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皓不语,收起目光,也收起怜悯,带领部众,扬鞭策马而去。身后惊恐惨烈的呼号淹没于汹汹马蹄声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疾马奔了一程,石皓突然收缰,吩咐部众继续前进,自己却疯了一般往回赶。他觉得自己可以将阿蛮带在身边。他还是个孩子,五岁而已,血腥杀戮和刻骨仇恨都容易忘记。他可以救他,带着他,走向生,走向胜利,然后,回到长安。
片刻之前还祥和宁静的营地,如今已是血腥一片,到处都是匈奴妇孺的伏尸。莫昆带着十名汉军骑卒还在杀戮。不能留一个活口,这是他们活下去的关键。
石皓不管。胡亚夫说过,战场之上,从来只论成败,哪有仁义之说?他回来,不为仁义,也不为良心,只为心中那点对和平安宁的渴望。他翻身下马,抓起一个个无辜受难的稚童的身体,看过,抛下,又闯进一顶顶染满鲜血的毡帐。“阿蛮!”他呼唤着,感觉自己的声音如此空洞无力。他是二千轻骑的统帅,只要他一声令下,所有的匈奴俘虏都能逃出升天,包括阿蛮,包括他的阿妈。可他所做的却只是沉默和置之不理,或者说,其实,他才是下令屠杀的罪魁祸首。
突然,石皓停住了疯狂焦急的步伐,愣在原地。就在那座小小的土丘,他们曾经一起吹埙、欢笑、互换姓名的土丘后,阿蛮很突兀地现身。只是,他的手中有一柄小小的铁弓,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使来正趁手。莫昆说得不错,匈奴人都是狼,十四岁便要随军征战,即便三四岁的孩子也能挽弓射雕,持刀猎狐。此时,阿蛮这头小狼脸上涕泪四溢,抽泣着,眼中带着困惑、悲哀,还有仇恨,手却不曾有丝毫颤抖。
现在,石皓和阿蛮不再是朋友。他们是仇人,血海深仇。
石皓只觉情绪激动,却无话可说。他知道,他才是叛徒,背叛了他们的友谊。他默默地看着阿蛮,满眼凄凉和无奈。他不解释自己为何去而复返,是因为觉得自己不配。人重品,从他默许莫昆留下并纵马离去的那一刻开始,他便背弃了自己素来信守的做人之道。
突然,耳边马蹄声急,眼前人影一闪,一个敦实的汉子已挡在了自己身前。不假思索,石皓伸手去推,是要将那人推开,是要自己直面阿蛮,向他忏悔。那人却是不让,生生要为石皓去受那一箭。
然而,阿蛮的箭来不及离弦,石皓也来不及忏悔或者解释。莫昆的出现甚至比阿蛮还要突兀。艳阳之下,寒光一闪。石皓更来不及喊一声“不”,一切便结束了。阿蛮颓然倒下,小小的身体扑倒在碧绿的牧草上,鲜血从皮袍中渗了出来,染红了牧草,染红了整个世界。
莫昆箭步上前,抓起了石皓的手臂,“石校尉,一切都办妥了。快走!匈奴骑兵快到了!”
见石皓一味只是震惊,莫昆又向那名要为石皓挡箭的骑卒喊道:“快护送石校尉走!我来善后!”
那人听得此言,不由分说,攥起惊呆了的石皓,将他送上战马,带着他一路扬鞭狂奔。
他们的身后,白色的毡帐和匈奴俘虏的尸首正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夕阳西下,绚烂亮丽,将世界染成一片血红,那样刺眼,那样触目惊心。石皓终于从痛苦和迷乱中清醒过来。直奔逃了一整天,他们才摆脱了匈奴骑兵的追击。此时,战马疲惫,人更沮丧。短暂的和平安宁之后,他们即将面对接连不断的杀戮和死亡。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序曲。
“是你救了我。”石皓看向一直护卫自己左右,想要为自己挡下阿蛮一箭的骑卒。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山石上刻画骏马,被莫昆捉住要求处以极刑,却被石皓宽赦的大五。那日之后,他便一直默默地关注着石皓的一举一动。适才,石皓突然勒马返回,他生怕会有意外,便跟了上去,一心只想报答当日宽赦之恩。
“救你的人是莫昆。”大五并不想贪功。
石皓苦笑。他宁愿阿蛮的箭能离弦,宁愿没有人挡在自己身前,更希望莫昆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样,至少良心会好过些。
“以后,你便跟在我身边。”
大五得令,自是欢天喜地,笑容憨直淳朴。他来投军,原本只为填饱肚子。如今,却有了一个更加光明堂皇的理由:他要守护自己的主帅,为此,不惜付出生命。
“莫昆,我给你百名骑卒。带着你的人往回走,我要确切的情报,今日追击我们的是匈奴游兵,还是主力的一支?”石皓唤来莫昆,吩咐道。
莫昆精神大振,欣然领命。
望着莫昆一行绝尘而去,石皓不禁沉思。两国交兵,有战就有降。匈奴骑阵中有汉人士兵,甚至卫律、李陵那样的汉人将领。汉军阵营中亦然,战败而降的士卒,靠近边塞投了汉廷的牧民,甚至当年浑邪王降汉带来的小王、将军、士卒、百姓。他们在汉军营中,多为普通士卒,也有晋爵封侯的。此番北征,贰师大军中的决眭都尉、辉渠侯雷电便是匈奴裔。
今日石皓突然明白,战场上背叛自己民族的人再也无法回头,只有用对自己族人的残忍杀戮来证明生的价值。所以,那些匈奴裔士兵在战场上表现得往往比汉族士兵更勇猛、凶悍。因为,这些降卒早已不见容于自己的族人。汉军战败,汉人士卒尚且能降,而他们呢?在敌人的阵营中,他们还能活,在兄弟的手上却只有死路一条了。于他们而言,战争无所谓正义与邪恶,无所谓捍卫与背叛,只是简单地化约为“生”与“死”。
战争总是血腥无情。
石皓苦笑。
天空,雄鹰在翱翔,敏锐且沉毅。它们才是这片天空、这片土地的主人。千年之前是,千年以后仍是,而自己呢?无论是远征的汉军将士,还是迁徙不定的匈奴,其实,都是过客。夺了焉支又失了焉支,在鹰的眼中,也许只是一出冷酷乏味的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