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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声(1)
    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皇帝刘彻病死于五柞宫,年仅八岁的刘弗陵登基,为昭帝。

    七月,烈日炎炎,朔方郡最大的客栈来了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一个是身材高大,眼睛明亮锐利的青年男子;另一个则是身板敦实,笑容憨直质朴的看不清年岁的汉子。两人皆脸膛黝黑,衣了皮袍胡服,却是汉人模样。这样的人在边城之中太过寻常,多是南北辗转游走,贩卖货物的商贾。

    小二热情招呼,敦实的汉子把马匹拴在店外,叮嘱店家妥为照看,然后随青年男子径直走进客栈,刻意挑了个屋角的位子坐下。小二送来了酒和热气腾腾的胡饼。汉子显然饿极,抓起胡饼,就着烈酒,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青年男子端起酒碗,正要饮,却是目光一滞,手腕一抖,一碗酒泼洒了大半碗出来。

    “何事?”汉子愕然,急忙问道。

    年轻男子却不答,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只怔怔地看着,冷泪盈眶。

    前方不远处,靠窗坐了两个人。男的赤面虬髯、目光如炬,一看便是粗犷豪放的江湖游侠。他的对面坐了个纤细袅娜的姑娘,一袭帛布素衣裙,黑发如漆,簪了根黄杨木笄。虽然只是个背影,青年男子却识得清楚,心不禁一阵绞痛。

    虬髯男子和布衣女子吃喝完毕,起身欲走。虬髯男子虽然生得粗犷,却心细如发,箭步上前,温柔地扶起了女子的手。女子安之若素,毫无羞赧之感,只任由身边的男子扶着自己向里间客房走去。二人亲密,宛如夫妇。

    青年男子看在眼里,强收起眼中冷泪,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她竟已另起征程,将心许给了别的男子。

    原来,青年男子乃刚从匈奴腹地逃回汉境的石皓,跟随左右的敦实汉子便是忠心耿耿的大五。而适才所见的姑娘,正是石皓的未婚妻水灵儿。赤面虬髯的男子他不认识,也无心认识。

    枯坐苦饮,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贰师大军兵败燕然山,石皓在大五的护卫下和一干骑卒虽然杀出条血路,突出重围,却是身负重伤,命悬一线。匈奴铁骑四处搜寻逃逸的汉军将士。和石皓一道突围而出的汉军骑卒无法带着重伤的他长途奔袭,只得将他托付给草原上的一户牧民。只有大五,不离不弃,始终守护在他身边。九死一生,待他终于养好身体,并与大五一起,辗转越过千里牧野、大漠戈壁,千难万险、千辛万苦地回来了,竟已是三年之后。

    他不怪她。从他忍心弃她远走边城的那天起,他便给了她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烈酒又苦又涩,一醉之后,千愁万绪依旧。

    入夜,辗转难眠。石皓来到屋顶,对月吹埙。陶埙还是当初严彬所赠。他还记得夫羊句山上的那轮艳月,记得自己当时的意气风发,记得月下结义二人各有抱负,壮怀激烈。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埙声依旧低沉悠远,满含苍凉、孤苦。大漠黄沙,他无畏无惧,只要回家。可如今,家在何方?悠然长叹,而立之年的男人,正值热血沸腾、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华,奈何韶华梦尽,这般沧凉落拓!举起手边一囊烈酒,扬首饮尽……

    第二日,天已大亮,石皓才从宿醉中醒来。

    大五虽然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却不知从何问起。只是默默收拾好行囊,喂好马匹,等他上路。

    石皓满心茫然地随大五往外走。既已不知家在何方,那么,从今往后,便与大五浪迹天涯吧。还有“映日长虹”在手,此生也算是有朋有伴了,不至于太过孤单潦倒。

    刚走到外间的店堂中,他便呆住了。

    布衣素裙的女子正在柜台边向老板殷殷探询。

    “姑娘,没有!就算有,我怎会知道是谁?”老板好生不耐烦。

    “可昨夜明明有人在吹《扬之水》,明明就在这客栈中。”女子无奈,喃喃而语,是有满心的失望,转过身来。

    石皓一怔,想要转身躲避,已经来不及。眼睁睁看她转身,安宁沉稳的目光从自己的身上扫过。却只是一扫而过,仿佛他并不存在。他的心莫名地缩紧了。

    她欲走,却先探出手来,摸索着。店小二提了壶水,匆匆而过,一头撞到了她伸出的手臂上。壶中之水洒了一地。店小二骂骂咧咧,她尴尬地连连道歉,面色微红,眼睛却仍看着前方不知何处。

    又是冷泪盈眶。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她身上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她的眼睛竟似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他的存在,看不到这个世界的精彩或者残酷!

    她摸索着,手扶住了身边的屋柱,小心向前挪步。

    他想去扶她,却迈不开步子,心中激烈的情感翻腾如海潮,让他几乎窒息。他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怔怔地将她看定。一忍再忍,在喋血杀戮的战场上,在九死一生的归程中,从未曾落下的泪,如今,滚滚而下。

    “你是石皓?”有人沉声相问。正是昨日那位赤面虬髯的男子。虬髯男子看了看他手中的“映日长虹”,看着他脸上恣肆的泪水,眉头紧锁,直言而出:“她一直在等她的心上人,一直在找她的未婚夫石皓。”

    石皓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控制住过于激烈的情感。

    他走上前去,向她走去。他在她身前站定,伸出骨节粗大的征人的手。那只手因为常年挽缰执剑,结满了硬茧,还有累累伤痕。他的手执起了她仍在摸索的手,洁白、纤细、柔弱。他将她紧紧握于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