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玢依然每天叫我去同他一道早朝,再有谁敢提扩充后宫,不管官职多高,不管年纪多大,统统当廷打屁股。这一轮打下来,几乎没有多少朝臣幸免于难,大家都趴在家里养伤,没过多久,能来早朝的大臣只剩下区区十几位。这件事才算是平息了下来。
但平息并不等于没事。
龙玢只是叫我陪他上朝,陪他吃饭,就是不和我说话,更别提那啥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他也不给我一个解释,哪怕是一个牵强的借口都没有。但我知道,他心里很烦。他心烦的时候,胡子长得特别快,不过半天光景,才剃得光溜溜的下巴,竟密密地冒出一片青。
明明是他杀了我的姐姐,为什么到头来我却依然为着他牵肠挂肚,忧心忡忡?
现在,我算真正明白慧娘当日所说,我没有亲身经历,所以体会不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的第一个男人对她有多么重要。
龙玢就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和他身心合一的那一刻,我已不再是我,他也不再是他,暗香浮枕,缱绻缠绵,我中有他,他中有我,就算我不曾为他生儿育女,我们也已经是不可分割的了;哪怕伤害……最终,都还是会选择原谅。
但现在,似乎不能原谅的那个人,是他。
面对他的转变,我也不甘示弱地转变。虽然我依然牵挂他,可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就好象住在同一间客栈的两个过客,本就没有认识的必要。我们都用沉默和漠不关心来惩罚着对方。
我不知道我还要和他僵持多久。明明和最爱的人近在咫尺,心却似远隔天涯。这样的寂寞,简直要让人崩溃。
在这深宫之中,最难排遣的,是寂寞。我开始学着抄佛经,清心寡欲。
听说,有些心结须用半生来解,有些情锁只有留给寂寞来开。既然寂寞开不了这把情锁,那我只能用我的下半生来帮他解开心结了——如果他还肯让我继续陪伴他。
这天下朝,龙玢不知怎的,大步流星,走得特别快。我紧赶慢赶没有赶上他,索性让他一个人先走好了。
无意中回头,却见龙琦立在不远处,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见我看到了他,他慌忙回避着目光,低头向我行礼。
我说:“殿下有礼了。”
龙琦很是恭谨地说道:“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略一点头,他连声道谢,领着我向着一处偏殿走去。
这里没有旁人,龙琦这才收起了之前的繁文缛节,对我直载了当地问:“娘娘和皇上,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强装笑颜。
龙琦忿忿地道:“你别装了。我看得出来,你过得并不高兴。”
我说:“我没有不高兴。只是那些个大臣要立你的儿子为太子,惹得皇上不高兴罢了。”
龙琦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竟有些气急败坏:“皇上不会以为我是幕后主使吧?!”
我昂然道:“清者自清,殿下没有做过,又何必激动呢。”
龙琦反问道:“那皇上为何还不同你生个孩子?!只要你们有了孩子,不论男女,这件事就可以得到缓解,你们年纪都还轻,将来再生一堆孩子出来,难道还怕没儿子吗?为什么非要和臣工们对着干呢?”
我笑了笑,说:“龙琦,你现在明白先帝为何要选龙玢继承皇位了吧。因为你遇到困难只会选择妥协。”
龙琦辩解道:“那当然还是要看什么事啊!”
“不论什么事。”我纠正道,“因为,他是皇帝。”
龙琦深深望了我一眼,喃喃道:“想不到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了。”
我微微一笑:“过奖。”
“你和皇上真的没事吗?”龙琦仍是不放心,“如果需要我做什么,我就算肝脑涂地,也会去做的!”
我笑:“没那么严重吧……”
龙琦垂下眼皮,道:“当日王妃他们在华盖殿,多谢你时常接济他们;还有之前,你送我出城……”他蹙着眉撇着嘴,好像要哭了一样。
我故意装作轻松的样子随口把话题岔开:“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对了,怎么一直没见到林秀?”
龙琦睁大了眼:“皇上没告诉过你吗?”
我立即解释道:“皇上日理万机,我若不问起,他怎么会想到主动说。”
“那你也没问他?”
“他那么忙,我怎么好打扰他……”我心里直犯嘀咕。我说齐王殿下,您能不能不要这么多事啊……
龙琦“哦”了一声,叹了口气,这才说道:“林秀去捉拿严童军了。就是慧娘的弟弟,小童。”
“捉拿?”我吃惊极了,“这么说小童没死?”
龙琦略一点头:“攻城当日,皇宫大乱,小童趁乱溜走了。”
“是皇上叫林秀去找的小童吗?”想到慧娘,我不禁有有担心。
“不是,是林秀自己要去找的。”龙琦说,“他一听说小童极有可能是谋害父皇的人,当下就红了眼,定要将他捉拿归案。”
“那慧娘岂不是……伤心死了……”一边是至亲,一边是挚爱,慧娘夹在中间,一定更痛苦吧。
“那也没有办法。你知道林秀的脾气,他这么有原则的一个人,怎么会因此而袖手旁观。”龙琦也跟着轻叹。
“嗯。”我说,“我该走了。”
龙琦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我立即抢白道:“多谢你关心,我会好好照顾皇上,还有自己。”
龙琦郑重地点了点头,与我拜别。
回到坤宁宫的时候,龙玢已经在哪里了。
我刚进门,大殿里的宫人们全部退了出去,我就知道,龙玢终于要和我说话了。
我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朕的皇后娘娘,叹什么气呢?刚才和齐王聊得不开心吗?”龙玢立在窗前,以背示人,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也能想像得到,那张满是戏谑的脸上挂着是怎样的一种嘲弄。
“有点儿吧。”我没有心情和他斗嘴斗气,“龙琦说林秀去捉拿小童了,我担心他和慧娘……”
“你不必担心。”他突然扭过头来,嘴角溢着难言的隐痛,却极力表现出一脸漠然。
“为什么?”
“因为担心也没有用。”
“……”我彻底无语。
龙玢略略昂起头:“真喜欢你的,不论你做什么他都会包容你;不喜欢你的,你做什么都没有用。对吗?”
我长长舒了口气,说:“我懂了。”
“你真懂才好。”他扔下这句话,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不管是真懂还是不懂装懂,接下来的日子,我收起了逆反之态,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做着一个妻子应做的事。即使他仍然对我爱理不理,我也就当自言自语好了。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这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诗文惊喜地唤了声:“皇上?!”
龙玢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娘娘呢?”
“娘娘睡了……奴才这就去禀告娘娘!……”诗文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自从上次我偷偷去天牢见少卿,诗文她们都要守到确认我睡着后才敢离开。
“不用了,让她睡吧。”龙玢似乎已然坐下,“朕坐坐就走的。你们都跪安吧。”
诗文一定满眼狐疑地瞟了他一眼,又不敢多问,只得轻声应道:“是~~”领着其他宫人一道退了出去。
灯光暗淡下来。对于他来说,有灯没灯,其实都一样。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厅堂里,悄无声息。
我已是睡意全无。我屏住呼吸,焦急地等待着他。他却像入定了般,就是一动也不动。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等待真是一种煎熬——熬得人眼皮打架,差点又要向周公报道了。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皇上,林秀林将军有事求见。”
龙玢似乎怔了怔,顿了半晌才道:“让他进来吧。”
林秀?他找到小童了?
进到这黑漆漆的屋子里,林秀压低声音道:“微臣参见皇上……”
龙玢似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起身,然后我听到一阵窸簌的脚步声正向我而来。我慌忙闭上眼,装作熟睡的样子,侧卧在床,还不忘伸出脚丫,好装得再像一点。
他进来了。轻轻撩开帏帐,在我床边坐下,俯下身来听我的呼吸。我几乎都能感觉到他的温度。他似乎是想抚摸我的脸的,大手悬在半空,烘得人脸直发烧。可他还是放弃了。
林秀问:“娘娘睡着了?”
他“唔”了一声,道:“我们出去说吧。”
刚要起身,林秀又说:“娘娘脚蹬被子了。”
天,难道林秀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吗?
龙玢迟疑着,说:“你来帮帮我,我看不到,怕弄醒了她。”
林秀叹了口气,上前将被子拉开,轻轻盖住了我的脚。
“多谢。我们出去吧。”
两人都压着嗓子在说话,声音轻得像蚊子哼。
林秀说:“皇上,你这又是何苦呢。”
龙玢说:“你不明白。”
林秀却说:“臣明白。”
龙玢顿了顿,反问他:“你这次来,是想来找容歌的吧?”
林秀反问:“皇上怎么知道?”
龙玢说:“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我来坤宁宫了,你若不是直接来的,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林秀很是尴尬地应了一声,说:“是。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
“那你找容歌什么事?”龙玢反问。
林秀迟疑着没有做声。
别说,我不想听。我真的不想听。不要再把秘密告诉我了,我只想耳根子清静清静。自从进了宫,左一个秘密,右一个秘密的,像座座大山,压得我抬不起头来。如果我还是那个浑浑噩噩的容歌,还是毓秀的女儿,那该有多好!
可林秀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臣找到小童了……”林秀说得很是悲愤,“他承认,是他下毒害死了先帝……”
龙玢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你应该相信我了……”
林秀哽咽着道:“其实臣一早就相信皇上的。只是没找到凶手,臣心结未解,始终无法释怀。”
龙玢问:“那小童人呢?”
林秀道:“他自知难逃死罪,为了成全臣和慧娘,他已服毒自尽了。”
龙玢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既已死,你还来找容歌做什么?”
林秀犹豫着道:“臣……是来劝娘娘离开皇上的……”
“你……”龙玢很吃惊,紧接着他的惊讶转成了愤怒,“为什么?!”
“小童说,之前他奉了红莲教教主向解语之命,一直偷偷给娘娘下药,如今娘娘已是永远都无法生育了……”林秀哽咽着道,“其实容歌是解语的亲妹妹,她是项王的女儿,对吗?!”
龙玢沉默不语。
我鼻尖一耸,大滴大滴的泪从眼中滚落,我却压抑着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向解语知道你宠爱容歌,不惜用这种方式残害自己的妹妹……”
“不要说了……”龙玢哭了,哭得很伤心。声声压抑的抽噎从黑暗中传出,散布在屋里,铺天盖地袭来,心碎了一地。
林秀顿了顿,道:“现在皇上和朝臣闹成这般紧张,皇上打算以后怎么办?当真守着她过一辈子?”
龙玢恨恨地道:“那又怎么样!”
林秀凛然道:“如果皇上是普通人,臣自当祝福皇上,可皇上是一国之君!将来皇上千秋,后继无人,难道皇上想让国家再度陷入混乱之中吗?”
龙玢叹息道:“我会想到办法的。”
林秀嗤之以鼻:“皇上的办法就是逃避?打板子?”
龙玢怒道:“林秀,你不要得寸进尺!”
林秀黯然道:“皇上,其实你早就知道娘娘不能生育了,对吗……”
这回轮到龙玢问:“你怎么知道的……”
林秀道:“如果不是这样,皇上又何必不近娘娘的身呢。皇上不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才故意冷落娘娘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索性都摊了牌。龙玢定然道:“是,我是一早就知道。”
“有多早?”
“容歌死后。”龙玢缓缓说道,“当初抄纳兰禛家的的时候,他的夫人贺清颜为了逃跑,居然使出飞刀绝技,连伤数人。我便料定,当日暗杀容歌养母之人,就是她。所以我派出禁军将她秘密追捕归案,对外则宣称她逃脱了。贺清颜为求活命,不但告诉了我容歌真正的身世,还告诉了我解语的真面目……”
“所以你那时起就对向解语起了杀心吧。”林秀叹息。
“……”龙玢长长出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林秀已带了泪声:“你明知如此,还要义无反顾、千方百计让她成为你的皇后……这是何苦呢……倒不如将她收在身边,只要两情相悦,无名无份又何妨……”
“那是先帝才会这么做!我不会!”龙玢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倔强得像个孩子,一定要亲自守护自己心爱的玩意,任何人都不能代劳。
林秀沉默了。
龙玢突然道:“赵同已经死了。他是怎么死,你清楚吗?”
林秀咚一声跪在了地上:“臣明白。无论皇上最后的决定如何,臣,永远支持皇上!”
“你,跪安吧……不要再打扰她啦……她还是个孩子,不该承受这么多……”龙玢的声音一下子显得苍老了许多,是那种心力交瘁后的羸弱与凄楚。
“是……”林秀又问,“皇上不回宫吗?”
龙玢答:“我就想在这里坐坐……”
“是……”林秀轻声道,“皇上,臣告辞了。”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龙玢在厅堂里独自啜泣,我却在寝室里偷偷饮泣。也许,天底下只有他这样的男人才会选择将一切苦痛收埋,只把最好的那一面留给最心爱的女人。
一直以来,在他的呵护之下,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根本帮不了他。但当我发现了他的脆弱与无助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上能够帮到他的人,只有我……只有我。
三日后。
吃过午膳,龙玢便要走。我追上他,说:“玢,我想和你谈一谈。”
他面露惊异,却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说:“我们去御花园转转吧,边走边说。”说着,我挽住了他的胳膊,握住了他的手。
他没有拒绝。
我们向着御花园走去,一路无语。虽已是深秋,可花园里的常青树依然青翠傲人。有多久没有这样同他携手同游了?午后的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目。我领着他踏入一间小亭坐下,说:“今天天气真好。”
“你想和我说什么。”他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失神的双眼茫然望向我身后,似乎想用这样的态度掩饰内心的不安。
“哦……”我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放在了他的手里,“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打开来闻了闻:“这是什么药?”
我将瓷瓶取了回来,说:“忘情丹。吃了它,可以忘掉一切。”
“呵……”他笑得很是轻慢,“世上哪里会有这种药。”
“是真的。是我从你师傅那里偷来的。”我叹了口气,说,“当时只是好奇,想拿回来研究一下。但是现在……”
“你想干什么。”他收敛起笑容,警惕地重复了一遍,“你想干什么?”
我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觉得我们现在……很没意思吗?”
“我不觉得。”他同我赌气。
“玢……”我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扑在他的腿上,仰起头望向他,“我知道……你不理我,是因为你不能忘掉我的身份……是红莲教害死了你的母亲……这个心结,你永远都解不开。仇人的妹妹,依然还是仇人……你是不会让你的仇人拥有你的孩子的,对吗……”
他没有说话。他的唇颤抖得厉害,泪水噙在眼眶打着转转,却被他执拗地逼回了眼中。
对不起龙玢,我只能这么说了……
我叹了口气,道:“不如我们试一回吧。”
“你想试什么?”他从喉中发出沉闷的回应。
我趁机道:“就是它,忘情丹。”我将瓷瓶里的药丸倒了一粒出来,说,“你一半,我一半,如果第二天早上醒来,你已不记得我,我也不记得你,我们就重新开始。”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搐:“要是我不再喜欢你了,或者你不再喜欢我了呢?”
“不会的。”我将脸贴在他的腿上,忍着泪声说,“只要我们其中一个人还会喜欢上对方,我们就会在一起。因为我们都不会轻易放弃的。对吗。”
他深深舒了口气,没有答我。
“来吧。”我将药丸放入了嘴里。
“现在?”他很是惊讶。
我没有给他时间继续惊讶,抱住他的头吻住他,将嘴里含着的药丸咬下一半来顶到他的嘴里,拉着他的手覆在我的喉咙上,我先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这才将药丸吞下了肚。
“容歌……”他突然将我紧紧拥进了怀里,“不要忘了我……”
“嗯,你也是……不要忘了我……”我伏在他怀里,泪水全部浸到他的衣裳上。
他哭了,泪水落进我的脖子里,冰凉透心。
“不要忘了我……”他喃喃着,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他的声音渐渐小了,很快,他已没了声息。
我给他吃的,其实只是一粒加了蜂蜜的蒙汗药。蜂蜜的香甜盖住了蒙汗药的原味,他竟真的没有闻出来。我事先吃了解药,自然无事,他却倒在我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吧,好好睡一觉吧。等你起来的时候,你会忘了我的。”我轻抚着他的脸,学着他的样子在他额上轻轻吻着,抱了他半晌,这才将他放倒在石桌上趴着。
我对李总管说:“皇上累了,拿床被子来。你们不要吵醒他,让他好好睡会儿吧。”
李总管没有怀疑。这些日子以来,他当然知道龙玢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不一会儿,他叫人取来了被子,小心地盖在了龙玢的身上。
我默默看了他最后一眼,对李总管说:“本宫要去祈月寺替皇上祈福,可能会晚一点回来。皇上,就拜托李公公了。”
“是。娘娘慢走。”
李总管向我行礼,目送着我离开。
一离开他的视线,我立即加快了脚步向宫门走去。马车已备好,我钻进去,诗文诗书刚要跟着进来,我突然道:“呀,我忘了带上我抄的佛经了!听人说把手抄的佛经供奉在寺里才会更灵呢。你们快去帮我拿来!”
诗文诗书也没有怀疑,转头就向坤宁宫匆匆赶了过去。
我对车把式说:“我们走吧。”
他点了点头,轻声吆喝着马车,向前走去。护驾的禁军也跟了上来,列队于马车两侧,将我护住。
车把式,是龙琦。
他以前是禁军统领,这次护送我出宫的禁军,都是他曾经的亲信。
马车里放了水和干粮,还有换洗的衣物和钱银。这些都是龙琦替我准备好的。三日前,他听到我说这个计划时,并不惊讶。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皇宫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要走,最好不过。他还说,他可以把我藏起来,只要我愿意,龙玢一辈子都不会找到我。
我开玩笑道:“你不是想杀了我吧。”
龙琦只是叹气。
我垂下眼皮道:“可我不想连累你。”
“他明日醒来,就会知道自己上当了。”龙琦说,“你不想连累也连累了。”
我说:“他不会怀疑你的。他只会怀疑林秀。”
“什么?!”龙琦睁大了眼,“那林秀怎么办?”
我说:“林秀不会有事的。因为他也找不到林秀了。”
龙琦表示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说:“林秀会带我一起走。”
“是吗……”龙琦的双眼顿时黯淡下来,“为什么是他……”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使劲捶着他的肩。
龙琦淡然轻笑,扬起马鞭,将我送到了祈月寺侧门。林秀已经在那里了。
龙琦将我扶下马车,交到了林秀的手里。
林秀对我说:“容歌,难得你深明大义……”
龙琦看了看我,鼓起勇气唤了一声:“容歌……”已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龙琦,保重。”我向他伸出手。
“容歌,我能……抱抱你吗……”龙琦嗫嚅着,突然冒出这个请求,我不禁大吃一惊,抬眼看了看林秀。
林秀不动声色,转身背对我们,复将难题交还给我。
我对龙琦微微一笑:“只有龙玢才可以抱我。”
“嗯……”龙琦勉强笑笑,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我明白。你……保重!”
转眼已是春暖花开。桃花朵朵笑春风,海棠深藏点点红,梨花迎风雪一杈,这个……
慧娘接道:“芍药烁烁绿盘笼。”
我不好意思地笑。
日子过起来,也真快啊。
话说和龙琦道别后,林秀带着我前往城郊与慧娘汇合。
慧娘因着小童的死,很是难过了一阵。但她知道小童这么做是为了成全她和林秀,她也慢慢释然了。毕竟,是小童做错了事,弑君这样的重罪,龙玢没有追究个诛杀九族已是莫大的恩惠了。她当初能原谅先帝,现在也能原谅龙玢。
我没有把小童帮解语给我下药的事告诉她。林秀也没有。
看着她一天天开朗起来,我和林秀都很高兴。
林秀不肯离开京城。他说,大隐隐于市,留在京城,比去哪里都安全。
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不愿离开龙玢。只有留在京城,他才能第一时间知道龙玢的状况,只要他需要,他会义无反顾挺身而出。更何况,在没有得到齐王一切平安的消息之前,他是哪里都不会去的。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半个月后,竟传出了皇帝退位的消息。龙玢将皇位传给了龙琦,自己则不知所踪。有人说他上了龙泽山做了道士,还有人说他去了檀香寺出家当了和尚。总之,他是万念俱灰,退隐红尘。
林秀去了龙泽山,也去了檀香寺,凡是传说他出现过的地方,他都去过了,却都一无所获。
我唯有苦笑。上天真会捉弄人啊……
院子外面突然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
“快来呀快来呀,镇上来了个傻瓜!”
“走哇走哇,快去看傻瓜!”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吵个没完。
“姐姐,你不和我们去看傻瓜吗?”
经过我的院子,一个小女孩跑进来仰着小脑袋天真地问我。
我在剥着豌豆,一面把豆子扔进簸箕里,一面笑着说:“傻瓜有什么好看的。”
小女孩说:“那个傻瓜穿得破破烂烂的,像个乞丐,可别人给钱他不要,他倒给人家钱,逢人便问:你看到容歌了吗?你看到我的小容歌了吗?她有这么高,喜欢扮成男孩子!”
“是吗……”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然揪住,压抑得人几欲窒息。既已看破红尘,又何必再寻呢……
小女孩在催促:“你真不去看吗?那我去了!”
“等等,你带我去吧!”我突然间改变了主意,拍拍手解下围裙。
远远看到一群小孩围着一个人,拍着手又唱又跳。那人满头银丝,身形佝偻,安静地盘腿坐在地上,身上的衣裳已脏得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失神的双眼茫然望向前方,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竹竿,竹竿的底部已经被磨得发白浑圆。竹竿如此,他的鞋子就更不用说了,鞋面上已有好几处都破了洞,露出了里面灰不拉叽的袜子。
我的心一颤,泪水登时模糊了眼睛。
“瞎子!快给钱!给钱就告诉你容歌在哪里!”一些顽皮的小孩冲着他大声嚷。
他不予理会,那群小孩便围着他,有的打有的推,他就像块木头,无动于衷。
我忍无可忍,随手**个扫帚,向着那群孩子杀气腾腾地走了过去,拿着扫帚将他们一顿好打:“都给我滚!就知道欺负人!回头我告诉你娘去!仔细你们的皮!”
孩子们哪里见过我这般凶模样,当下一哄而散。
“你……”他突然站起身来,那双死人般的眼睛倏地有了几分灵动,“你见到过容歌吗?我的小容歌……她……有这么高,喜欢扮成男孩子……”他抬起手,比划在他的胸前。
我深深提了口气,努力掩饰自己的泪声。
我说:“我见过她。她现在长高了,有这么高,到你的下巴了。所以你……一直找不到她。”
“是吗……”他的双唇嗫嚅着,就连下颌也跟着在颤抖,“也许吧……”
我吸了吸鼻子,说:“走吧,我带你去见她。”
他却缓缓转过身,紧紧摁住他的那根竹竿,说:“不,不用了……”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在找她吗?”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略一偏头,只给我看到他半边脸的一半。他说:“不,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知道她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见与不见,对于一个瞎子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她想见你呢?”我大声质问他。
他才迈出的脚步倏地停住,头也不回地道:“不,她不会想见我的。我做错了事,做了很错很错的事……不是说句对不起,就可以了结的。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伤害已造成,便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我的泪扑簌而下:“是,做错的事,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但你们可以重新开始。”
“呵……”他干笑了几声,说,“她还想再骗我一次吗……”
“不,她没有骗你……你们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我上前去拦在他面前,拉住了他的手。
他浑身一颤,挣扎着想要甩开我的手。我将他的手紧紧抱住,往怀里送。他先触到了我的脸,然后是胸,再然后,是隆起的腹部。
“呵……”他倒吸一口凉气,双眼倏地睁得大大的,像触到火一样弹开,“你……”
“我有了你的孩子了……”我呜咽着大哭道,“是你的孩子!”
只听得咣当一声,他手中的竹竿直直倒在了地上。他跟着扑通跪在了我面前,颤抖着双手捧住我的肚子,在肚子上轻轻吻着,泪水早已汹涌成灾。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他口中喃喃不绝,眼里烁着不可思议。
“林秀说,可能是我喝了那杯毒酒后,他送我上龙泽山求师傅救我的时候,师傅连带着将小童下的毒一并清除了……”我抱着他的脑袋,将他按在我的怀里,让他听孩子的心跳。
“你以为我真的是因为解语的事离开你的吗……”我哽咽着道,“那晚林秀和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不想你左右为难……只有我离开了,你才能忘掉我,另娶他人……可我没想到,我费尽心思逃出来不久,却发现自己怀孕了……想再回去,你却已经不知所踪。林秀从京城找到龙泽山,又从龙泽山找到檀香寺,找了很多地方,怎么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这就是天意……注定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了……想不到,想不到……”
龙玢缓缓站起身来,再次将我拥入了怀中。我侧着身子靠在他胸前,痛快地哭了个够。他紧紧地摁着我的脑袋,脸颊贴着我的额,喃喃道:“嗯……是长高了……”
“玢……”我仰头望向他,嗫嚅着道,“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已经不是皇帝了……”他转过头,努力望向我的眼睛所在的方向,“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
“不,你还有我,还有孩子……”我咬着嘴唇恨恨地道,“你明知我不是冲着你是皇帝才肯嫁给你的!除非你不想要我们了……”
“要!我当然要……”他摸索着捧住我的脸,细细摩挲着,痴痴地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猛然一惊。
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抓起我的胳膊突然重重咬了我一口,痛得我大叫起来。
“你……你精神病啊?!”
“唔,不是梦。”他呵呵笑起来,“在我梦里,你总是在笑,从来都不会对我发火……”
“玢……”我一酸,泪水又跟着淌了下来,“你真的甘愿为了我,放弃一切吗?”
他沉吟着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山河拱手,为卿一笑。如是颠簸尘世亦无悔。”
“如是颠簸尘世亦无悔……”我喃喃重复着他的话,若有所思。
龙玢问:“现在可以带我回家了吗?”
“嗯!”我欢喜地点点头,擦掉泪,拖着他的手,向着我们的家大步走去。
那些繁华哀伤终成过往,平凡是为了最美的荡气回肠。我只想安然地度过一世春秋,与君相守,浑噩自知,此生,亦无憾。
【后记】
几个月后,容歌生了个女儿,起名龙恩和。恩和是天元语中“太平”的意思。恩和满月的那天,龙玢和林秀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龙琦。龙琦即位以来,不堪重负,他方才真正领悟到为何先帝要将皇位传于龙玢。而今龙玢得女,打破不育之讹,他便要将皇位交还,做他的齐王去。
龙玢婉言拒绝。
龙琦正色道,治国平天下,他做不到。北方传来消息,合索国国君为其子所杀,新国君撕毁之前与天朝所签合约。虽然目前合索不敢有所企图,可其狼子野心,迟早有一天会暴露无余。林展鹏年事已高,他愿驻守北疆,为国尽忠。
龙玢没有再犹豫。他两岁被册封为太子,毕生所学尽是帝王权术,他的身份,注定他要担起大任。重拾帝位后,他愈发励精图治,换来天朝五十余年天下太平。
容歌一直陪在他身边,后宫独她一位皇后。一帝一后传说,流芳百世,亦成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