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那不是爱情,只是,突然有一个人对我和颜悦色,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并非只有冷漠和歧视。
1998年发生过什么?
1998年,小燕子赵薇一飞冲天,红遍亚洲,成为全民文化偶像。《还珠格格》轰动亚洲,风靡全球各国华人圈并打破中国电视剧收视纪录,掀起一阵小燕子风暴、赵薇现象。请小燕子赵薇做广告的稀世宝矿泉水,买两瓶就送一支带小燕子头像的圆珠笔,成本价只要几毛钱,却真的洛阳纸贵,也因为是唯一一家赠送此赠品的商家,让这矿泉水卖疯了。商家请小姑娘做派发赠品的兼职时,都得挑选眼睛大的。应选过的人,都觉得商家很变态,跟选美似的,人家美成那样的,能做你这矿泉水的促销员?真要那么美,人家直接去选美了,想要什么都有人大批大批地送了,有着那样的美脸,会做你这个?
好变态啊。
更变态的事情是,这一年,华中的校规变了,居然要求女生不许留长发,男生都要剪小平头;女生的裙子不许在膝盖以上,男生不许穿无袖背心和四角裤头。
校规一出,全体哗然。
女生的规矩就算了,男生们更气得要死!有病啊,谁没事穿四角裤头来上学啊?
还说什么“为了统一着装,规整学校风纪”,明摆着在给校长家开服装厂的小舅子添生意。
作为学生家长是敢怒不敢言,多数想的是:算了算了,这点钱还交得起。不就三年吗?眼睛一眨就过去了,犯得着跟学校过不去,让孩子在学校受气遭排挤吗?
作为学生只能乖乖地服人管。“乖”字让人明白,千斤之重插入“北”里,上不得,下不得,左不得,右不得,让你听之任之,随他所欲。依着了,就是乖;不依着,就是坏。
所以,交钱买校服,是理所当然。
男生们剪了平头,也是理所当然。
这几天,天热得慌,高温41度。电力紧张,市里下了通知,说今天晚上,这一带拉闸限电。
老师在头一天就让学生们自备了蜡烛。
“又没死人,大晚上的点什么白蜡啊?开追悼会啊?”有同学抱怨,可是,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上晚自习的命运。
本来就高温41度,再在挤满人的教室里点满蜡烛,每个人的脸都被烘得红彤彤的。男生的小平头被汗水沾湿,竖起,像一个个刺猬。女生们齐耳的娃娃头,像海带似的,紧紧地贴在脸上和额头上。大家的后背全被汗水汗湿了,凳子上都坐出水了。戴着眼镜的同学,眼镜开始不安分地从鼻子上滑了又滑。
用“挥汗成雨”形容一点都不夸张,屋子里的点点火光上是黑烟线跟难闻的蜡烛燃烧的味道,有的同学离蜡烛近了,还燃了发丝。
汗臭味加烧焦头发的味道……
老师坚持不下去了,一声“下课”,大伙“哦啦”一声,收拾东西,举着蜡烛冲了出去。
路口发生了什么事情?
熊逸转头去看时,昏黄的马路上一群骑着山地车的小子,吆喝着从一个女生身边窜过去,女生脚步不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们没有道歉的意思,而是打着口哨,非常亢奋地喊着不入流的号子骑远了。
黎美洙呆呆地坐在地上,没什么反应。
灯光很暗,熊逸打远看不清她的脸。看到这个女生这样坐着,他不禁有些担心,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是不是摔到哪里了?”
坐在地上的美洙泪眼朦眬地看着他。他看清了她的脸,她却因为光线,没看清他的样子,加上她的眼泪掉下来了,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掉泪,却觉得这很失常态,于是忙低下脑袋去擦眼泪,然后冲着他嚷:“你走开,别管我。”
“谁爱管你啊,你给我钱我都不管你,你不要我管,我还缠着你啊?真是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喊冲着撞你的人喊啊!”
他招谁惹谁了?好心没好报就算了,凭什么冲他喊啊?他又不欠她的。
熊逸转身就要走,走了一步,身影顿了顿,又返转回去,一伸手,拉着她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就这样被人“碰”了,她恼羞成怒道:“你……想干什么?”
熊逸说:“没什么,路上没灯没光的,我担心你被撞着。我更怕你被撞死了,会找你最后一个见到的人,这是鬼的习性,我怕见鬼!”
“你……”她被堵得哑口无言,他突然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惧地看着她的身后,极度惊骇道:“你……你身后是什么东西?”
她顿时被他的样子吓住,感到头皮发麻,脊背发冷,僵硬着脖子向身后看去,只听得他大笑:“哈哈哈,骗你的!”
她气得说不上话来,他却笑得咳了起来,咳的时候将手里的外套向身后一甩,从衣服里掉出来什么东西。
那东西抛到了她的裙子上,打个正着,却没有声息。
他没有发觉,而美洙将那东西捡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跨上他停在不远处的山地车,哧溜一下,跑远了。
美洙走到亮处,在头顶的路灯下,只看到这是一个青皮的团员证,翻开证件,里面写着“江磊,初二(3)班”。
那男生笑得阳光灿烂。
恍惚之间,少女情怀,在那一刹那间,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
剪着小平头,还能看出帅的,那是真帅了。
第二天,熊逸来到教室上课,一进教室,江磊就在后面拍他的肩。
“哎,熊逸,昨天下课踢完球后,你拿错校服了!”
“……”
“也就是说,我现在穿的是你的,你现在穿的是我的!”
熊逸“呃”了一声,随后乐呵道:“不就是一件校服吗?咱们都这关系了,谁跟谁啊!”
校服换过来后,江磊伸手在兜里掏了掏,问道:“我的团员证呢?”
熊逸一惊,茫然道:“我哪有看到你的团员证啊?”
江磊说:“我昨天揣兜里了!”
熊逸问:“找不到了?”
江磊说:“找不到了!”
熊逸一笑:“那补办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呀!”
这时,上课了。
各个教室里不约而同地传来了老师的“上课”声和班干部们清脆响亮的“起立”声,再是大家起身站立,课桌板凳移动的声音。
待同学们坐下后,离熊逸所在的三班有一层之隔的初二(5)班的门口——
黎美洙喊了一声“报告”,那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老师一脸不悦:“黎美洙,你怎么迟到了?到后面站着听课去。”
书包很沉,好像背着一担砖头。
美洙向教室后面走去时,觉得书包带子会勒进肩膀,直至勒断她的胳膊。她不需要这么强大的想象力,但却真的将墙壁上的污点看成背着媳妇的猪八戒,就觉得有趣。
老师怒了——
“黎美洙,罚站还在笑?”
老师一声暴吼,教室里的学生都转过脸看过来。
有的拿着笔,有的竖着书转头,动作不一,却无一例外幸灾乐祸地对美洙笑。
黎美洙是私生女。
母亲叫黎方瑜,父不详。母亲在十五年前,是一个大学生。
那个时候的大学生相当值钱,黎方瑜考上的时候,简直是她高中母校一件天大的喜事。可谁会想到,没到一年,她就被退学,抱着一个小奶娃回来了。
问这孩子是哪里来的,她说是她生的,问这孩子是谁的,怎么打她她都不肯说。
一辈子本分的老母亲,被气出了心脏病,当场就倒在地上,一命呜呼,父亲也气得不肯理她,扬言断绝关系。孩子满月,母亲葬礼,父亲不认,她只身搬到堂哥家住下,再也不回来。她未婚生女弄得全家脸上无光,这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她走到路上都被人戳着脊梁骨议论。亲戚们都跟她断绝了来往。
那个时候的人,相对保守,没有人能接受一个大姑娘在外面生了孩子,再把这没有父亲的孩子抱回来。虽然早就是新社会了,但老一辈人的观念还是不耻这种事情发生。
民风淳朴的反面就是闲言闲语的冷暴力,这种暴力足以将人逼死。
婆婆妈妈总在茶前饭后说,这种事情放在旧社会是要将人关在草编的笼子里,连小野种一起丢到池子里活活淹死。
好在黎方瑜的朋友救济了她,依着人脉关系帮她离开了这座城市。黎方瑜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永安市,在朋友亲戚的关照下,进厂做工,在食堂打杂,住在工厂的职工宿舍里。
黎方瑜给孩子取名美洙。随她的姓,姓黎。
美洙,却不是美珠,这孩子配不上美丽的珠子的寓意,却有三点水的朱,那么,就谐了“珠”的音,将玉旁字改成三点水,意喻她此生的眼泪都流在这孩子身上了。
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就有好事的人喜欢打听。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这厂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美洙是私生女。于是,但凡有婆娘的汉子对黎方瑜帮个手,都会有不好听的话传出来。但碍着方瑜朋友的亲戚在厂子里还算有头有脸的人,所以,这些人也不当面撕破脸去大胆地轻视。
只是,大人们会装,小孩子不会。
幼儿园里,老师带着小朋友们玩“老狼老狼几点钟”。小朋友们手牵着手,牵成一个圈圈的时候,有一个小朋友就是不肯跟美洙牵手,跟她走近一些,还吓得哭了出来。
老师不解,蹲下身来用别在小朋友胸前的小手巾给她擦眼泪,边擦边问她,你为什么要哭啊?小朋友哇哇地哭得更厉害,边哭边用手揉眼睛,大声地说,妈妈不让我跟她玩,妈妈说她的妈妈是狐狸精,哇——妈妈说狐狸精会吃人的!哇——我不跟小狐狸玩。哇哇哇!她会……她会吃了我的——”
她一哭,所有的小朋友都跟着哭了。那场面又滑稽搞笑,又让人措手不及。
她的妈妈是狐狸精。
她是狐狸精生的!
那么……她就是小狐狸!
她是会吃人的!
小时候,小朋友们不懂事。长大后,这些不懂事的小朋友大多成了她的同学,便发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说,昨天明明写好的作业交上去,为什么到了老师手里,作业本空了,而里面明显有被人撕去的痕迹,老师问起,她说,我写了,可不知道怎么就被人撕了。
老师就问收本子的小组长,小组长一脸无辜道:“不知道啊,她交上来,我就收了,没有翻开看,所以,也不知道她到底写了没有啊!”
老师相信组长,也认定是黎美洙耍小手段,就在课堂上损她,说:“这手段,我不是第一次见到,没写就没写,自己撕了,还怪别人?想骗老师?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什么小把戏没见过?就是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你一个女生,说谎不脸红啊?给我把昨天的作业补回来,而后,给我把昨天的课文抄十遍,明天早上交上来。不交,就不要进我的课堂上我的课。”
黎美洙委屈得没有办法,悲哀地受了补写作业及罚抄课文十遍的附加惩罚。
作业写得太晚了,而闹钟恰恰没有电了,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就停摆了。
早上起床没有MORNINGCALL,在第一堂课的时候,黎美洙迟到了,这老师看了她一眼,便让她罚站,她懦懦地说:“我昨天晚上赶作业,闹钟也停了,所以……”
“你赶作业,大家不赶作业啊?你闹钟停了,人家的闹钟就没有停的时候啊?你家人不叫你起床啊?”
“我妈……夜班。”
“你爸呢?”这位不知底细的老师顺口一问。
“她没有爸爸,她是九十八合一左禾右中。”
大家哈哈大笑,老师听得一头雾水,冲着回话的男生喊:“赵强,你站起来,告诉老师,什么叫九十八合一?”
赵强站了起来,一脸淘气道:“老师,九十八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杂’字啊,左禾右中就是‘种’啊!”
“哦。”老师了然,随后大家哄堂大笑,老师觉得自己表情不对,对学生们起了误导作用,马上变脸,拍着桌子喊,“都给我安静一点,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谁教的?以后谁再说这些让我听着,我就让你们的家长过来,让你们说给你们的家长听。”她说着,便指向赵强:“到后面去站着。”她又指向黎美洙:“你跟他一起到后面站着去。”
赵强和黎美洙在教室后面,各站一方。
老师在讲台上讲课,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位男生将书竖起来,在老师背过身写板书的时候,转身对赵强指了指美洙,对着手,做出“天生一对”的手势,气得赵强踢了他一脚。
下课后,回座位的时候,赵强先走,黎美洙跟在后面,课堂上比手势的男生又坏兮兮地笑了:“哟,夫唱妇随啊?”
1999年的孩子,都没有几个意识到什么叫早恋,最多只是好感,大家调皮,开个玩笑。就算有个胆大的,那也只是陪着回家,或者吃早点的时候搭个伙;出去玩的时候,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生怕被人发现。
说是在一起,有的到分开,连手都没拉过。
什么早恋?那就是从小学到初中后,对以前的小伙伴小同学有了性别意识,玩的小暧昧。要是走近一点,都会被捕风捉影的老师发现,当早恋捉典型,当事人被批了,都不知道自己有恋过,整个茫然加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措。
不知道是年代问题,还是那个学校管得太严,私下坐在一起,都能被人非议,拉个手都能被人说“呃呃,好恶(第三声)”。被人传早恋的话,等于被老师判了死刑,等于被老师请家长,就等于永无宁日加不可饶恕。
为了避免学生有那倾向,小组长收作业的同时,还要查同学的书包,看看有没有不良书籍。就怕谁看了不该看的书,有早恋倾向。
围追堵截,简直到了极致。
这些拿到现在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早恋只牵手?糊弄谁?不让看书,就用手机从网上下载啊,想看多少看多少,完全不限量。
可是,那个年代有手机吗?
1999年,只有小霸王学习机。
所以,赵强受不了这个玩笑,更接受不了有人把自己跟这样的女生扯在一起开玩笑,便恼羞成怒旋脚转身,一脚踹向身后的黎美洙。当胸一脚,踹得黎美洙疾步后退,贴到身后的黑板报墙,捂着胸口滑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梗着一口气,半天才缓过神来。
赵强不知轻重,也不知道把她踢成什么样,只知道,居然有人拿自己和她开玩笑,真是污辱到极致。
“我警告你,离我远一点,别让我再看到你,不然,见一次我踢一次,听到没有?”
他大声地训斥着,美洙只是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着地板,曲起手指慢慢收拢时,磨沙石般的地板上,留下了四条细细的指甲的痕迹。
恨吗?
早些年是恨的。
为什么母亲做错的事情,要让她来承担?
杂种,野种……
如果,这样的身份在若干年后的今天,她也不至于这么痛苦这么尴尬。因为,大家早已接受这样的事情,并表示宽容,更多的人能明白孩子是无辜的,要怪也只会怪大人,不会牵扯到小孩子。
可那些年,别说是私生子,就算父母离异,都能让小孩子在同学间抬不起头来。
恨吗?
恨过!但是,现在不恨了。
因为理解了,那个时候的风气,就是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容不得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就是被人瞧不起的垃圾,不怪别人,只怪自己生不逢时。
赵强那一脚踢过来,美洙捂住心口,半天无声,赵强心虚地大吼:“别给我装了,看到你就恶心。”
她就像一个傻瓜一样坐在地上,紧咬着牙齿忍着,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一个劲儿地往外涌。经验告诉她,得快,快一点儿离开这里,不然他们会更过分的。
教学时间,学校的大门紧锁着,不到放学时间,门卫大叔是不会开门的。从教室里跑出来的黎美洙便来到操场一角隐蔽处,窝在那里睡着了。操场喧哗起来,有班级在上体育课了。
球场上有人嚷着:“江磊,江磊,这里,把球传过来。”美洙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被人吵醒了。
那天的阳光特别美,美得好像镀上金光的梦幻花园。
不远处的操场上,球在空中画出一条好看的弧线,在地上弹跳着,就滚到这不起眼的角落。
那球滚到了美洙的脚下,美洙怔了怔。一个人刚好跑了过来,想是只看到球了,没有想到这个地方还有人,他马上捂住心口,后退一步:“我的妈呀,怎么有个人啊!”
定睛一看,是个女生,穿着校服,缩在角落,曲着腿环抱着自己,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又像小鹿一样惊惶地看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惊了一下。随后,他向前走了两步,踩着落在地上的枯枝残叶,弯身抱起球往回走,走了两步,又不放心似的回头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黎美洙。
“你……还好吧?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啊?”
她认出他来,就是那个团员证的主人,她突然觉得无颜以对,抱住自己,将脑袋埋进了胳膊。
他又不放心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哪个班的啊?我帮你叫老师。”
“不……用。”
“都是一个学校的,不用客气,告诉我,我去叫你们班的女生过来扶你。”
她抬头看向他时,他用手背拭着额头上的汗,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眼睛闪闪发亮。
从来没有人对她这般友好地笑过。就像走在黑暗里的人,突然看到五彩的光芒,不是惊愕观赏,而是下意识地挡住眼睛,无所适从。
他怎么想也没有想到她会被强光扎了眼似的,猛地起身,推开他转身就跑。
球场上的人等着江磊捡球,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出来,却见那个拐角里冲出一个女生,神色慌张,跑得飞快,一眨眼,就跑过跑道,冲进一边的教学楼里,而江磊随后抱着足球出来,一脸茫然。
回到球场上,熊逸拢过来搭着他的肩膀坏笑:“喂,怎么有个女生啊?”
江磊说:“我怎么知道啊,捡球的时候就在那里了,吓我一跳。”
“那你干了什么流氓事啊,把人家女生吓成那个样子?”
江磊眉头一皱,将脚下的球踢了过去,正中熊逸的肚子。熊逸“哦”地捂住肚子,夸张地嚷着:“哦,内伤啊——”
美洙跑了一段路后只感到心跳得厉害,跑过大楼,来到学校大门,下课铃拉响,她便跑了出去。跑回家,气喘吁吁地坐在临窗的写字台边,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白底绿条的英文本,竟悬着笔,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想到他对自己的笑容,她的心底有无名的情绪在暗涌。被冷漠折磨得太久,她质疑自己得到别人善待的权利,这种质疑的感觉,像诅咒爬满了全身,被恶蟒缠住身体,缠得肌肉呻吟,肌肤青紫,骨骼咯咯作响。
下午,美洙逃学,在家里睡觉,到了四点钟才起来。
当时钟指向五点三十分时,方瑜回来了,看到写字台前的美洙时她怔了怔。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她边说着边换着脚下的鞋子。
美洙只是抬抬眼,不带一丝情绪地看着她,随后又看自己的书本。
方瑜突然发觉了什么。
“你逃学了?”她发声质问。
美洙还是不理。
方瑜恼了,大声吼她:“我问你是不是逃学了?”
她还是没有理。
方瑜几步过来,一把扯过她手里的书扔到地上,摔到远远的。
美洙一声不吭地走过去要将书捡起来。方瑜走过来,给了她结实的一耳光。脸上像被皮鞭抽过,火辣辣地疼着。美洙捂着脸偏向一边,紧闭着眼睛拼命地忍着即将溢出眼底的泪水。
方瑜一把抓住她的衣服,还想将手挥下来时,却看到美洙眼中那几乎骇人的恨意。
她狂怒起手又给了美洙一耳光,而后痛心疾首地嚷:“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我打你还打错了?你再这样看着我试试!”
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眼帘低了下去。
沉默!
整整三分钟。
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厨房里的水烧开了,蒸气撑得水壶“嗤嗤”直响。
方瑜放开美洙,去了厨房,将开水灌进保暖瓶后,继续去做饭,好像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美洙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捡起被丢在地上的书,坐回到了书桌前。
饭好了,方瑜为她盛好,叫了她一声。美洙闻声来到餐桌前,坐在了位子上。方瑜吃着白饭咽着咸菜,很快地吃完了,她要在上了早班后再去接夜班。为了赚钱养女儿,哪里要加班,她只管往哪里去,就像现在,她赶着去给上夜班的工人做消夜。
家里全靠她一个人赚钱,工作收入又低薄,学校又死命地收费。所以,方瑜不要命地赚钱,且不管做了什么好东西,方瑜都不会动一筷子。
黎美洙恨母亲,恨她带自己来这世间受苦。可是,却又不忍心怪她,更不会恨到心底。因为,她也好可怜,说不上来的可怜,可怜到她的心都酸得揪了起来。方瑜走后,她扑在饭桌上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上课铃响了,任课老师没有走进来,倒是班主任进教室后,忽然宣布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期中考试后,学校为了升学率,对分班重新做了安排,由于时间紧迫,学校决定现在分班,念到名字的同学,请马上收拾东西到三班报到……”
怎么突然分班了?
班上一阵哗然,同学们不停地问:“为什么啊老师,为什么要分班啊?”
老师皱皱眉头:“学校决定的,没有什么为什么。”说完,老师就开始念名字。
念到第一个同学的名字时,那同学呆了,而后,老师拿着名单,对他扬扬手说:“去啊,收拾东西,现在就去。”
这个班里,没有人敢违逆老师。第一个同学开始清理东西,老师继续念名字,念到名字的同学,也随后清理起东西,教室里便此起彼伏地传来清理东西的声音。
“黎美洙!”老师念到了她的名字。
美洙站起来时,已经清好了自己的东西。望了望自己待过两学期的教室,心有些酸了,涩涩的,说不上来什么感觉。眼角突然滑过泪水,她突然觉得很滑稽,干吗哭呢?哭着……又给谁看呢?又不会有人舍不得她。
整理一下东西,她背着书包来到三班,三班也有同学拿着东西从门里出来。
在这一进一出中,熊逸眼尖,一眼就看到从门外走进来的美洙。
“咦——”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这不是那天夜里,“见鬼”的女生吗?但他耸了耸前面的江磊,“这不是昨天被你吓着的女生吗?”
江磊扭过头,一脸奇怪道:“我都没看清她的样子,你怎么看清了?”
熊逸说:“我视力好得很,就算没看清楚她的脸,你看,她背的包包,还有她的头饰,都和昨天的女生一个样,不是她又是谁?肯定是的,没得错的。”
说话间,有个同学抱着书打这边过来,看样子是想在江磊边的空位置上坐下。
熊逸一把拉住他,不让他坐,再对在走廊上找空位子的美洙招手,大喊:“喂,同学,这里,老师要你坐到这里。”
熊逸其实是想美洙坐他边上的,无奈的是,因为太调皮了,所以,他一个人坐“特坐”。“特坐”是没有同桌的,他前面一排的江磊边上的位置却刚好空着,他便拉住了别人,让美洙过来。
美洙站着没动。
熊逸乐不可支地迎了上去,用手去抽美洙怀抱的书。
“来来来,坐这里,老师让你坐的!”
他个子很高,看上去很壮实,走过来时,让美洙感到“鸭梨”很大,美洙像只小螃蟹,防御系统马上启动。他来抽她抱的书,想帮她抱到桌上,美洙下意识地紧紧地抱住,一脸紧张的样子让他傻了一下,然后笑道:“干吗啊?怕我抢你的书啊?卖废品也值不了多少钱啊?我是看你抱了这么大一摞,才帮你拿的。合着我好心没好报了。”
“哦,对了,我叫熊逸!”他笑着说,“大黑熊的熊,飘逸的飘!”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女生笑:“熊飘?”
他顿时就嚷:“是熊逸!”
“你是五班转来的吧?我见过你的!……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怎么总低着脑袋啊,你倒是把头抬起来看我啊。”
……
“喂,你去哪里?”他喊住要往远处走的美洙,“老师说了,五班就坐这一条,喏,这是你的位置,坐这里。”
……
“哎哟,你怎么还怔在那里啊?”
他一急,一伸手,就把她手里的书给抢抱了过来,放在了江磊旁边的桌子上。
“坐这里坐这里,又不是生人了,昨天你们见过的,操场上,跑到角落里的球,是他跑去捡的!”熊逸在边上提醒。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极度羞涩地看了看江磊。这眼神让江磊一怔,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她站着,他坐着,仰望着她,江磊紧张地说了一句“你好”。
由于过于紧张样子有些滑稽,熊逸受不了似的大笑起来:“你个小样儿。”他笑着,还用手拍了几下桌子。
江磊回过头去瞪了他一眼,他马上闭嘴,并在脸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以示嘴已封住。
看到他滑稽的样子,美洙忍不住勾起了唇角,笑起来时,却感到脸很僵硬。好像很久都没有笑了,连笑容的感觉都模糊了,脸上像糊了一层干透的糨糊,于是她便很快地收住笑颜。
美洙坐下后将背上的书包卸下放进桌子里,将数学、英语、物理的教科书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江磊凑着脑袋看了看写在书上的名字,好似怕忘记般念了一遍。
“黎美……”念到前两个字后,江磊顿了一下,有些不解与疑惑。“那个……”他问,“这个字念什么啊?沫?你叫黎美沫?”
美洙还没来得及吭声。“猪!”熊逸突然来了一句。
“什么?”
“是猪!”
“你才是猪!”
熊逸呵呵直笑:“蠢吧你,那念ZHU。她叫黎美洙。”
熊逸从后面探过头来,将半个身子撑到江磊的肩上,一只手越过去在桌上拿起美洙的书本,得意得要死。
“你怎么知道?”江磊不解地问。
熊逸答:“我查过字典了。”
他说得理所当然,他见过她的,早就见过,那个时候,他和他们班的男生在球场踢球,看到她时,觉得她长得还可以,但是……怎么看就是奇怪呢?于是他就一脸奇怪地问,这女生叫什么名字啊?怎么死气沉沉的?
那同学告诉了他,还把她的名字写给他看了,他也是很好奇地问了“洙”字,说:“这个字念什么啊?没见过啊,有这个字吗?”为了确认这个字,他还去查了字典,这会儿,他卖弄起来。
“我没说错吧?黎美洙?”熊逸说这话时,扬了扬眉毛,有些嘚瑟。
美洙没说话,只是拿出文具盒,摆在课桌上,课桌桌面上有条小小的槽,她拿出一只圆珠笔,放进槽里,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熊逸又拿着她的书问她,“洙”是什么意思?
江磊说:“你不是查过字典吗?”
“我是查过字典。”熊逸说,“但是上面就说是一个地名,所以就不明白。这字不常见,也不好认,你家人给你取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啊?”
美洙还是不搭理,只是伸手,想把书拿回来。她手刚伸出去,熊逸就把手扬开了。
“哎,你怎么不说话啊?”他故意不把书交给她,还说,“你不说话我就不把书给你。”
美洙眼圈立马就红了。
熊逸马上说:“呀呀呀,怎么了这是?眼睛说红就红了?我又没干什么?给给给,还给你!”
他向前递递,美洙去接,他又坏笑着收回。
他又递了过来,美洙又去接,他又把手拿回来了。
看着美洙的样子,他呵呵地笑了,正得意呢,手突然空了。他怔怔地看过去时,就看到江磊将抢过去的书递给美洙,边递边说:“一个大男人做这种事丑不丑?”
熊逸看着空空的手,有些不可思议:“重色轻友吧你?”
江磊的脸红了,搡他一下,熊逸便夸张地坐进椅子,大叫一声:“啊,内伤。”
美洙抬起头来,目光与江磊交集,两个人同时怔了怔,又同时涨红了脸。很奇妙的东西在心间滋长,像柔软的蒲草,丝丝绕绕,一点一点填补心中的空隙。
美洙将脑袋低了下去,有些心慌,有些……手足无措,更有些……无所适从。
这学期的物理学的是欧姆定理。分班后第一次上物理课,就见老师抱着一摞卷子进来。
江磊看到后,便侧了身子,问熊逸:“还用我给你传答案吗?”
熊逸摇头:“这只老狐狸,上次害我不浅,这次打死我我都不抄你的卷子了。”
原来,上一次考试的时候,江磊把答案写在小纸条上传给熊逸,出人意料的是,老师竟然视若无睹,交卷子的时候,老师问他:“你抄得爽不爽?”
熊逸说:“还凑合——”
老师阴笑两声,告诉他:“这次考试,是分AB卷的!”
熊逸想去抢卷子,扑上前去时,老师把卷子一把按住。
“老师,你阴我!”
老师直接无视他,他哭丧着脸走出来了,不用看卷子,就知道考得怎么样了。
这一次考试,全是选择题,熊逸琢磨着肯定要分AB卷,也没指望抄,于是他把白色的橡皮用小刀切成方块,上面用圆珠笔点上点,做成色子。这么一路猜下来,把卷子填满了。
交卷的时候,老师哼哼地笑着:“我这次没分AB卷!”
那笑里藏刀的气势,气得熊逸要吐血。
他纯粹是跟熊逸杠上了。
熊逸一声长啸:“老师,你玩儿我——”
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做“迷你型马德堡半球”的实验时,他把一个橡皮拔子沾水后贴在黑板上,让熊逸上来拔。熊逸使出吃奶的劲都拔不下来。明知道会让人出糗的事情,他就是念念不忘地记得熊逸。只要他一叫能逸,熊逸头发都要发麻,顿感不妙。他快要被物理老师给玩儿死了!每次上他的课,熊逸都像落水的狗,毫无精神。
这老师太阴了,太腹黑了,根本玩儿不过他!
又过了几天,上物理课老师讲卷子,讲到应用题的时候,点江磊上讲台,让他把答案写在黑板上。
老师就站在第二组的第三排,背着手看着。边看边连连点头,边点边“嗯”,头点得一上一下的。
一向在物理课上无精打采的熊逸从后面拍美洙的肩膀,凑在她的耳边,掩着嘴说了什么。
老师阴沉了脸:“熊逸!你跟前面的女生说什么呢?”
熊逸讪讪地说:“没说什么!”
“你给我站起来!”
熊逸就站起来了。
“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熊逸说:“老师的……”
“什么?大声点!”
他提起一口气,就冲着老师吼:“老师的裤子拉链门开了!老师的裤子拉链门开了!老师的裤子拉链门开了!”一口气连喊三声……
教室像打雷一样,“哄”的一下,响起同学们的爆笑。
老师气得脸都紫了。他哆嗦着手指,指向熊逸,冲着他大吼:“你给我滚出去!”
熊逸出去后,还跟讲台上解题的江磊道别。老师在大家的注意力转向熊逸时,将手里的备课本往裆下一挡,口里嘟囔着:“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向门外走去。
“这个熊逸!”江磊从讲台上下来,拍了拍手里的粉笔灰,回到座位的时候,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江磊转眼看了一眼美洙,只见美洙用文具盒将自己成绩那一项给盖住了。
他乐了,卷子的分数,是他去办公室帮老师誊抄在计分册上的。所以,美洙的分数,他是知道的,就算她挡着不让他看他也知道。
然后,在老师返回教室重新上课堂前,他从包包里拿出一张纸来,从“三八线”递给美洙。
“给!”他笑着对她说,“这是我整理出来的公式表,你按着上面的记,会轻松不少!”
她微侧过脑袋来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笑得真诚,本是提防和犹豫的,可好像与高手过招,无形中败北。
黎美洙接过纸条,禁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笑得……真好看。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怕得慌。
那不是爱情,那么小,还不懂得爱情,只是习惯了被人冷漠的感觉,突然有一个人这般对她,她不知如何是好。
成年以后,有位大学同学和一个没有钱的四十多岁的大叔好上了,别人为她不值,说你到底喜欢他什么?那么老,又没钱,你还倒贴?
那位同学说:“我喜欢他,就是因为他像摸小狗一样摸了一下我的头。那个动作,是我小时候看到别人的爸爸对自己的小孩子做过的,特别亲密特别温馨。是的,我爸是个酒鬼,只会打人。我喜欢那个人,就是因为,他让我享受到了没享受过的父爱,我想要那种爱,所以,即使倒贴也情愿。你们尽管笑话我,我就是有一点感动,就死心塌地,我的感情就是这样廉价这样贱。”
她特别能够理解那种感觉。
真的!
回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她根本不知道那叫喜欢,也不觉得那是喜欢,只知道,从来没有人对自己好过,也没有人对自己笑过,突然一个人对自己好了,对自己笑了,就像被冻僵的身体在雪里遇到的一簇火,想要靠近,再靠近,得到一点点温暖。因为……被人友好以待的感觉,是那么好。
冻极的人想要温暖,饿极的人想要食物,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本能。
下课后,熊逸苦着脸进来了,一进来就咬着笔杆子,双手捧着脑袋直哼哼,哼得跟抢食的猪似的。
江磊奇怪了:“熊大爷,你怎么又回来了?”
熊逸哭丧着脸说:“我走得了么我?一出去就被老师追上,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扯回来了!拉我进教导室,被教导主任训了半天。”
“你看看,你看看,我耳朵现在还麻辣麻辣的,都可以直接切下来给我爸下酒了!”他哭丧着脸说,“还要写检讨,他让我写一千字的检讨,不然请我爸来学校,这不是……明摆着要借我爸的手揍我吗?”
“你上一次写检讨是什么时候啊?”
熊逸想了想:“上一次?不就是跟别人打架,被人告了,老师让我请家长,我花钱雇了一个捡破烂的冒充我爸吗?结果,我爸早就被老师电话通知到办公室里坐着,坐在角落里,我没看到,领着那个人进去的时候,啧啧,别提了,想想都惊心动魄,被揪着耳朵回家,衣架都被打断了,屁股肿得我三天下不了床。”
“噗。”最近的女生看似在用功温习,却忍不住笑了出来。熊逸不满地皱皱眉头,将摊在桌上的公文纸撕了一张下来,在手中揉成一团,隔着小走道扔向那女生,不满地嚷嚷:“要笑就笑出来,憋笑漏气了,跟放闷屁似的。”
那戴着眼镜的女生叫金铃,她摸了摸被熊逸拿纸团扔中的脑袋,又听到熊逸这般不文雅地损她,顿时涨红了脸,弯腰捡起被熊逸扔中后弹落到地上的纸团,直接就向熊逸砸过去。
熊逸躲过,金铃没打着,不甘心,便跑下位置,来到熊逸面前,拿起他桌子上的那沓公文纸,就往他脑袋上招呼。熊逸抬手遮住了脑袋,边挡边说:“我好男不跟女斗,给你打几下,让你出气了,见好就收,行了吧?”
金铃停住了动作,红着脸道:“熊逸,你说话不经大脑,口不把风,打你两下算是便宜你了。”
熊逸坐着,金铃站着,他捋捋头发,边捋边嘟囔:“打是亲,骂是爱,暗恋我就直说,别动手动脚的占我便宜。”
这句话一出,同学们都乐了,有男生还拍起了手掌,边拍边喊:“打是亲骂是爱,金铃,你再打啊,我们给你数数,打几下,就有多爱,哈哈哈。”
“来来来,我们一起来答数,左三下,右三下,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居然有人改动范晓萱的《健康歌》,应情应景地唱了出来。
有人说,一个班上,总有一个死胖子,其实,更多的是煽风点火看热闹的,反正课间十分钟,除了上厕所,和在走廊上发发呆,聊些八卦,跳跳绳,踢踢沙包,也没有特别的事情。
哦,对了,发呆啊,跳绳还有踢沙包,那些被老师警告过了,说什么“你们去看看人家一班,人家下课了走廊上都没有人的,人都在教室里温习。人家一班是火箭班,还那么拼,你们是三班,本来就不如人家,还不努力?跳绳能跳出什么花样来?都初二下学期了,还踢沙包?知道去年的普高录取分数线是多少分吗?510分!你们不是一班和二班,你们是三班,以你们的水平,就在录取分数线上下,上一点,就上了,下一点,就下去了。这就是你们的水平,这个班就是按你们的这个水平来分的。给你们交底了,你们得努力啊,不然,只能上中专和技校了,要是上了中专和技校,那就连大学都上不了啦!还有心思玩?还好意思玩?别的班的同学,怎么那么懂事啊?”
听听,别的班的同学,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一切,都比自家的香。上班后,听到最多的,就是别的部门的同事,或者别的公司的雇员,一对比起来,就离不开别人家的一切。
老师说这话时,表情严肃,好像身处这个班,不考上普高,就是天理难容的事情。
人生的第一次选择,也是人生中第一次面对大的选择的压力。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黑,真黑!普通高中的中考录取线怎么那么高?拼过初中,还要拼高中,然后,才有上大学的资格,一批一批地刷。根本不算体育分,纯粹的文化分。体育课上,什么人都能请假,什么鬼扯的理由都行,只要不想上体育课,女生一个月可以“来”两次大姨妈。体育老师也特别乐意助人,只要语文、数学、物理老师们一开口,马上就把课“借”给人家。
借用老师的话——别的学校的学生,校内生活不是这样啊?
我们不介意和他们“一样”一次啊。最起码,校规别这么变态,校服不要这么丑,可不可以啊?这种青春回忆起来,都要丑死狗。老是比别人家,别人家的校服再丑也不会丑成这样,好不好?连课间十分钟,都不让人出去溜达,溜达一下,就又要说起“别人家”……
所以,大家都不好意思在下课的时候跑出去了。这倒好了,大家开始对金铃取乐,冲着她喊:“哎呀,打啊,你打啊,我们给你数着……”
“你……你们……”
熊逸就偏着脑袋看着金铃:“打啊,不打了?不打我就办我的正事了。”
金铃的手又扬了起来,熊逸正好拿起笔,感觉她的手扬在了半空,便拿笔指向她:“打下来,就是暗恋我啊!”
“熊逸,你,你……你NOFACE。”
熊逸乐道:“是啊,我NO痱子啊,天再热我都不会长痱子,羡慕吧?”
“你……”
熊逸一脸妥协道:“好了好了,我错了好吧,求你回座位吧,我还要写检讨,快被烦死了。”
金铃一转头,就回到位置,趴到桌子上哭了起来。
金铃的同桌是个女生,叫王乐西,熊逸那性格,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名字,所以,他从来不管王乐西叫王乐西,而是非要扭曲着叫人家王东西,没事的时候,就喊:“哦,王,东西!”
王乐西回首,他就会撩着他的小平头,学陈德容经典的“拉芳”动作,一脸无赖地看着她,反问:“你看我干什么?我说我忘东西了,你叫东西啊?哈哈,你是什么东西啊?”
王乐西早就对熊逸有意见了,见同桌被他气哭,便借题发挥打抱不平,冲着熊逸喊:“姓熊的,你把人家金铃弄哭了!”熊逸放下笔,不耐烦道:“看着呢,没瞎,她哭是我弄的?我干吗了?”
“你把她气哭了。”
“我把她气哭了,关你什么事?你也暗恋我啊?”
“你……”王乐西被气到脸红,“熊逸,你太过分了,活该你写检讨。”
金铃哭得更伤心了,熊逸一脸郁闷道:“真是麻烦!”
他重新摊好手里的信纸,大笔一挥,寥寥数笔,写完后,拿起来,当着班上的同学念:“检讨书,我熊逸,今天不小心气哭了金铃同学,说她暗恋我,我错了,我真错了,我深刻地认识到我的错误,并向金铃同学表示深切的歉意。检讨人,熊逸。”
大家瞬间哄堂大笑!而熊逸把那纸叠了又叠,起身,来到金铃的面前,把叠成方块的信纸放到了金铃面前,非常“诚恳”地说:“金铃同学,我再也不敢开你的玩笑了,检讨书,请笑纳。”
大家都以为金铃不会收,也不会理熊逸,没有想到金铃站起身来,抹了抹眼泪,拿着那纸问他:“下次再犯怎么办?”
熊逸说:“再写检讨啊,写到你满意为止。”说到这里,他马上转首,面向江磊:“你还别说,我写的检讨,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很有水平,但是,这一次的怎么写啊?兄弟,你得帮我。写点小检讨书我还在行,可是,这种更悲切更有诚意的,我真没辙,你得帮我,不能坐视不理啊!”
江磊叹口气:“你的检讨哪一次不是我为你修改加润色的?这一次你真是闹大了,都闹到老师头上,还是专整你的那个,看来只有我来帮你写了!”
熊逸立马高兴起来:“你说真的?”
江磊无奈地白了他一眼:“记得把检讨抄一份备份啊,我帮你写这么多份,都能编成一本书,留给你的后代嘚瑟了!”
“是啊,每次交上去,老师都说很感人,还要帮我保存下来,留给我儿子看!”他居然还很得意!
江磊听得连连摇脑袋:“你儿子真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熊逸马上就接道,“让他看看自己老丈人的文笔也不错。”
江磊听着不乐意了:“谁是你儿子的老丈人啊?”
“你呗!”
“凭什么我女儿要嫁给你儿子啊?”
“你女儿不嫁给我儿子嫁给谁啊!”
“凭什么我生女儿你生儿子啊?”
“那我生不了女儿你也更生不了儿子!”
“为什么啊?”
熊逸双手一摊:“只有女人能生孩子,我们没那构造啊!”
大家哄笑起来。
“兄弟!”熊逸胳膊搭上了江磊的肩,搂过去说,“咱们是男人,男人呢,是生不了孩子的!检讨呢,老师是等着要的,你可不可以先帮我写一下?”
“我不写了,你去找别人!”
“唉,别这样啊!”
“别跟我套近乎!”
“别不好意思嘛,都这么熟了!”
“谁跟你熟啊?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
“别小气了,来,啵一个!”
他居然抱住江磊的脑袋,对着脸蛋“啪”的一下亲了上去。
班上的女生尖叫,男生沸腾。
江磊把手里的百事可乐一下子丢到熊逸的脸上,窘羞地大吼:“滚啊——”
全班人又大笑起来。
每次看到他们两个,都觉得很滑稽,每次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都会觉得他们是一对情深意切的好兄弟。
班上的人也经常说起这件事情,说他们在一起的样子,真让人感到开心。只要他们两个出现,大家都会笑出声来。
江磊下意识地看向了美洙,发现她也在笑,抿着嘴,低了脑袋,偷偷地笑。
他的心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天,江磊第一次将手里的历史书从桌子上推过来,摊开,摊在美洙的面前。
她奇怪地看着他,他趴在桌子上,用笔尖点了点那书上的一行字,用铅笔写的:
你笑起来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第一次有人夸她,即使妈妈都没有夸过,她顿时觉得被人夸奖的感觉,这么好。
那天放学后,黎美洙做卫生时,擦着黑板,反光的黑板若隐若现地映出她的笑。
想笑,又怕被别人发现,忍着,又觉得很难受,刚刚想笑出来,又咬住了自己的唇……心底像爬了小虫子似的,真是痒痒难耐。
“那个太高了,你够不到,我来吧!”
江磊走上来,接过她手里的板擦,不经意间撞到了她的手指,他转身去擦黑板,错过了她红着脸,左手捏住被触碰过的右手,按在心口的样子。
偌大的教室,只有他们两个人,这里的气氛紧张、拘束,又有些不安和甜蜜。
她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说些什么。
“谢……谢!”
她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连声音都涩得颤抖,好像好久没有跟人交流,生涩、不安,想从内心表示感谢,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啊?你……”他顿时停住了动作,将板擦保持按在黑板上的动作,不信地扭过脑袋来看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居然主动跟自己说话了。他目光里渗透出惊喜:“你在跟我说‘谢谢’?”
空荡荡的教室里说话,声音格外响亮与清楚,甚至还有些回音。她被他的激动吓到,一下子慌乱起来,红了小脸,匆匆地走下了讲台。
他追了上来:“我……我真的很高兴你说谢谢,很高兴你……你跟我说话。”
他激动得结巴起来,他很想表露出自己开心的情绪,可又怕吓到她。一个内向的同学,终于因为自己而笑,而说话,又因为自己而说了谢谢,他感觉特别高兴,就像一只冷漠又有戒备心的小狗,终于靠近自己一样。
只是,他没有想到她居然会逃跑。
看着她的背影,他懊恼到了极点,他真没想过会吓到她,真的没有。
第二天,熊逸早早来到学校,他看到美洙,就问她:“唉,昨天晚自习的时候,老师没问我吧?”
她一惊,摇了摇脑袋,说:“不知道。”
他听到这里,有些担心。头一天的晚自习,有人从后门门缝里塞来一张纸条,坐在后门的熊逸听到敲门的动静,从门缝底下将纸条捡起,发现上面前写着:“江湖救急……”是让他去打架的。熊逸也乐意去,便跟江磊打了声招呼,就猫着腰,从后面跑出去,去搞“友情赞助”了。
江磊还提醒他:“你才交检讨,你想清楚啊。”
熊逸说:“别人都说‘江湖救急’了,能不去吗?不去的话,能讲义气吗?还是个男人吗?”
江磊说:“你每次打架都这么说,从来没有例外过。”
“这次不同。”熊逸说,“这次是初三年级的学渣跟外校的学渣一起讹我们隔壁班同学的钱,隔壁班的孙思宝也算是我兄弟。兄弟有难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这种事情应该通知老师,让老师来解决啊。”
熊逸一脸好笑道:“兄弟,你在说梦话吧?学渣不是学霸。都敢联手外校的渣来欺负我们学校的学生了,你觉得这双渣合璧的货色还会怕老师啊?都是念完初三就不打算再念下去的主儿,半只脚都提前踏入社会了,你觉得他们会怕老师?我可听说老师想管都管不了,敢管的话他们玩阴的。拔老师自行车的气门芯,还跑老师家用强力胶堵老师大门的锁眼。明明知道是他们干的,但就是找不到证据。”
确实如此,因为当时的住房都是老式单元房,别说电梯和监控仪,连电脑都是奢侈品,那个时候,还管电脑叫微机。
“有些事情是老师解决不了的,我生来就是解决事的!”
“嗯,对,简称‘生事的’。”
熊逸气得吐血:“江磊你就损我吧,我这叫义气,懂不懂?”
江磊没拦住熊逸,熊逸便一早来到学校,问黎美洙老师有没有查他。
黎美洙没答,有人告诉熊逸:“熊大,你放心好了,我们说你不舒服,先回家休息了,老师也就没问什么了。”
熊逸放心地“哦”了一下,再回首,就看到美洙在给江磊抹桌子,抹得一丝不苟的,嘴角还含着笑意。
她感觉有人看她,脑袋像木头一样咯咯般转过去时,就看到熊逸坐在位置上,用手撑着下巴,将脸托起来,嘴角噙着莫名的笑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一时间有些奇怪,以为熊逸在看别的东西,转过脑袋去看了看,身后无其他可看之物。她不解地转过脑袋,回看了他一眼。
他就是不说话,托着脑袋,唇角噙了笑,笑盈盈地看着她,并很享受看着她的感觉。
被熊逸这样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觉得脸有些发热了,觉得身体有些不自在,更感到行动有些拘束了,于是不知所措地将额边的一丝散发,向耳后扶了扶,再转过身去不看他。
熊逸只当她害羞,起了撩拨的心思,于是放下手来,坐直了身体就抿了笑对她喊:“哎,我桌子也脏了,你也帮我抹一下啊!”
她手里的动作一顿,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心中升起一丝不悦,带着一些恼意看向熊逸。熊逸嚷道:“你顺手嘛,帮我抹一下啊!”
她瞟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会。
“哎哟喂,就让你帮着抹个桌子,还让我亲自动手啊?”他说着就站了起来,一把扯住她的手,几乎将她整个人扯转过来,按着她的手背,在他的桌子上画着圈圈一样擦了一圈。
她的手被他按着,顿时感到血液往脑袋里冲涌,脸涨红了,明显地感到脸像烤火的铁板一样,热得厉害。
她余光瞥见周围的同学都在看他们,她甚至看到有女生围在一起,带着鄙视的眼光,掩着嘴巴咬耳朵。
又是这样的场景!
又是这样的场景——
当大人们知道她是私生子,知道她没有爸爸时,就是这样在她和妈妈后面窃窃私语。
“狗崽子!”
“狐狸精!”
“杂种!”
那些不堪的画面,交错着刺激着她的脑袋。她只感到脑袋刺痛,耳朵里有了奇异的尖锐的耳鸣。她猛然抽了手,狠狠地推了熊逸一把。
熊逸怔怔地看着黎美洙。她涨红了脸,微微隆起的胸脯在加剧起伏,眼底噙了不解的眼泪。
气氛有些尴尬,她低了脑袋,向教室门外走去,在去洗手间的小路上,与江磊擦肩而过。
江磊不知她怎么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只是微怔了一下,摸了摸后脑勺,就往前继续走。而熊逸怔怔地,莫名其妙地说:“我又没干吗,她这是什么意思啊?”
上课的时候,黎美洙回到座位上,江磊给美洙传小纸条,他写完一张,就躲过老师的视线,悄悄地从桌子下面,平放到她课桌的桌肚子边沿上。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用眼神示意她去看。
她视力很好,于是去看,看到上面写着:“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在意不相干的人的看法,我觉得不管怎样,你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黎美洙,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这么觉得了。”
他以为是别人欺负她了。
她没有回复,也没有反应,只是低着脑袋,让人看不出情绪。然后,他把纸条拿了过来,再在上面写,写了后,让她看,看了后,他拿过去再写。
“我上次说你笑起来很好看,一点都没有哄你!哄你我是小狗!”
看到这一句,她突然咬了唇,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拿起笔,在那张纸上写:“你本来就属狗。”
江磊惊喜了,眼眸都亮了,在那纸条上写:“那我要是哄你,我就是癞皮狗。”
她忍不住笑了。他马上在那张纸上写:“笑一笑,十年少,这也没哄你!”
她接受了这个赞美,在纸上写:“谢谢你。”
他乐了,他真乐了!趴在桌子上,枕在自己的胳膊里,脸对着她,冲着她微笑。
那笑,时常映在美洙的记忆里,好像打了柔光的骨质瓷,干净、剔透、温心,又让人感到舒服,又令人心跳如鼓。
与他对视一眼时,她感到脸烫了,心脏的回声好像荡进了脑袋里,心慌得厉害,又觉得甜蜜和不好意思,便低下了脑袋,独自饮乐。
他们的一举一动及相视一笑,被身后的熊逸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手一使力,手里的铅笔居然应声折断了。
下课后,教室外面突然冲进一个人,来到熊逸面前,双手撑着他的桌沿,气喘吁吁地说:“拐子(大哥),你要帮我出气。”
熊逸出去,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扯着一个人的衣领,蛮力地扯着:“装什么孙子?跟老子进来!”他一扯,就把那人扯了进来。
一进来,他就大吼:“门口的,把门关上,老子要扁人了。”
门口的人马上把门关上了。被熊逸扯起来的那个男生脸色煞白:“你……你想干什么?”他紧张万分地看着熊逸,说话都结巴了。
大家定眼一瞧,发现被拉进来的同学是一班的班长。他老上主席台上领奖,老去老师办公室帮老师做事,所以大家都认识他。
不知道这倒霉的一班班长怎么惹着这位熊大爷了,只见熊逸二话不说,当胸一脚,把人家踹得急退几步,弓着身子,硬是退到墙角,以背抵着墙才停住脚步。他痛得皱紧了眉头。
熊逸吼:“知道老子为什么扁你?敢欺负老子的干弟弟……”
熊逸居然操起脚来连环踢。
熊逸会打架,这个谁都知道。他以前的同学,分布在不同的中学,只要打架,肯定约上熊逸。
曾经群殴时,闹出笑话。
熊逸以前的同学为了壮声势,就吆五喝六的,带着一大队人去群殴。人一多,就不记脸了,打起来的时候,自己人把自己人给打了。
对方的人都被打得屁滚尿流地撤了,熊逸还在人堆里,以一敌六地打着。被打的人拉着带队人的手,鼻青脸肿地说:“兄弟,一定要替我报仇。”带头人哭丧着脸喊:“错了错了,打错了,这是自己人!”
还有人看到对方人带着熊逸,直接走人,或者隔街大骂:“带上熊逸算什么本事啊?有本事过来单挑啊!”
熊逸打出名了,别的学校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号。
他不发脾气挺可爱的,他一发脾气谁都绕着走。
大家本来是围着他看热闹的,见他下死脚地踢,完全要演变成校园暴力事件,就都看不下去,也不敢看了,却没有人敢上前拉他。
一班的班长显然是好学生,人长得白白净净,根本不会打架,他可怜地缩在墙角,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平时老师手里捧着,家长嘴里含着,同学眼底仰慕着,哪里遇到这种事情?光被熊逸拎住的时候,他就傻了,不然,也不会这么老实地被扯进来。
熊逸的干弟弟在上课的时候,给女生写小字条,言语挺暧昧的,也挺大胆地表白了,然后郎有情,妹有意……下课后偷偷牵手了。
这纸条不知怎么的,掉到地上,被班长捡到了。
这班长一看内容,顿时觉得早恋严重,马上把字条交给了老师。老师立马行动,两边请家长,还在课堂上公开批评,女生脸皮薄,哭了两节课,回去想不开,吞了安眠药后洗胃被救活了。这事儿,一班的人当机密事件,绝不允许外传,可还是被人知道了。
熊逸的干弟弟哭丧着脸来找熊逸,恨恨地说:“拐子,帮我出气。”他们管哥叫拐子。
熊逸二话不说,就把人给拎进来了,并且毫不客气地招待了他。
所有的人都吓傻了。
“熊逸,你疯了!”江磊奔过去,一下子架住了熊逸的身体。
熊逸死命地甩开他,他瞟到黎美洙,目光与她接触的时候,她居然吓坏似的睁大了眼睛,满脸惊慌,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恼了,紧握了拳头的手,狠狠地砸向桌子:“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滚啊——”
熊逸一声大喝,一班班长捂着肚子,起身就走。
门被一班班长关上时,熊逸郁闷地推开位子边上的窗户。
窗子不是铝合金的,像巧克力一样,一块一块,嵌着玻璃,窗棂全是木头的,不是漆着黄漆就是漆着褐色的漆,风吹雨打,日子久了,窗棂就特别脆弱,掉漆就算了,木头还分岔了。
熊逸没看到,用力一推,那尖细的木头,一下子刺进了他的手掌心里。
他“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摊开手掌,自己用手拿着,就看到那木刺儿刺得很深了。
江磊一脸关切,奔上去扼住了他的手腕,在他痛得淌冷汗的时候,江磊道:“忍忍,我帮你拔出来。”
那木刺儿是被江磊给拔出来了,可是,更细小的岔子还在熊逸的掌心里。
江磊拿起了他的手掌,用嘴去吸,吸出了一些血,吐了出来,再吸,那小刺儿就是出不来。
熊逸痛得紧皱了眉头,这十指连心的痛,他算是领教到了。
江磊的额头有细细的汗了,和熊逸豆大的汗珠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可他也急,好像痛的是自己。然后,他冲着某个人喊:“麻烦你,帮我去卫生角拿针线包来。”
卫生角里有针线,也有医用的碘酒、酒精等少许的消毒物品。
那位同学跑过去,将江磊要的东西拿给了他。
江磊接过,便用针尖去挑熊逸掌心里的小木刺儿。
“你痛,就叫出来吧!”
熊逸“嘶”的时候,满额冷汗却笑道:“笑话,我就算被人砍一刀都不会叫痛,这算什么啊?”他说着,便将头向一边一扭,似乎大气地说,“别婆婆妈妈了,快点帮我挑出来。”
那天放学的时候,黎美洙与熊逸擦身而过时,她下意识地低下脑袋,向一边让去。
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熊逸反手拉着背包带子,搁在肩上,停住了脚步:“你怕我啊?”他忍不住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说这话时,他左手保持着反手扛包的姿态,右手插进了裤袋里。
她不敢说话。
他倒冷哼似的一笑。
“瞧把你吓的!”
“放心吧!”他的右手拿出来,向前走了两步,与她错身而过时,手在她的肩上撑了撑,脸上带着不屑的笑容,还故作轻狂地说,“我从来不打女生,你尽管放心好了!”说完,就抬起手来向前扬了扬:“喂,江磊,等我——”
前面的江磊回过头来,冲着他笑了。
熊逸跨着大步走了过去,江磊转过身去,与他并肩而走。
转身之前,江磊看到美洙,挥了挥手,对着她做了一个“明儿见”的手势。
她了然,冲他含羞一笑。
熊逸有所察觉地转过头时,她还是很害怕地将视线错开。
也是这一天,她与她心上的他有了千丝万缕的默契。
然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开始有甜蜜的心事了。一个简单的微笑,一句稍带暧昧的言语……都成了日记本里特殊的字母标记,是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