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了一天车，蒋子鹏很快就睡着了。熊秋蓉想伸手去关灯，却被他抱着不能动。想推开他起床去关，最后还是算了，任由灯亮着。

    熊秋蓉很早起来去厨房帮妈妈准备早饭。妈妈已经在里面忙，看她进来，问，他还在睡？熊秋蓉嗯一声。妈妈问，他晚上睡得怎样？

    熊秋蓉笑着说，如果不是因为开一天车很累，估计都睡不着，没见过这么胆小的，整个晚上都搂着我，睡前还跟我说，家里晚上太静，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躺在床上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又说家里好像显得更冷。

    妈妈说，他有没有说要待几天？

    熊秋蓉说，那得问他了，不过今天肯定不会走，连续开车，凭他那体质回去就得生病。

    妈妈说，那你们今天晚上别在家里睡，吃了晚饭就去县里，如果他想多住几天，早晨回家，晚上再回县里。

    熊秋蓉笑了笑，说，如果决定晚上去县城住，那还得趁天黑前走，他那胆量肯定不敢再在夜里开车了。

    妈妈说，你打电话让你姐跟你姐夫也回家吃晚饭，晚上四个人一起回县里，他就没那么害怕。

    熊秋蓉说，也行，等他起床我问问他的意思。

    2

    蒋子鹏醒来时，前面窗户的阳光正照在床上。一旁的熊秋蓉已经不见。

    此刻看到熟悉的阳光，心里早就没有害怕的影子。回想昨晚自己的表现，也有点难为情。心想，熊秋蓉肯定会笑话，自己作为男人还没有她胆子大。

    昨晚光顾着害怕，都没仔细看看她的房间。坐起来四处看看，有点失望。在他看来，女人的房间总应该有点不一样。甚至觉得，女人的房间应该带有一点神秘感与女人特有的味道。

    可惜这间房里好像找不到什么太明显的标志来证明这是一间女人的卧室。除了床，就是几个衣柜，而且都有些旧，衣柜上的很多漆皮都掉了。

    靠门的壁边，有两个矮凳子。蒋子鹏知道是昨晚他与熊秋蓉洗脚时坐过的。

    四面墙壁到是挺白，好像最近刷过。再抬头看顶上，刚看就低下头。起来穿衣服时，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心里琢磨，上面那些脏东西会不会掉下来？

    走出大门，朝霞迎面扑来，蒋子鹏感觉心情非常舒畅。看着远处的风景，心说，这么美的地方，为什么晚上会害怕？

    昨晚熊秋蓉带他去过厕所，知道在屋外的一角。他觉得很奇怪，从小到大都是称呼卫生间或洗手间，但到了这里能想到的词就是厕所。因为根本无法把这里的厕所称呼成卫生间。

    走到厕所边才发现厕所没门。不由喊几声，秋蓉。

    熊秋蓉正在厨房，听到他的声音跑过来，笑着说，早晨一个人上厕所也害怕？

    蒋子鹏说，谁害怕？我是看厕所没门，担心一会有人闯进来，你在外面帮我看着。

    熊秋蓉瞪他一眼，说，家里的厕所谁会闯进来？没时间陪你胡闹，正在帮我妈准备早饭呢。

    见熊秋蓉跑走，没办法只好进去。待在里面一直紧张的盯着门。

    出来后想找地方洗手，正好看到前面有个小池塘。远远就能看到里面有家禽游来游去，蒋子鹏心说，真是一幅美妙的画面。

    等走到边上，顿时觉得风景被破坏了，因为池塘四周的脏东西实在太多，匆匆洗下手就回到门前站着。

    过了一会，熊秋蓉端着装满水的杯子与有牙膏的牙刷出来给他，说，先刷牙，马上要吃饭了。

    蒋子鹏拿着这些，问，在哪刷？

    熊秋蓉说，随便找个地方就行。说完又去了厨房。

    等熊秋蓉再拿着杯子与牙刷出来时，蒋子鹏还呆呆站着没动。

    熊秋蓉说，愣着干什么，牙刷是我带回来的，干净的。

    蒋子鹏说，不是嫌牙刷不干净，是我根本不知道在哪刷牙。

    熊秋蓉已经走到一边蹲下来，说，不是说了，随便找地方就行。然后开始刷牙。

    蒋子鹏整个人呆住，没想到她会这样刷牙。走到她旁边蹲下，说，就在外面刷？

    熊秋蓉边刷边扭脸看他，有点含糊的说，来这里你只能将就一下。

    蒋子鹏第一次在室外完成刷牙任务，笑着说，娅娅以前在家也这样？

    3

    妈妈吃完早饭就出门了。

    蒋子鹏问，你妈干什么去了？

    熊秋蓉说，去地里忙忙，她说跟你说不上话，待在家里她别扭，你也会别扭。

    蒋子鹏说，你妈这么大年纪还要去地里干活？

    熊秋蓉说，没办法，让她闲着她会更难受。

    蒋子鹏说，我们就在家这么待着？

    熊秋蓉说，你要是闷，我们可以出去转转，顺便去镇上买点菜回来。

    两人开车去镇上。在村里的路上遇到一些人，这些人看到车都是很早站住，带点惊奇的神情远远看着车过来。

    遇到这种情况，熊秋蓉都会让蒋子鹏减慢速度，打开窗户与这些人打个招呼。

    在镇上，蒋子鹏本想把车停到固定地方，然后与熊秋蓉逛逛街，却发现根本无街可逛。所谓的街就是这一带的主路，所谓的镇上就是在这条路两边集中了一些店面。

    说是来买菜，却只买了一点猪肉，因为熊秋蓉说其它菜家里都有。

    回到家还是很早。

    蒋子鹏站在门口，说，你们这里也未免太安静了，虽然路上能看到很多人，两边的田地里也有很多人在忙，但偏偏让人觉得有些过分安静。

    看一眼站在身边的熊秋蓉，笑着说，如果娅娅在就好了，只要有她就有笑声，也就不会感到太安静。

    熊秋蓉笑了笑，进屋里拿了两个小凳子出来，递给他一个。

    两人就在墙檐边上坐着。蒋子鹏准备靠墙坐会，拿手摸摸墙面，还是放弃。

    只坐了一会蒋子鹏就有点受不了，想拉熊秋蓉到其它地方走走。但看熊秋蓉静静坐在那里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也就没动。

    又坐了很久，蒋子鹏终于忍不住，推她一下，说，跟我说说话。

    熊秋蓉看他，说，你为什么时候回去？

    蒋子鹏说，无所谓，多住几天也行，少住几天也行。

    熊秋蓉说，多住几天？多住几天你能待得住？

    蒋子鹏笑着说，说实话，的确有点难受，但有你陪着，我肯定能待得住。

    熊秋蓉又低头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蒋子鹏说，别又不说话。

    熊秋蓉看他，正要开口，正好妈妈回来了，身边还有个中年妇女。

    4

    熊秋蓉站起来跟中年妇女打个招呼。蒋子鹏也站起来，却不知说什么。

    中年妇女带着胆怯，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神情对蒋子鹏笑笑。

    她们说了几句话后。熊秋蓉对蒋子鹏说，你在外面待会，我进去一下。

    蒋子鹏看着她们三人进屋，无奈笑笑。自己来到熊秋蓉家，就仿佛来到另外一个世界，除了熊秋蓉，无法跟其它任何一个人交流。

    刚才坐凳子让他太别扭，此刻打开车门，坐进车里。不禁希望熊秋蓉的姐姐姐夫能回家，好歹他俩还能用普通话跟自己聊聊天。

    没多久，熊秋蓉独自出来。走到车边，问，你有没有带现金？

    蒋子鹏说，知道来你这里不方便用卡，提前取了些现金，怎么啦？

    熊秋蓉问，有多少？

    蒋子鹏说，不多，只取了一万，不过之前身上还有一点，一万多一点吧，你要用？

    熊秋蓉点点头。蒋子鹏从车里拿出包递给她，说，都在里面。

    熊秋蓉拿着包进屋。几分钟后，中年妇女出来，熊秋蓉与她妈妈跟在后面。

    蒋子鹏虽然听不懂她们说什么，但能感觉到中年妇女一脸感激。知道语言不通，坐在车上也就懒得出来。但中年妇女还是走过来，感激的说着什么。

    蒋子鹏听不懂，只好笑笑。

    5

    中午吃饭时，熊秋蓉问，下午是我们开车去接姐姐姐夫，还是让姐夫骑摩托带姐姐回来？

    蒋子鹏说，姐姐姐夫晚上回来？

    熊秋蓉说，是的，回来陪我们吃晚饭，吃完我们一起回县城。

    蒋子鹏说，晚上去县城睡？

    熊秋蓉说，如果你愿意在家里睡，不去也行。

    蒋子鹏笑了笑，说，还是去县城睡吧。

    熊秋蓉说，那下午怎么说？如果你不愿意去接，等会我打电话让姐夫骑摩托回来。

    蒋子鹏说，当然愿意去接。

    刚吃完中饭，蒋子鹏就急着去县城。熊秋蓉进房间拿出他的包，而蒋子鹏已经进了车。

    熊秋蓉坐进去，把包给他。蒋子鹏随意把包扔到一边，启动车就开出去。

    熊秋蓉说，也不看看我用了你多少钱？

    蒋子鹏笑着说，我们之间早就有分工，钱归你管，怎么用是你的事。

    路上，熊秋蓉还是很少说话，更是很少看外面，仿佛在思考什么。

    蒋子鹏却一边开着车一边看外面风景。突然把车停住。

    熊秋蓉这才抬头看他，问，怎么停住？

    蒋子鹏笑着说，时间还早，看这里风景不错，我们下来待会再走。

    蒋子鹏拉着熊秋蓉要爬旁边的山。熊秋蓉没办法，只好陪他。

    只爬了不到几十米，蒋子鹏就停住，说，不爬了，在这里坐着看风景也不错。

    两人找个能坐的地方，蒋子鹏朝远处看，说，真是太奇怪了，白天看这些风景真美，晚上却那么害怕。

    熊秋蓉笑笑没说话。过了会说，如果让你在这里生活，你能生活下去吗？

    蒋子鹏说，说实话吗？熊秋蓉说，当然。

    蒋子鹏说，只能当游客身份玩几天，如果在这里生活，用不了多久就会疯掉。

    熊秋蓉说，你不是说喜欢平静简单的生活吗？

    蒋子鹏说，我是喜欢平静简单的生活，但不是这种平静简单的生活。

    熊秋蓉说，那你喜欢的是哪种？

    蒋子鹏觉得不好回答。

    6

    熊秋蓉没继续问。看远处一会，突然问，你看上午来家里的那个人有多大年纪？

    蒋子鹏说，那个中年妇女？

    熊秋蓉点点头。蒋子鹏说，大概四五十岁吧，具体看不出来。

    熊秋蓉停一会才淡淡说，她才三十四。

    蒋子鹏惊讶的说，不会吧？现在很多三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像二十多岁。

    熊秋蓉还是看着远处，说，按辈分，我喊她嫂子，她丈夫八年前出去打工，五年前就再也没回来过。

    蒋子鹏问，出事了？

    熊秋蓉声音变得有点淡淡冷漠，说，倒真希望他是出事了，可惜不是。

    蒋子鹏问，那是因为什么？

    熊秋蓉说，一个男人能抛弃家庭抛弃妻子抛弃女儿，还能因为什么？又淡淡说，听说外面的那个女人已经替他生了孩子。

    蒋子鹏说，他们离婚了？

    熊秋蓉摇摇头，说，没有，这个嫂子不同意，那个男人也没脸回村，所以一直拖着没离。

    蒋子鹏说，既然已经这样，为什么不离？五年前她才二十九，完全可以再找个人嫁掉。

    熊秋蓉看他一眼，又转过头看远处，说，在我们这个村子，还从来没有人离婚，所以她宁愿带着女儿守着这个残缺的家。

    蒋子鹏说，她女儿多大了？

    熊秋蓉说，十二岁，很懂事也很听话，很小就知道帮着妈妈干活，可惜老天总是不眷顾好人，前些日子，她放学后赶着去帮妈妈干活，走山路时不幸摔了，现在还躺在医院。

    蒋子鹏问，严重吗？

    熊秋蓉说，有钱就不严重，没钱就严重。神情突然悲伤起来，轻轻说，如果当初我有足够多的钱，也许我爸就不会……。

    停住没再说下去。

    7

    蒋子鹏也没说话。上午熊秋蓉问他有没有现金的时候，就猜到可能是那个中年妇女来借钱。当时心里有些反感，心想，我们刚回家就来借钱。

    他当然不在乎这点钱，只是觉得那个女人看自己时仿佛带点讨好的神情很反感。为了借点钱何必这样。现在知道情况后，不禁为当时自己的想法感到惭愧。

    熊秋蓉说，你也知道，在这里借点钱并不容易，特别是她这样独自带着女儿生活的人，那个男人从五年前就再也没给过她一分钱。

    又说，前期借的一点钱早就用光了，医院一直催她交款，很早她就从医院赶回村里，她说她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因为该借的都借了；正好有人告诉她，可能是我回家了，因为早晨在我家门口看到了车，于是她急着去找我妈。

    蒋子鹏说，如果不是听你说起这些，还真是难以相信居然有人生活的如此艰苦。

    熊秋蓉苦涩笑笑，说，其实这个社会比她还苦的人很多。

    蒋子鹏说，她借了多少？

    熊秋蓉说，三千，我知道肯定不够，就给了她五千，她拿了钱就急着赶回医院。又轻声叹气，说，听她简单说了病情，估计五千都不一定够，甚至过万都有可能。

    蒋子鹏说，那你为什么不多给她一些？我们现金不够等会去县城取点就行。

    熊秋蓉看着他，说，子鹏，村里人其实已经把你当成我家的女婿，在他们看来，你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开着小车的女婿，我承认，偶尔会感到满足，毕竟我也有虚荣心，但你走了后，我妈、我姐还有我都要正常生活，如果别人知道来我家是借三千给一万，借钱的人会很多；困难的人不仅仅是她，我们帮不了那么多人，这就是很无奈但非常真实的生活。

    8

    蒋子鹏沉默下来，仿佛有所感悟。

    熊秋蓉说，刚才我问你喜欢哪种平静简单的生活，你不知该怎么回答，其实我可以替你回答，你喜欢的是有大量金钱的平静简单生活。

    蒋子鹏不禁看着她。

    熊秋蓉也看着他，直接说，你说难以忍受这里的平静生活，就是因为这种平静生活属于穷人的，你以前说过，希望出生在普通家庭，可惜你错了，如果你真的出生在普通家庭，你连追求你所希望的那种平静简单生活的机会都没有。

    蒋子鹏并不笨，马上理解她所说的意思。正因为理解她的意思，才感觉脸有点发烫。

    熊秋蓉扭过脸看别处，继续说，这次你要送我回来，我之所以同意，一方面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另一方面就是想让你来感受一下没有金钱支撑的平静简单生活。

    又说，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没有错，但希望达到的生活方式应该自己去创造；如果你不是蒋建龙的儿子，你能拥有目前的平静简单生活吗？假如真如你所希望的那样，出生在普通家庭，那你现在每天所想的事，可能就是怎样才能让自己不用挤着公交车上班，挤着公交车下班，怎样才能拥有房子拥有汽车，怎样才能升职升薪，甚至你会担心自己或亲人生病，担心物价上涨，担心丢掉工作，你根本没机会去考虑过平静生活，每天在内心只会告诉自己，怎样才能多赚钱。

    熊秋蓉转过脸看着他，说，如果真是那样，你要陪我回来，只能是坐火车，然后再转汽车，还要走很远一段路才能到家，再就是，如果遇到今天这种事，我们也只能无可奈何，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松的拿钱去救一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