷蒙之下似乎只有清澈。

    他眯起眼睛看了她好久，一时，竟然拿捏不准。

    “你不知道我是谁？”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口，不肯放过她表情一丝一毫的变化。

    “知道啊。”她粲然一笑，“你是皇上。”

    他终于可以站直身体。

    在她的面前，他高大站立着，将阴影投到她的身上。

    深思地看着她的脸，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不不在你的撩王府？难道，朕有皇命，令你可以擅自回到这宫廷之中吗？”

    最后一句伴随他渐渐冰冷的面色，令站在他面前的她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一片迷惘地看着他，眼中，有对他的些微惊惶。

    “乐容哥说，我曾经喜欢过你，可是，你明明那么讨厌！”

    她转头想要离去，却看到云乐容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清。”他轻轻地唤着，脸上是温煦的微笑。

    湛沉风冷冷地看着清跑到云乐容的身边，将自己投入到他的怀中。

    “清，你看到皇上了吗？”云乐容在问。

    “看到了。”

    “那么，你想起来了吗？你想起来你爱他了吗？”

    “爱……”，她轻轻地念出这个字，一瞬间，眸中的清澈见底的欣喜全部消失掉了。

    突然垂下放在云乐容腰上的手臂，她站立的姿势开始笼罩一种冰冷的气息，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渐渐地，她的手移放到胸口，一寸一寸，指甲深深地掐入到衣襟里去。那种姿势，似乎是要生生把自己的心给挖出来似地。

    “乐容哥，为什么听到这个字，我的这里会痛？”

    她轻轻嘘气，似乎随时会断掉的呼吸里埋伏了可怕的，令人预感会将人炸得粉身碎骨的痛苦。

    云乐容脸色苍白地站在她的面前，这样的状况，这一年之内，他已经见过很多次。

    常常突然的，她脸上的笑容便会完全消失掉。身上笼罩的气息，和一年前他在撩王府中见到她时一模一样。

    看着她迷离的眸，他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一把将她紧紧搂入到怀中，果然，她在他怀中晕厥过去。

    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的。似乎随时便会死去。

    云乐容箍紧了她的身体，制止住她身体强烈的颤抖，他面无表情，眼神沉寂。

    “你看到了，皇上。”

    转头冷冷地盯视着湛沉风愈渐苍白的脸，他嘲笑地说出口，“这便是，你无情的选择，带来的后果。只是……”

    他悲痛地流下泪来，“只是为什么，这一切，都要她一个人来承受？只不过因为她爱上了你，只不过因为她想要保留与你的孩子，所以，她便注定不能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