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天边忽然卷起莫名的流云,厚重得把阴沉的雾霾都降了下来,清晨得露水也仿佛是蒙上了一层的尘埃,清澈里逐渐扩散出细小的灰霾,变得混沌不清。
这一日,是高肃离开的日子,他站在门口,风从他的白袍里卷起,只剩一片凛冽就消失了。
莲夕没有听从他的话,最终出现在门口,高肃望了她一眼,说。“不是说不用来么?”
“姐姐病倒了,王爷要出征,怎么可没人来相送,所以莲夕才斗胆违背王爷的话。”莲夕卑微地低着头,脸颊柔嫩如花,高肃望着她也不落忍,她毕竟是皇上赏赐下来的,愿不愿意也不是她的错,现在她成了自己的女人,纵使不喜欢,自己也是有责任的。他叹出一口气,说。“天气阴冷你且回去吧,本王要走了,府里就亏着你照顾了。”
莲夕忽然感到一些暖意在肩头漾开,她侧头才知道,是高肃把自己的披风落在她的身上,然后,她看着高肃与他的队伍浩浩荡荡消失在苍茫的云雾里,她的眼睛又弥漫起一抹潮湿的雾气。
在城外,高肃就停下了脚步,对身后人挥了挥手,整支队伍就都定下了脚步。他对一旁一个身形消瘦的士卒少年说。“我问暂歇在这里等。”
“等谁?”少年不解。
“鸢,你认为皇上会只派我一人前往么?”
子鸢抬起头,扶了扶不合身的盔甲,说。“你的意思是,皇帝依赖你的能力,又惧怕你掌握太多的兵权,所以,要派人来分散你的权力?”
高肃在风里笑着点头。
无须多刻,城门的地方就有了模糊的身影,年轻朝气勃发的少年,一袭傲骨威凛的战袍,在喧嚣的风里,肆意飞舞着英姿。
子鸢回过头看到,延宗逐渐沉淀出的成熟气息的脸庞上,顽劣的眼神却坚定不移。而在他的身后还有两个少年,一个是张亦言,另一个子鸢并不相识。
他面貌甚轻,清澈而干净得眼睛,仿佛是还飘散在天空不肯落下的初雪,没有任何尘埃的碾碎的玷污。只是唯一感到有些违和的是,在他原始而纯粹的面容深处,却隐约能感受到一丝煞人的锐气和沉着不乱的气质。子鸢不懂,这样一个看起来十岁出头的少年,怎么会有这样一般的面孔。
高肃也望着少年,虽有一时的惊诧,却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说。“琅邪王也来了?不守在太上皇身边,这样好么?”这句话显然是在问延宗,他知道延宗和琅邪王关系匪浅,不只是因为延宗常在宫中走动,而最重要的就是,他们都痛恨一个人,就是和士开。
琅邪王虽年纪甚小,但城府却深不见底,就连孝珩第一次见到他,也忍不住称赞。
延宗没有说话,琅邪王却笑面盈盈说。“父皇身体虽不太好,但也并没有什么大碍,现下突厥犯境,我自当要出一份力的。”
子鸢在他们说话间,把注意转到了一直沉默的张亦言身上,她问。“你怎么也来了?”
张亦言沉默的望着她,说。“我是这里的军医长。”
高肃转过头,说。“他医术精湛,而且武功也好,不做军医是在太可惜了。”
子鸢没有再说什么。
高肃高喊了一声,队伍继续前行。
延宗和琅邪王高俨走在最前面,高肃稍放慢着加步,和子鸢走在一起。他望着高俨的瘦小的身影,说。“琅邪王是皇帝的弟弟,虽然不是同母,却从下一起长大,但是,其实他才是嫡出。”
子鸢转过头,“那为什么他没有做皇帝,虽说立皇太子,都是立长,可是这个长到底是哪个长,谁也说不清。”
“起初,琅邪王却是有机会做皇帝,太上皇当政的后几年,他几乎不理朝政了,一切都是琅邪王统筹,而现在他也扶持着他的哥哥,也就是现在的皇帝。他的威信要比现在的皇帝,高很多”
子鸢听到高肃这么说,声音里平静没有任何的情绪,可她始终不能相信,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就能代替自己的父亲,掌管江山,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子鸢又靠近高肃,说。“他那么小,就有那么强的能力,而且,太上皇没有把权力交给当时的太子,那这是不是表明当时,太上皇有意把皇位传给他。”
高肃也赞同得点点头,“所有人都是怎么认为的,可是谁也不知道和士开心里的打算。”
“你是说,是和士开说服了太上皇,立高纬为新君?”
高肃“恩”了一声,说。“无论是高俨还是高纬,有利得都是太后,而唯一不同的还有一个人。”
“谁?”
“陆令萱。”又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名字,子鸢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她的名字了。在她模糊得记忆碎片里,一点点拼凑起来得仍是那个,一脸谦和的妇人脸孔,虽然她话多恭维不尽实,但却没有想到这件事也跟他有关。
高肃看到她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又解释着说。“她是高纬的乳娘,加上她和和士开都是太后身边亲近的人,和士开知道太上皇走后,自己必须另找新主,可高俨他自知掌控不了,就转念想起高纬。陆令萱不是一个愚蠢的妇人,她精明的很,自知这样可以讨好太后和皇上,又能稳固自己的地位,何乐而不为呢?”
子鸢道:“我想他也许还有一个打算。”
“恩,和士开很善于阿谀奉承,他一定会煽动皇上和高俨两兄弟的关系,让他们反目成仇,这样一来,他不仅除去了威胁,又能助涨他的气焰。”
子鸢皱了邹眉,又感到其中的疑虑,说。“那太后怎能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犯险?”
高肃摇摇头说。“现在太后掌权,他们暂且还动不了手,就怕太后日后还政于皇上,高俨怕就危险了。”
“如果高俨真的有了事情,那和士开又怎么向太后交代?”
“你别忘了和士开是什么人,他能够让太上皇杀了我大哥,就一定能有本事让太后不知晓这一切都是他所谓。”
子鸢扬天而望,阳光被打碎的流光斑驳的跳动在她的脸上,一瞬的温和气息,却散不走她内心的阴霾。
队伍在夕阳将尽的时候,停下了,他们扎营在荒林里,这里的风从不知方向的深处吹出来,擦着耳边的风声,就仿佛无数得风刃割破了皮肤。
夜里,子鸢和高肃没有住在一起,为了不败露身份,她只是住在离高肃最近的军帐里,这里十分简陋,除了有铺好的床榻,角落里的几案就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了。
她的帐篷里没有油灯,只有些许的烛台和蜡烛,她拿出一根点燃,地方不大,但光源却未能延伸到各个角落。
帐外忽然得传来细微的声音,仿佛是树枝被碾碎的声音。在子鸢还没有来得及回头,营帐里就走进了一个人,那是卸下铠甲的延宗,他只是穿着平日最常穿的深色长袍,昏暗的暖光覆在他的脸上,却挡不去他寒气逼人的目光。“你到底是谁?”
子鸢望着他清晰的面目,自己有意得往黑暗的地方移了移,把所有的身影和表情都隔绝在漆黑的阴影里。“将军所问何意?”她的话里没有丝毫的紧张。
“不要装傻了,本王适才就看出你了,只是碍于其他人,没有揭穿你,告诉本王,你为什么还活着,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北周就被杀死了么?”他的话句句尖锐。
子鸢忽然意识到,他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只不过,他却以为自己是先前的少傅,而感到奇怪罢了。
她躲在黑暗里,沉默不语。
延宗许久得不到回应,他拿起一旁的烛台,朝着子鸢的方向走了过来,光源瞬间也朝着她逐渐聚拢,直到子鸢的面容被柔和得光照的刺眼,她却没有后退,只是稍侧着头。
“虽然,我跟你并不是很熟,但是,你和四哥二哥的关系却不浅,我不知道四哥把你留在身边做什么,我也知道我去问他,他也不会说出来的。”
子鸢回过头,说。“所以你想让我告诉你?”
延宗皱着眉说。“告诉我,四哥打底在做什么,她把你隐藏在他身边,用意何在。”
子鸢看着延宗初长成成熟男人的面孔,眼角始终有一些轻狂而傲野的光泽没有被消磨掉,她笑着说。“你应该去问你的四哥。”
“四哥不会告诉我的。”
延宗迫切的脸庞,让子鸢恍惚又看到,那个年少不怕畏惧的延宗,他在岁月里仿佛悄然沉淀了成熟的气味,却又好似还是那个拥有原始天真的少年。
子鸢望了他很久,觉得不可能再瞒下去,她方才送了口。“那你要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延宗匆匆点头。
子鸢又在他面前摆摆手,说。“先不急。”然后,她把发上固定的发带扯了下来,她的长发就松松软软得落了下来。延宗看着她的长发垂在胸前,两侧的发丝遮掩了她一小部分的脸颊,昏暗的烛光在她的青丝上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暖色。
“你,你是……女人?还是……我四哥的……”延宗一时还没能相信,他握在手里的烛台几乎都快要脱了手,恍惚的烛光慌乱的慌了几下。
子鸢有些玩味的说。“怎么,难不成你以为你四哥有男风之好,把我男扮女装娶进门?”
“不,不,不。”延宗流动的目光忽然停滞的凝固了,他茫然而又无措,仿佛回到他几年前,不懂世事的孩子,他狠狠得摇着头,似乎是自己犯了错一样。“我没那样想。”他又接着说。“只是,四哥他早就知道你是女人?”
“恩,他是最早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要装成男人,入朝为官?”延宗很不解的问。
“因为活命。”
“为什么这么说?”
子鸢低下头,重新把头发梳理好,说。“当初我被冤枉成为供御囚,为了活命,我贿赂了几个官员,让他们帮我脱离苦海,然后,他们只给我安排了在太子身边的一个小官衔,后来,当时的太傅看我身手不错,就提拔我为少傅了。”子鸢的话虽不尽实,但却也半斤八两。
“恩?不对不对。”延宗低头,思索了一下,感觉到有不妥之处,说。“你当时是供御囚,又怎么可能会有钱去贿赂别人?”
子鸢看着他拢进的眉头,很随意的说。“我偷的。”
“什么?!”
“你别紧张,我只是暂用而已,我有了钱以后,就还回去了。”
子鸢很玩味的望着他天真的面容,没想到他真的全都相信了。然后,延宗把烛台又重新放好,他说。“你的这些事,四哥都知道?”
“恩,不知他连二哥也知道的。”
延宗的脸色又一惊,说。“二哥也知道?就惟独瞒着我。”
子鸢安抚着说。“那个时候,你年纪还小,我们并不像让你知道的太多,本想待你长大再告诉你,而如今,事情又这样,我们也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再说了。”
延宗忽然面色沉了下来,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他傲气而倔强的眼神又重新亮了起来。他说。“我一定要问个清楚。”随后,他就转了身,从子鸢的营帐里冲了出去。
子鸢望见他的身影消逝在黑暗里,心里不知是哭还是该笑,他的面容已经有了浓重的成熟男人的气息,只是脾气和心性还如孩童一般纯粹和天真。
子鸢踱到帐外,在凝重的夜色里,她已经看不到延宗的轮廓,只是在皎洁的月光下,他看到,一个迎风而立的少年,他的身影在风里被拉扯得很长,沉默的脸掩埋在冷清而恍惚的月光里,看不到任何的情绪表露出来。
片刻后,子鸢又回到了帐内,而同时,张亦言的身后又出现了另一个少年,那个少年走近他,唤了他一声“言哥”,张亦言才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