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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当然不是熊秋蓉突然有感而发,而是在心中酝酿很久。甚至可以说,在回来之前她就已经在思考这些。
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她很清楚,如果不是在特定的环境与特定的时间,对蒋子鹏说这些根本没用。
熊秋蓉知道蒋子鹏自尊心很强,本不想说这些来伤害他的自尊。但此刻不得不说,如果不说,只怕没机会再对他说。
在熊秋蓉看来,无论以后与他之间怎样,都希望他能正确的对待生活对待人生,毕竟他是娅娅的亲生父亲。
熊秋蓉拿手指指远处地里忙碌的人,说,你应该看出来了,现在留在田地里忙的人多数是老年人,他们当中很多跟我妈一样,一辈子都没去过外县,甚至亲戚都几乎集中在同一个镇,或临近边上的镇,因为他们当年的结婚对象基本上离家都很近,这就是他们这一辈人的生活;可能他们一辈子都是过着清贫日子,但他们很安逸很满足,因为他们不靠别人施舍,他们靠着勤劳与努力,不仅让自己生存下去,而且生儿育女,把儿女养大成人;可能他们给不了孩子太好的生活,但他们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孩子生活好一点,等孩子大了,他们还是会劳动,还是希望孩子觉得自己有用。
扭过脸看着蒋子鹏,说,中午我妈杀了只鸡,可能你觉得没什么,但在我妈心里,她会觉得自己还有用,孩子回家了,她还能凭自己的双手养点鸡鸭,种点菜给孩子吃。
说完这些,声音低下来,有点伤感的说,可能你不知道,如果不是我们回家,或重要亲戚来做客,她是绝对不会杀鸡鸭的,这辈子她还从来没有为自己杀过一次鸡鸭。
毕竟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生活,所以蒋子鹏对她所说的并没有非常深刻的理解与认识,但还是有些感伤。
熊秋蓉轻轻说,你以前说过,应该要享受生活,而不是被生活所累,这话没有错,谁都希望能好好的享受生活,但享受的前提是自己有没有能力去享受,或者说,自己创造的财富够不够自己去享受。
蒋子鹏低头不语,他理解熊秋蓉的意思。自己目前所享受的生活全部是靠家里。如果不是因为家庭原因,别说享受生活,只怕连车也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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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秋蓉看着他,说,子鹏,我说这些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自尊,我只是告诉你,生活有很多种,享受的方式也有很多种;前几年我独自带娅娅生活,整天就是忙忙碌碌的拼命工作,还要兼职,连睡觉时间都不多,跟娅娅的生活条件不说你也知道,连像样的衣服都不敢买;可能在你看来,毫无享受可言,但我会觉得很享受,起码我靠自己的双手在养活女儿,起码女儿依赖我,晚上看着女儿安心睡在身边,我会感到满足,我会觉得自己活着有价值。
熊秋蓉最后那句话不禁让蒋子鹏暗自沉思起来。自己活着的价值是什么?自己创造的财富够自己目前所享受的生活吗?
熊秋蓉见蒋子鹏这个样子,有点不忍心继续说。想了想,还是狠下心。他能不能听进去是他的事,自己既然决定伤害他自尊一次,那就一次伤害够。
熊秋蓉说,子鹏,有句话我说出来可能你会很不舒服,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的真实内心。
蒋子鹏抬头看着她,问,什么话?
熊秋蓉有点不敢看他,视线盯着远处,说,假如我们之间没有娅娅,你还是目前的你,我是前几年苦苦挣扎的我,就算你的身世会让很多人羡慕,我也不会选择你当丈夫。
蒋子鹏没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看着她不知如何开口。
熊秋蓉猜测到这句话会让他很难受,马上接着说,当然,我不是说你不是个好男人,或者说你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只是觉得丈夫就是整个家庭的依靠,这不是由他的身世或他所拥有的金钱来衡量,我要的是一份安全感,是一份信任,就算我与他带着孩子,突然某天居无定所、身无分文,我也相信他不会让我与孩子挨饿挨冻,我相信他肯定有能力有办法让我与孩子好好的活下去。
两人开始沉默,视线都看着远处。
熊秋蓉在担心这些话会不会严重伤害到他。
蒋子鹏却在想其它事。假如真如她所说的那样,突然居无定所、身无分文,自己能让她与娅娅不挨饿挨冻吗?如果现在离开家,拿掉身上所有钱,放弃掉几家店,自己能干什么?如果再抛弃掉家庭所拥有的社会关系网,能不能找到工作?能不能很好的生存下去?
蒋子鹏不敢再想下去,怕想多了对自己更失去信心。
3
半天,蒋子鹏才轻轻说,秋蓉,我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
熊秋蓉收回视线,看着他,说,当然不是,你只是没有看到自己的能力,也不愿去施展自己的能力而已。
拿手指远处田地里忙碌的人,说,你的出身与你的能力注定与他们不同,也注定你与他们要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甚至可以说,你承担了比他们更重要的责任。
蒋子鹏不禁问,更重要的责任?
熊秋蓉说,对,你不仅要为家庭承担责任还要为很多有梦想有追求,以及为了生存下去的人承担责任。
蒋子鹏问,为什么?
熊秋蓉说,公司的经营者就像一个大家庭中的家长,好的经营者就等于一个好家长,他会让公司所有员工找到一种家的归属感,他会带着所有员工一起追求更好的生活,反过来,员工当然会觉得在这家公司工作是一种幸运,就算辛苦也觉得幸福;可是不好的经营者,会让员工觉得痛苦,但为了生存又不得不忍受这份煎熬。
又说,可能有些人有这种能力去做这件事,但没有这种机会;你就不一样,你既有能力又有机会去做这些,当然,这既是一份荣誉,也是一份责任与压力。
蒋子鹏再次沉默。他明白熊秋蓉的意思。
熊秋蓉看着他,说,如果你能让那么多人感到幸福,那我相信你自己一定会更幸福,就算忙一点也会觉得是种享受。
蒋子鹏看她一眼,想开口又停住。
4
熊秋蓉知道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基本上都表达出来了,不过还是有些担心蒋子鹏能不能承受刚才那些话。
于是轻松的笑笑,说,能让公司员工幸福,肯定更能让家人幸福,这样的男人就算少些浪漫少些时间陪家人,我相信全世界的好女孩都还是愿意嫁给他,到那时候,我根本没有精力去做其它事,整天所想的就是如何才能盯牢你,千万别被其它好女孩把你抢走了。
蒋子鹏还在低头沉思。突然看她,说,为什么以前不跟我说这些?
熊秋蓉笑了笑,说,以前跟你说,你能感受到吗?如果不是这次陪我回家感受一次穷人的平静生活,你还是无法理解这些。
这几天,熊秋蓉由于思考的事多,一直沉默。此刻把想说的都说完,顿时觉得轻松很多,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蒋子鹏突然站起来,说,走吧,去县城接你姐。
熊秋蓉跟他下去,轻声问,没生气吧?
蒋子鹏说,说实话,开始的确很不舒服,现在没事了,你的话让我好像有所感悟,虽然还没有确定到底感悟到什么,但我相信回去后肯定会重新思考自己应该做什么。
熊秋蓉扶他一下,说,小心点。
蒋子鹏笑着说,别这样好不好,会让我觉得自己更没用,一个大男人,还让怀孕的老婆扶着下山。
熊秋蓉不禁一笑,说,去你的,谁是你老婆。此时的她,心情的确好了很多。她相信蒋子鹏能领悟到一些东西,只要他以后能改变一点点就足够。
蒋子鹏说,你刚才不是说要盯牢我,怕被别人抢走,这不是老婆是什么?马上又说,对了,我的确还在生气,你前面说如果没有娅娅,不会选择我当丈夫,难道我这么差劲?
熊秋蓉没理会这问题,过了会说,子鹏,你知道吗,你有一个很好的优点,就是能很快忘掉不愉快的事,随时都能让自己保持轻松的心态。
蒋子鹏说,错了,这也只是在你面前这样而已,如果刚才那些话是别人对我说的,我会记恨他很长一段时间。
又笑着说,还有一个原因,刚才的部分话的确让我感到尴尬,为了不在你面前过多尴尬,故意装轻松点。
5
车里,蒋子鹏说,如果你妈不愿去我们那里,那就在县城买套房,给你姐一家以及你妈住。
熊秋蓉说,我也想过这问题,不过我妈是直接拒绝。
蒋子鹏问,为什么?
熊秋蓉说,老人需要的是熟悉感,在那几间房里她已经生活了几十年,闭着眼都能走到邻居家,每天见到的都是熟悉面孔,一旦住到县城,身边全部是陌生人,她会变得无所适从。
蒋子鹏说,也有道理,那就重新盖几间新房,让你妈在家住得舒服一些。
熊秋蓉说,以前有这想法没条件,今年遇到你,生活条件改变了很多,跟我妈提过这事,可她死活不同意,觉得就她一个人在家,纯粹浪费钱,没办法,老人的思想很固执的。
蒋子鹏说,你妈能听懂我说话吗?
熊秋蓉笑起来,说,废话,当然听得懂,只是不会说普通话而已。
蒋子鹏说,那就行了。熊秋蓉问,什么行了?
蒋子鹏笑了笑,说,没什么,对了,你是想多住几天,还是明天就走?
熊秋蓉不解的看着他,说,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怎么问起我来?
蒋子鹏说,你突然严肃的跟我说那么多让我尴尬的话,我哪能全部记住?所以你得跟我回去多说几遍,直到我全部记住,或者回去后打印出来也行。
熊秋蓉沉默。
蒋子鹏看她一眼,神情有点严肃下来,说,你知道刚才坐在山上听完你的话,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一个女人被丈夫抛弃,却能带着女儿守在丈夫家忍受别人异样的眼神,现在为了躺在医院的女儿又陪着笑脸到底借钱,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熊秋蓉说,为了生存,就算多难堪的事也会去做。仿佛回忆起什么,轻声说,起码她还能得到村里人同情,但我当年回来生娅娅,连同情的眼神都得不到。
突然神情又变得伤感,幽幽说,今年回家为了给我爸筹手术费,我甚至给人跪下过。
蒋子鹏马上看她一眼,发现心里变得极其不舒服。自己喜欢的女人居然对别人下跪,如果知道那个人是谁,肯定上去踢他几脚。甚至有点后悔,那次她把娅娅送给自己照顾,应该问清楚她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要急着回家。
熊秋蓉努力挤点笑容,说,不说这些让人伤感的话了,其实我应该谢谢你,你这两次来,算是帮我找回了所有面子。
蒋子鹏沉默一会,突然问,你猜我带你回去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熊秋蓉说,谁说我要跟你回去?这次我是准备好好在家陪我妈几个月时间。
蒋子鹏没理她的话,继续说,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舅妈家,不仅是你跟我,还要带上小诚与书霞。
熊秋蓉意外的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蒋子鹏说,正如你所说,这个社会无可奈何的事太多,跟他们比起来,我们算是非常幸运的,既然他们能勇敢面对,我们为什么不能去面对?
熊秋蓉认真的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
蒋子鹏也看她一眼,说,你不用现在回答我回不回去,如果是以前我会要求你跟我回去,现在不会,刚才听你说的那些话,知道你经历的事比我多,考虑问题比我成熟,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是一起回去还是自己在家住段时间,无论哪个答案我都相信你有你的道理。
6
熊秋蓉想过自己的那些话可能会稍微改变蒋子鹏,只是没想到他好像突然间换了个人。以前蒋子鹏对自己姐姐姐夫像对外人,虽然不会冷漠,但也绝对不会表现的很亲切,说话更是少。
可今天下午从接姐姐姐夫开始,一直到家,都是很随意的与姐姐姐夫聊天。正因为随意,才感觉到一种家人的味道。
回到家,熊秋蓉与姐姐还有妈妈准备晚饭,蒋子鹏与李文节一直坐在厅里聊天。这在熊秋蓉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按他的性格是不可能与姐夫坐一起聊那么久。
趁蒋子鹏出来上厕所时,从厨房跑到他身边笑着问他怎么突然对姐姐姐夫尊敬起来。蒋子鹏说,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们都比我强,起码是靠自己的努力在生活。
正因为蒋子鹏突然像换个人,熊秋蓉才觉得不真实。她担心蒋子鹏是一时情绪才这样。她知道蒋子鹏比较感性,很多时候容易感情冲动,所以内心想法经常很快就产生变化。
晚上吃饭时,蒋子鹏更让熊秋蓉惊讶。
他突然对熊秋蓉妈妈开口说话。在熊秋蓉印象中,蒋子鹏好像没有跟妈妈单独说过话,最多就是笑笑。熊秋蓉当然不满,私下问过他,他就说语言不通,说了也白说。
蒋子鹏看着她妈妈,说,伯母,我知道您不会普通话,但我说话您肯定能听懂,所以您先听着,等我说完,如果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出来,秋蓉,还有姐姐姐夫会把您的想法告诉我。
他的这句话说完,不仅是熊秋蓉,其它几个人全部意外的看着他。妈妈更是显得局促不安,用方言说了几句。
熊秋蓉对他说,我妈说,都是一家人,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就好了。
蒋子鹏说,因为觉得家里空气好,本来是打算让秋蓉回来住段时间,不过想了想,还是觉得让秋蓉待在我身边比较放心。
熊秋蓉刚准备插话,蒋子鹏拦住她,说,你先听我说完。再看着她妈妈,说,等我们一走,家里又只剩下您一个人,秋蓉跟姐姐姐夫不一样,她离家远,可能回来也少,无法像姐姐姐夫这样照顾您,正因为她回家少,所以随时都会担心您一个人在家生活的好不好,只有您在家里生活条件好了,她才会在外面真正安心。
听到这里,熊秋蓉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蒋子鹏再看看李文节与熊春蓉,说,我跟秋蓉商量过,想给家里重新盖几间新房,里面也尽量多添置一些新家具与必要的一些电器产品。
再看着她妈妈,笑着说,其实我也有私心,这样村里人就会觉得秋蓉嫁了个好丈夫,以后我带秋蓉与娅娅回来,也会觉得脸上有光。
几个人大概都没想到他突然说出这番话,全部愣住,桌上显得很安静。
蒋子鹏看看李文节,笑着说,其实辛苦的是姐夫,我跟秋蓉仅仅是出点钱,但你要辛苦很长一段时间,毕竟我们不懂,只能靠你在家安排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