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肃在还未完全醒过来的时候,意识也没有那么的清晰,只是在隐约地,他就感觉到身上冰冷的寒气早就消失了,并且空气里还交融着一股暖暖的气流,拌着一丝甜腻的奶香的味道,正清晰的一点一点地将他唤醒。
他睁开眼,微弱而飘忽不定的光影,一点一点清晰的映在他的脸上。他看到昏暗的地方,一些不清晰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这里是一个帐篷。他第一眼,以为自己回到了营地,只是他目光继续望下去,就感觉到这里与他们营地里扎起的帐篷,又显然有些不同。
高肃又转了转脑袋,就发现它的顶部是略圆润的形状,门口的帐帘也厚重而宽大,冷冽的风在这里找不到任何的缝隙,以至于空气里的温度可以保持下来。
他感到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在他的记忆的最后,他只记得自己趴在马背上,漫无目的的在荒地上行走,并没有碰到任何人和村落。
想到这里,忽然的坐起身,他伸出手摆在自己的身前,握了握,身体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了僵冷。他低垂下目光,身上的衣袍和铠甲都已经不知去向,他赤着半身,坚实而白皙的胸膛露在昏暖的空气里,手臂上的残半的箭矢也被拔了出来,现在的手臂上已经被很好的包扎了起来。
是谁救了自己么?他的目光落在沉寂的空气里没有答案。
隐约在周围寂静无声的时候,帐外仿佛响起窸窣的笑声。声音在穿透厚重帐篷,已经变得迷糊而悠远。却在安静的空气里,高肃还是依稀能够听得出,在轻柔的如同银铃在风里摇摆的声音里交融着不同的音色,笑声是不只一个人发出的。
高肃不由多想,就从床榻上站起身,伸手取下一旁的披风裹在身上,就踱步走出帐外。
在外面一片荒凉的大地,耸立着几片枯树群,落叶和枯草不均匀的铺散在地上。远处的天空依旧是冻僵的颜色,澄澈而不透明。
高肃寻着适才的笑声望去,他看到自己的马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身上是被泼满了水,原留有高肃血迹的地方,被水融合在一起,晕染成大片不均匀的颜色。而在它的面前还站立着三个女人,她们围着马儿,手里都拿着马刷,旁边有成片的桶装满了水,她们是在给马洗澡。
但是,骏马显然很不领情,它高昂着头,桀骜的神姿变成了胆怯的闪烁,脚下不停的在原地踏着地面,仿佛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
高肃很了解自己的马的秉性,除了自己它很少会接近人,尤其是陌生人。
马儿在不安慰的状态下踢翻了很多桶水,然后,它忽然得看到高肃的身影,就不顾一切的跑到高肃的身前,用高壮的头去蹭着高肃的脸颊。高肃迅速就感觉到,贴在脸颊上冰冷的潮湿气息里扩散着动物野性的味道,他的嘴角含着一抹笑容,伸出手抚摸马的脖颈,试图来安慰它。
“呀,你醒了?”三个女人转过头,看到高肃挺拔在风里桀骜的身影,先是大为吃惊,随后,在看到他隐约赤露出坚实的胸膛,和那张被散乱而飘逸的长发包裹的隽容,不自觉得就红了脸。
高肃听到声音,方才侧过头。他望着三个女人,这才发现她们身上穿的服饰,并不是自己所熟悉,却像极了突厥人,但是他们却说的中原话。高肃立刻就警觉起来,他的双瞳里仿佛凝集了无数细小而锐利的寒光,英俊的隽容如同浸泡在冬日的寒风里,肃穆而冷漠。“你们是谁?”
三个女人看到,他适才抚摸马儿时温柔的面容,一瞬间就冻结成千年寒冰,她们也明白高肃的想法。“你不要紧张,我们不是突厥人,我们只是住在北齐的边界的人。”一个看起来稍微年长的人,站到最前面,声音很缓慢的说。
“住在这里?这里所有的村落不是都被战火侵蚀了么?”高肃依旧没有放松,他一手握在马鬃里,半个身子紧贴在马的身上。
“的确是被毁了,我们就是从村子里逃出来的。”女人低垂下目光,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悲恸的荡漾出来。
高肃的眼眉皱了一下,望着三个年轻女人的面容,眼睛里都闪动着莹莹的光泽,仿佛清澈而悲伤的湖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他没有动身形,只是转了转谨慎的目光,安静的荒地里没有任何可以遮掩的地方,更没有其他的气息,他才暗自叹出一口气。“很抱歉,是我问的太多了。”
女人摇摇头,“不要说这些了。”她抬眼,目光掠过高肃坚实的胸膛,脸上忽然又夕阳一片,她疾疾撇开视线,说。“将军穿的少,还是快些进去吧,别伤还没有好,又染上别的病就不好了。”
高肃回到帐篷里。
没过很久,三个女人中年纪最小的叫依吕那的女人,抱着高肃的战袍走过来。“这是你的东西,上面破损的地方姐姐都修好了,只是上面的血迹都已经凝固了,洗不干净了。”她睁着澄澈的眼睛,面容微笑的望着高肃。
高肃也低头望着她,在看着她稚嫩而委屈的表情时,他恍惚的想起延宗。他放荡不羁的脸上,永远有一抹顽劣的光泽。当他收到大哥训斥的时候,也会露出和依吕那同样委屈的表情。
高肃抬起手接过衣袍,微笑的面容放松而温柔,仿佛已经放下了戒备,他说。“不要紧的,替我谢谢你的姐姐。”
依吕那仰着笑脸走出去的时候,高肃的脸色忽然又沉了下来,仿佛适才温柔微笑的面容,只是他戴上的一副假面具。
他把袍子放到一边,伸手把包扎完好的白布取了下来,他看到自己的坚实的肌肉上,几道血凝固的伤痕,甚至伤口已经很好地愈合了。他觉得很奇怪,其他的伤口倒还好,但是他肩上的伤口是瞬间能让他整个手臂都失去知觉的,怎么可能在仅有的几天里就能完全愈合?除非他一直沉睡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高肃也无暇想那么多,因为他实在太累了,和突厥人连续三天的战争,不仅身体无法承受,就连意识也是一种折磨。
他重新闭上眼睛,很快就沉睡过去了。
清晨,阳光轻柔的如同一层薄雾笼罩在大地上,而在军营的不远处,三个蔓延着悲伤倒影的人,站在风里,刺骨的风刃就像是细小的荆棘,一片一片刺痛着他们年轻的面容。
“没想到会这么突然。”沉默的气氛在风里诡异的蔓延,高俨浑浊而空洞的双眼,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光泽,虚无的不知道要延伸到哪里。悲痛的潮涌在他的心里无尽的空洞下去,犹如是无尽的谷底,一直的陷下去,他闭着眼睛,感受身体坠落决然,却没有等来一个落地的结果。
他手里紧握的信纸,越来越用力,直到泛黄的纸已经皱作一团。
延宗望着他的柔嫩的手,骨骼还不是很清晰,却已经伤痕累累。他抬头,看到高俨坚韧的面容,却露出如孩子受伤般难过的表情,他伸出长臂,环住了高俨瘦弱而颤抖的肩膀,却什么都没有说。
高俨抬头望着他沉静的侧脸,说。“阿哥,你告诉我,你有没有恨过我的父亲?”
延宗的脸色忽然僵硬了一下,他低垂下眼皮,眼睛里的情绪是一丝也看不清楚。“我曾恨过。”他的声音十分的无奈,“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站起身,战袍纠缠在风里,他桀骜而坚挺的身姿英气逼人。“恨能解决什么?不过是让活着的人痛苦,死去的人更加悲痛,所有……我已经不恨了。”
延宗离开的时候,步履沉重而有力,仿佛沉默在远方黑暗角落里无奈的叹息声,每一步的落下一抹悲伤的阴影。
高俨依旧坐在风里,他望着空荡的风,没有踪影,眼泪却莫名地淹没了整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