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肃觉得自己也沾染上了附在子鸢身上的忧伤,他有莫名的负重感,以及一股小小的怒气在他单薄的身体里凝聚。
他抖一抖轻缈如丝的衣袖,借此调试了自己的情绪,眸子里恢复了如秋水的平静,嘴角勾起那抹不易让人察觉,却又不可忽视的笑。
当他的腿刚一迈进孝珩的屋子,墨水特有的气息,开始萦绕在他的鼻尖。他继续往深处走,进了侧室,看到孝珩执笔沾墨,顺着手臂,指尖,笔尖,形成一个柔韧的线条。行云流水的动作,如往常一样顺畅,却丧失了他洒脱的自由,脸上的表情也显得耐人寻味。
高肃知道,孝珩一定是心情不悦。因为,在孝珩笔下所成的.并不是一幅画,而是字。
他在兄弟里是最能把握住孝珩的任何小情绪,孝珩在心情恶略的时候,是不会画画的。他认为作画是神圣的,是能够完全映出持笔人的内心,因此,他不会在自己内心有乌点的时候作画。可是,只有持笔在手,他才会感到安心,就只能以写字来舒心。
“怎么?是不是有谁以重金要求二哥作画?”
以重金求画,这是孝珩最反感的,他可以只看那个人一眼,就能起笔作出画,并不要任何回报的送给他。可是他接受不了,有人以金钱作筹,要求孝珩做出他们想要的画。他不仅做不到,而且还很厌恶。
可是这次,孝珩好似并非如此。他摇摇头,放下笔。“我…好像把事情做得过分了一点。”
“你是说郑子鸢的事?”
“恩。”
“哥,你好像早就猜到我知道些什么。”
“我是你哥,怎么会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从你们的言语里就能猜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来问我?反而用这样的事情来验证他的身份?“
孝珩抬起头,走近现在离自己不远的高肃,扯着他的手臂说。“你是在怪我么?”
高肃纵起眼眉,道:“哥,我没有,只是…”
孝珩松了松手,又转过身去。“你来的也正好,我还有些事需要你来帮忙。你会帮的是么?”
高肃低头轻笑,道:“我若不帮二哥,那以后谁来帮我阻挡那些女人啊?”
听到这,孝珩的心又沉了一下。自从高肃回到晋阳,住进他的府邸以来,他就被迫学会了,如何敷衍女人,以及如何做到面色不改的说谎。而最让他觉得不安的是,有些女人甚至放弃了对高肃的追求,反而转向自己。像孝珩这样儒雅的镶入骨髓的谦谦君子,对于女人对他也是毫无防备可言,为自己不被沉沦,几乎是要把高肃扫地出门,好在是大哥把他又捡了回去。
“你不要再提那些女人了。”高肃很明显的看到了孝珩嘴角约有抽搐,随着自己得意的笑了一声后,问他“是什么事?”
孝珩这才恢复原有的平静,脸上又不经意的笑起来。“我知道郑子鸢曾经是供御囚,可是,我在供御囚的名单上,没有找到他的名字。”
高肃眸子霎时展出了吃惊的情绪,可不过一眨眼,又转换为沉思。
孝珩凝视着他浅淡而漂亮的瞳仁,也知道他应该想到什么了。
高肃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留下一句“我去去就回”就走了。他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可事实却真的发生了,唯一能够解释的就只是郑萧了。高肃本可以不必管这些事,即便是哥哥,自己若是不情愿,以孝珩的性子必定也不会强求,不过是别扭两天就可了事了。可是高肃却想把事情查清楚,他想知道,他的至交郑萧,到底在做什么样的打算。
郑萧啊郑萧,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在外人看来,他是个极为冷酷,不苟言笑,似是守卫着皇宫的雕塑。他不会对谁低头哈腰,也不会对谁笑脸相迎,即便是皇上,他也是挺直着身子,一副坚不可摧的样子。
在高肃清凉的眸子里,郑萧冷面肃目,身上像藏着千年寒冰一样,发出逼人的寒气,谁若是靠近,非要被他这寒气冻死不可。
高肃还经常会对他,说。“我很多时候,唐突的一看,以为你是个死人。”
又或者会扯着太医,指指郑萧说。“你快给他治治,他不会笑。”
夜幕渐深,杂乱的声音像是被,障住的黑夜吞噬得,只剩下静谧。
郑萧从宫里回来,刚踏进房门,听到窗户开启的声音,随着一个身影的闪入,又重新关好了。他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我的门不是摆设。”
“所以呢……”
“你要是不改这样的毛病,我会把你当作小偷一样扔出去。”
郑萧走到桌前,燃起一盏灯,昏黄模糊的光线,照在高肃精致的面容上,暗色的阴影映衬着,他清晰的轮廓。他的眸子还是像一潭净水,干净的闪着流光。“如果你做得到的话。”
郑萧冷漠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又不着任何变化的别过头。“有什么事么?”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没有把握做到。在他的寒光逼视下,除了高肃没有人是受得了的,这也是所有人为何惧怕他的原因。
高肃把孝珩想问的事,跟他说了一番,只是稍微换了角度,他自称自己想要知晓,并没有提起孝珩半个子。
因为郑萧脸上是常年不变的,所以他也省去心思,不去瞧他,只等着他冰冷的话语响起的那一刻。
“是我做的。”郑萧在激起一阵冰凉过后,经过良久的静谧,最后化为真正的沉寂了。
高肃所期待的下文,没有再出现,就像是他站在海边,正准备迎着风浪接受滔天汹涌的骇浪时,风嘎然而停,巨浪就在他眼前又退了回去。这种在寂静的空气里,弥漫着他焦灼的等待,却被郑萧的话说一半,迅速冷却下来的感觉,是真的很不好。
他眨动着修长的睫毛,眼神里闪烁的话是:“你要不继续往下说,我就杀了你。”
结果是,郑萧没有看到,高肃就随手摔碎了他放置在桌上的茶杯,并企图将他房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扔出窗外。
“你在做什么?”郑萧的一声低吼,伴随着各种瓷器的碎声,以及被抛出窗外的各种物件。在将军府的下人们看来,这一切发生的莫名的诡异,可谁也不敢上前问个究竟。
“我在抑制杀你的冲动。”
就在府内侍卫听到这样的话语时,他们毅然决然的夺门而入,看到却是郑萧扯着高肃的衣服,而高肃手里拿着府内常见的饰物,头发有些乱,衣衫因为过于宽大,而露出圆润玉泽的半个肩。然后,侍卫们的脸上瞬间升起了夕阳的红晕,在他们的心里,有了一个错误的想法。最后以郑萧的一句“滚”又重归平静。
高肃很若无其事的拉起被撤掉的衣衫,坐在桌前的木椅上。
郑萧叹出一口气,也坐了下来。“不过是一个女人,至于么?”
“不是女人,而是一件事。”
“好吧,只要你能别再惹什么乱子,我就告诉你。”
高肃点点头。
郑萧定了定神,道:“这个丫头,被元昂关入大牢,我想把她带出来,可没那么容易。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顶替一个死囚,我才好动手。”
“她到底是谁?让你怎么帮她?”
郑萧知道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郑萧闭眼沉思了半响,复抬头道:“我若只找了普通人,杨愔怕才不会看在眼里。”
“你为什么如此讨好他?”
“这个问题你早先就问过了。”
高肃走出门时,是很平静的,凛冽的风携着凄冷,卷起他的衣角。残月洒在他姣好的容颜上,覆上了一层潮冷的水气,他昂起的脸,有了一抹愁容。
在乱世里宣泄着那些刺眼的光芒,像是沾了血的荆棘,缠绕在自己周身。
说不定自己稍有不慎,就会刺得满身是血。
自己就像是风飘散的花瓣,它何时落下,落在哪里?何时飞起,飞向何方?
皆是风说了算。
他能做到什么?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