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没有阳光可以透进来,只能靠着昏暗的灯光照亮。
高肃清醒过来的时候,恍惚地以为自己又沉睡了一整夜,昏昏沉沉的空气里弥漫着腐朽不散的浑浊和依旧洋溢的奶香气息交融在一起,仿佛睁开眼,也犹如沉睡一般的迷惑不清。
躺在床榻上的高肃,支起手臂坐了起来,他松散着面容动了动脖子,僵硬的骨骼从微暖的皮肤下传来咯咯作响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周身的关节,仿佛被僵涩的卡住了一样,使得动作都变得迟钝了很多。
他揉了揉脖子喉结的地方,嗓子里仿佛干涩的失去了所有的水分,是说不出的难受。他刚直了直身子,在身边的不远处就有了一个轻微的响动,然后他转过头,看到三个女人中的其中一个人,就站在旁边的桌角,她的眼睛里像都被人倒下了一斗墨汁,漆黑得甚至把映在她瞳孔里的灯光都掩盖了。
她苍白的手指里捧着一碗刚到好的水,递到他的面前,高肃望了她一眼,接过水仰头咽下了。清凉而温润的水带着一丝甜腻的味道,还萦绕在他的舌尖。
“我睡了多久?“高肃抬眼问她,干涩的声音一时还未能缓解。
女子眨动着动人的眼睛,嘴巴抿了抿却没有说话。
高肃坐在床上望着她,见她久而不语,又问她。“你不知道么?“
女子垂下目光,依旧不言语。
高肃以为她是一个内敛羞涩的女子,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是苦笑得不再理会她。他起身下了床,就在刚穿好鞋袜的时候,外面就传来两个声音,虽然隔着厚重的帐篷,却还是沉默的空气里格外的清晰。
“他真的是从中原来的么?“声音柔弱而嫩小,高肃能够听得出说话的人是依吕那。
“恩。”回答的声音,成熟里沉淀着一种妩媚的声线,他想这应该就是依吕那的姐姐阿绪的声音。
“绪姐姐,我也想去中原,这里实在太可怕了,阿爹阿娘都死了,我不想也死在这里。”
“我又何尝不是?可是我们如何去得了,况且我们的家在这里,那边我们人生地不熟,也不一定好过。哎,这就是命吧。”
高肃站在帐篷边缘的内侧,听着两个柔弱的声音,叹出无数声无奈与不甘,他眉头一皱,心里不舒服的滋味又翻了上来,眼睛里忽然氤氲起一抹浓郁而悲伤的颜色。被勾起的往昔,又零碎的在他内心里狠狠地扎了下去。
他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甚至连生死都不知。父亲在他还懵懂的时候也离开,而他的两个哥哥又在叔叔的残害下致死,他瞬间感觉到血缘相连,却可以如此的冷漠。而至亲离去的滋味,仿佛就是浸泡在他的骨髓里,那样的深入。
身边逐渐靠近了轻微的脚步声,高肃恍然凝了凝神,目光转过去,发现一直沉默的女子,正悄然的走过他的身边,到了帐外。高肃望着她,也收起了悲伤的神情,跟了出去。
外面明朗的天空湛蓝着笑脸,可颤抖在空气里的风,却有了苦涩的味道。
阿绪坐在帐外的地面上,厚重的棉衣软软的落在脚的一旁,潮水冻僵了她的发梢,她抬着手轻轻的揉捏发梢的碎冰。依吕那坐在她身边,她瘦小的身体整个都倚在阿绪的身上,被风吹红的脸颊蹭在她柔软的袍子上,眼睛里是闪动着顽劣的光泽。
阿绪看到沉默女子走出帐外,就抬头问她。“阿九,他醒了么?”
阿九眨了眨眼睛,默然的把头转到身后的方向。这个时候,高肃已经走了出来,他的隽容在阳光洒下来,有了别样刺眼的绚丽,仿佛是一块温润没有棱角的美玉,透着让人沉醉的媚态。
“她的名字叫阿九?”高肃看着眼前的沉默不言的女子,在望了自己一眼后,就径直走到马儿的身旁坐了下来。
“恩。”阿绪微笑着应答了一声。
“为什么她都不说话?”高肃望着阿九垂下的目光,感到很奇怪。
“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阿绪的话有些幽怨,声音也很小,就仿佛是在说些很不愿意开口的事。
“因为,她的嗓子坏了,不可能发出声音了。”依吕那眯起眼睛抬头望着高肃,也放低着音量。
高肃睁了睁眼睛,脸上淡然不化的微笑里有了一丝吃惊,他转过头,依旧是只看到她低垂着脸,仿佛是沉睡了一样,没有反应。
依吕那说:“我们把她救回来的时候,她的脖子上就又一个很大的伤口,我们费尽力气才帮她止了血,可是她的嗓子却不能说……”她还没有把话说完,阿绪就抬手在她的脑袋上摸了摸。依吕那抬着澄澈的眼睛望着她,她却满面的愁容,对依吕那摇摇头,意是要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高肃底下目光,望着阿绪皱起的眉间,他以为阿绪是因为不想让阿九再徒增伤口而如此。他也隐约的感到惋惜,但也仅仅限于惋惜。纵使她身上所有的悲怆都是拜战火所赐,而自己就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可以说他自己就是战火的怂恿者,而他却在心里并没有燃起一点的罪恶感。
毕竟,他并不是那种拥有脆弱的软心肠的人,他不会因为看到像阿九那样,被战争摧毁了一切的人,就把所有的过错都附加在自己的身上,他没有那些伟大,更觉得拥有过分而不理智的可怜所有的人而所谓的慈悲,其实那只不过是某种脆弱的情绪在作祟,因为他害怕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被别人可怜的人,而到了那个时候,他也希望有人会像自己一样,无常而毫无理智的帮助自己。
而可怜这个词,在高肃的眼睛里,却不是一个很好的字眼。
毕竟,他们处于乱世,战火纷飞没有人能够阻挡,既然生于这个时期,就应该坦然的接受老天所给的一切,而不是可怜自己或者乞求被可怜,那都是一种在乱世纷扰里的悲哀。
湛蓝的天空上一只飞鹰破空而过,巨大的阴影从高肃的脸上虚晃而过,然后,他就听到一声仿佛能够穿透天空的鸣叫。
就在着一声的鸣叫还在空气里留有余温的时候,阿九忽然的抬起头,她沉默的眼睛依旧没有光泽,只是淡淡的望着天空上一晃而过的飞鹰,可是面容却不在是冷漠,却格外的温柔。
高肃望着阿九,有了一个疑惑的表情。阿绪告诉他,“她一直都是这样,她好像很喜欢动物,而这里经常会有飞鹰飞过,每次听到鹰叫的声音,她都会露出那样的一个神情。“
高肃沉默了半响,忽然莫名的在嘴角勾起一个淡漠的弧度,他转过头对阿绪说。“要不要我带你们去中原?“
听到高肃的话,一直慵懒的如幼猫一般依偎在阿绪怀里的依吕那,忽然的就坐了起来。“真的?“她瞪着眼睛,明亮的光芒在她的瞳仁里流转。
高肃垂下目光,沉静的如黑色湖泊的瞳仁,是看不清任何的深邃。却似笑非笑的面容,有些探不出深意。“恩。我可以带你们去,至少那里要比这里安全一些。“
依吕那仿佛是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她的转着焕发出纯粹的光泽的眼睛,望向阿绪。“阿姐,我们……“
“可是。“依吕那的话被阿绪打断,“我们游离在这里这么久,如若到了中原恐怕……”她面容里透露着一丝疑虑和担忧,皱起的眉头,仿佛是有什么话还没有说出,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高肃望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容,忽然沉默出一种诡异的气息。他不语,目光却没有从阿绪的脸上移走,仿佛是拷问一般炽热的目光就烧灼在阿绪的脸上。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离开要离开。”依吕那哭喊着,柔嫩的小脸皱成一团。阿绪为难的望着她,表情很难过,她叹出一口气,仿佛是释然又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她重新抬起头,问。“可是,你是将军,难道是要带我们会军营么?”
高肃只是点点头,“你不用担心,你们救了我,就当是我的报答吧,请不要拒绝。”话在空气里静然的落下,他的目光从眼角掠过,凝在了阿九的脸上,她沉默着无言的悲伤面孔忽然有了很细小的改变。这种改变,细小到没有被任何人发觉,却被高肃很好的收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