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深黑的骏马跑在最前面,延宗望着那些被马蹄翻腾的尘埃,如同云雾烟煴的依偎着大地。
云雾缭绕中高俨纤瘦而挺拔的身影,逐渐挣脱出来,他架在跟他有同样桀骜神情的骏马上,战袍被风飞扬在身后,而袍子的边缘沾着点滴的血迹,如同梅花在风雪里依旧傲骨的绽放。
“你们果真回来了。”马还没有停稳脚步,高俨就跃身下了马。
延宗望着他,衣角和衣襟的地方都有干透而凝固的血迹,铠甲上伤痕累累,原本干净的面容也崭露出憔悴的惨白。“我四哥呢?”延宗的眼瞳忽然飘渺出一丝飘忽不定的光泽,他已经看出发生过什么,只是在他昂头朝向高俨身后望去的时候,他甚至看到了张亦言沉默的面孔,却没有看到高肃的一抹衣角。
高俨垂下目光,缜密的睫毛投下一片的阴影,遮住了他悲恸而内疚的情绪。延宗望着他低垂的面容,小嘴紧紧的抿着,他就已经知道事情的不妙,忽然瞳仁里飘忽不定的光泽逐渐消散成暗淡的死光,他回望了一眼,子鸢娇美的面容上,也是如同他一样的没有光泽。
延宗重新把目光落在高俨的身上,“告诉我,我哥是死是活?”
高俨抬起头,眼睛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哀恸的情绪,就看到子鸢和延宗都是同样的凝重的神情望着自己,他皱了皱眉,仿佛一块长满荆棘倒刺的巨石压在他的心里,沉重而刺痛着他的心脏。“我不知道。”
子鸢眼前有一瞬的恍惚,纵使她知道,高肃不可能在这里出事。但是,当自己站在被血凝聚成河流的大地上,恐惧和悲哀无时无刻的都在风里喧嚣着,那些濒临死绝的气息无休止的侵蚀着她的身体,甚至她的心脏都仿佛沉溺在沉痛的毒药里,埋没了轮廓。
“什么叫你不知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同样的话,延宗和子鸢是截然不同的反应,他双手紧紧握住高俨的肩膀,而这一握,他的面容骤然从慌乱中又改变了颜色,他感觉到高俨薄弱的肩头,在厚重的战袍下却依旧那样单薄如纸,纵使他本身身体就很纤瘦,但是,毕竟以往的他还是有坚实的肉感,可现在摸下去,却只觉到仿佛只剩下羸弱的硬骨在坚强的支撑着。
他眉宇紧蹙了一下,心里升起一缕莫名的酸楚,他抓了抓高俨肩头的衣布,低沉着悲痛的声音说。“他……现在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高俨的恍惚着目光,声音虚晃而没有实质,而却不像是说谎的闪烁,更多的是内疚掺杂着悲痛的不愿说出口。
“琅邪王真的不知道。”一直在他身后沉默的张亦言,向前走了一步,他低沉着声音,说。“战场上混乱至极,安德王也应该是清楚的,更何况大将军仿佛疯了一样,单枪匹马的就冲进了敌人的最深的地方。我们根本就阻拦不及,在所有都结束的时候,我们连续两天也没能找到他的身影。他究竟是被敌军俘虏,还是被冲散到别的地方,我们都无从而知。”
延宗听着他沉稳的声音,忽然手里放松了一下,嘴角也有了一丝的松懈,至少这并不是什么坏消息,虽然无法估量他现在如何,但毕竟比看到他僵冷的尸体要好得多。
沉寂的空气在某一瞬间,又纠缠起狂妄的漩涡,所有的人都被尘埃凌乱了面容。
“既然你们都回来,我们就会营地去吧。”高俨揉了揉脸颊,重新整理好情绪。
“营地在哪里?”延宗下意识望了一眼脚下。
“新的营地在离这里不远地地方。”张亦言沉默的双眼里凝固着沉着的目光。
“不,我们不能走。”子鸢的眉宇间涌现着一丝的阴霾的坚硬,连同她清亮的瞳仁也一并掩盖住了光泽。“若果我们走,倘若他还活着,他必定还会回来的。”
延宗忽然眼睛一亮,他转过头问高俨。“四哥的马有没有回来?”
高俨摇摇头。
延宗望着高俨,嘴角有了一抹莫名的松弛,他说。“那我们就更不能离开,如果,四哥的马没有回来,就说明四哥还活着。那匹马是很有灵性的,若果四哥出了什么意外,他一定是会跑回来的。”他的话仿佛在阴冷的空气里,斩开了一道明媚的阳光。
把子鸢眼眉阴郁的乌云和仿佛初开天混沌不明的瞳仁,忽然照得明朗了许多,纵使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高肃会在这里莫名的就死去,但她的心依旧还没有真正的从担心的河水里浮出水面。
天空明媚的阳光被忽来的风,掠走了柔和的温度,冷风剐蹭在脸颊,仿佛一双粗糙厚重的手,在尽情蹂躏着他白皙的皮肤。
高肃整个身体都趴在马上,脸颊贴在马背上,一股动物皮毛的味道夹杂着温热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尖。他身上的青色的铠甲,在阳光下泛着锐利而清冷的寒光,仿佛是冰河上浮起的碎冰,寒意逼人。
他的长枪还握在手里,只是一只手臂已经没有了知觉,因为在他肩膀的地方,一只箭矢刺破了铠甲深深陷在他的皮肉里,一半的衣袖已经被血晕染成了深红的颜色。虽然鲜血已经凝固了,伤口也麻木的没有了疼痛的感觉。只是他的身体,就仿佛感觉到血液携带着体内的余温,一点一点地被抽里出去。
高肃已经不知道自己被马背着,跑出去多久了,他的耳边只是听到不断呼啸的风声,以及马蹄踏着冻僵的大地,通过骨髓传导出来的声响。他微微抬起眼皮,明媚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模糊起来,倒是不觉得刺眼。他眼睛所看到的地方,都是被冻僵的潮水覆盖了轮廓,枯木花枝脆弱的折断声逐渐多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远离了战场,回想起战争的那一瞬,那些曾倒在他长枪下,流淌着奔涌不息的鲜血的精壮士兵,仿佛是没有血肉一般,纵使有无数的利刃箭矢贯穿着他们的身体,他们依旧狰狞着冷淡的眼眸,直到自己血液被抽离干净才罢手。
那个时候,他冲进突厥人最深处的地方,很多死去的突厥人都是僵冷的直立在原地,手里拿着残破的兵器高举着,仿佛就算到了最后也不会有倒下的念头。
高肃甚至感觉到,这个民族的可怕,他们仿佛就是真正为战争而生的。
高肃淡漠的侧了侧头,看到肩上断去一半的箭矢,就是在刺中一个突厥人将领的时候,被突厥人徒手插进自己的血肉里。虽然他已经忘记了,当血肉被绽开时,那种撕痛欲裂的感觉。他却忘不了,那个人的眼睛里仿佛凝固着坚硬而狰狞的青色芒刺,深深扎在人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他曾认为,人在剧痛之下会丧失所有的力气,而那个突厥人却在将死之时都紧握着箭矢,他唯有折断箭矢才能脱身。
高肃想着惊悚的场面,依旧有不寒而栗的冷汗。
他挣扎了几下,却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就这样瘫软在马背上。
他毫无声息苦笑了一声,又闭起凝固着混沌光泽的眼瞳,不纯粹的黑暗里,他想起子鸢眺望远方的面容,娇柔的眉宇间突生出一股的坚毅的阴影,是让人有忍不住去怜惜的感觉。
“等我回来。”高肃依旧紧闭的双眼,冻僵的嘴唇恍惚的挤出几个字以后,他就感觉到一种濒死的绝望逐渐在他心里的深处,延伸出无数的触手,把他向深渊里越靠越深,直到他再次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