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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少年踏马来
    皓月当空之下,夜色深弥,这园子中的人后来便更稀之又少,及至更深露重,游人经绝,远处呱的传出一声夜鸟叫声……乐游园几百亩牡丹沾风戴露,这一刻枝叶婆娑间却转出个俏皮人影来。

    这人影儿四处游走如那再不被拘束的小溪水般,端的自在无比,却在一刻间立足,省悟这夜的静谧。待两顾环望,只看到花影深深,树影曈曈,这般沿着小径来来回回走了几回,却几次又都退回到流觞亭这边,翘首望月,一双剪水秋瞳中此刻已露出彷徨。

    “喂,还有人吗?”看着四周人影全无,忍不住压低声音怯怯喊道。“那个画画的小先生……可还在?”

    声音落远,又徐徐传来回声余余,又岂还会有人来应和!

    偌大一个流觞亭寂静,八根玉柱撑起亭身,八面来风,原是乐游园最高的建筑,但此时站在这里,目力及处依旧只有繁花似墨锦铺延无边,远处楼阁林立,却一色都是漆黑如炭。

    这满园的美丽在夜深之下,忽然就变的瘆人起来。

    这小小人影儿就在流觞亭中屈了腰,惴惴了一双星辰的眸子,如窥视的一只猫儿,此刻蜷了身子躲在一隅,峨眉微敛,于月光中偏头,安慰自己道:“莫怕,莫叔叔不见我出去,等一刻必然会进来找的!”语声中却是终有了懊悔和惶意。

    抬头再看看这越来越浓的夜色,眉间才起的安慰之色又不觉隐没了,喃喃自语道:“莫叔叔今日是喝了酒的,莫不是喝醉了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了里面,否则这么长时也不见他来寻我?”如此想着,小小一张脸上顿时就气馁了几分,眼睛巴巴的看了看四方,看了一会,觉出些无奈,便仰头望着月空,仿佛期待着这顶头的皓月能幻化出什么奇迹来?

    月亮却忽然被一大朵的乌云给挡住了,于是整个寰宇就真的一片漆黑了。

    “哎呀!”这少女就“腾”的一下从亭椅上跳将了起来。

    耳中这时只传过来一片风声,再听时,远处隐隐果真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一记记清晰落在青石板上,循着曲径一路似往流觞亭走来,声音到了台阶前就停住了,有人便轻轻的叹了一声。

    那一声叹息尚未落,少女已经从亭柱后直奔了出来:“莫叔叔,你可来了……”话音未落,她人已经怔住。

    那人当然不是莫总管。

    莫总管因着叫莫青,常年到头便总是一身青衣!

    这踏夜色而来的人却一身如雪白衣,此刻站在暗中,便彷如昙花一现时那般惊绝人寰的迷离;与暗夜一般颜色的鬓发风中簌簌落在白的衣襟上,飞扬,远山间藏匿的两汪深潭此刻便一瞬不瞬的望住眼前这个脸色瞬时凄白的少女。

    ——高处一阵长风,那厚厚的云朵终于被推开,月光重又清凌凌落下,也照亮了来人脸上那半张银色的面具,齐额笼住至鼻翼,在这样的夜中显的神秘又魅惑。

    这少女与他迎面而战,此刻身量不及他肩高,微是仰头,一对水眸中已露出惶惑。

    俯首,面具下的薄唇已是一抿,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仿佛要将那对美丽眸子中的诸多迷惑和不解化开,温和道:“可是迷路了?”声音若磁,低而妥帖入心。

    少女看到这样的雅淡笑容,眉间的戒色稍舒缓了几分,点点头,却退后两步,仍离这男子远些。

    远风袭来,带来四周花香弥漫。

    “在下送姑娘出去?”这戴面具的男子后来迟疑着,终是低声问道:“若姑娘不将在下认作是心存歹意的话!”

    “呃?”少女眼中一阵疑惑。

    男子看着如花容颜上露出的这般神情,唇角一勾,便是浅浅笑出。

    “你……”此时才醒悟过来,少女脸上一红:“你怎的知道!”

    “在下当时便在这亭子旁,并不是有意偷听了姑娘与那画师的一番话!”男子的白衣被风卷起洁白的一角,施施然落下,也是这一刻,眼神深邃如永夜,将当中原有的千种情绪归于瞳海宁静。

    心中一刻暗叹,当时,这女孩子如灵猫般在花圃里穿梭,她整知道当中便有一人于花阴下卧花而眠,一双盈盈素手忽堪自他鼻翼前掠过,长袖添香,带出另一份天真旖旎——

    这一切,他自然更不会对这少女说起,然则月色虽不分清,这少小女子的脸上已多少变了几分异样,只是额前几缕发丝拂过一双惊愕且羞怯的眼睛,垂首支吾着道:“那先生说要送我出去的话,还当不当真?”

    “这是自然!”他不觉一笑,也不再多说,从怀中掏出火石,于是一小簇火焰柔柔的亮起在亭间,那少女这才发现,这人的手上竟然还提着只灯笼!

    她脸上立时纳罕的神色不经掩藏,这男子月夜赏花,明明有灯笼却不点,岂不是奇怪之极?

    她眉间万种怀疑,他只当一笑:“在下因有一些事尚未曾想明白,是故借了夜间这乐游园一处宁静之地!”

    ——人之一生,便如时时暗夜中行走于深渊之边,也不知何时,抬足间便是不能回头的深堕……而这一回的事,又岂止单是他李姓的事,关系九族性命,又岂能不考虑的周全明白!

    他这样说出,少女却并不是很懂,只是依稀觉得,乐游园这样一个偶然邂逅的年轻男子的身上,带着些她不能知的沉重,而当一簇火光燃起,灯笼照亮了花间小径,淡黄色的光芒穿透纸壁,仿佛人心也随之暖了几分。

    微抬眸,看清这男子脸上的神色在火光中柔和了几分,心中也是一动,他却已起了脚步,她便默默跟随着。

    原是要折下最后一级台阶,前面的人突然缓了身形,她收势不住,鼻尖便生生撞上他的后背,待醒悟过来,仓促往后退去,便被脚跟后的台阶绊的立时要往流觞亭侧的花团中滚去——“小心!”一双手十指修长适时伸出,在下一刻牢牢的扣住了她的纤细腰肢,耳边立时飘来那人近在咫尺的一片濡湿。

    少女一张脸“唰”的霎时火云般烧了起来,饶是夜色浓重,也见得脸颊胭脂染透:“谢谢”两字吐出低如蚊蚁。

    男子不觉松手离开她腰间,下一刻俯首安静的看她良久,才轻声说道:“你还这般小,便牵着我的衣袖吧……”语意当中不无怜惜。

    少女这刻鼓起勇气怯怯仰头偷偷瞅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眼前他递来的那一只左手,十指修长,如佛陀于莲花座上的拈指众生,她才勾出了手指,一经牵住了那雪白的衣片,一颗心小鹿般跌跌撞撞跳着,遂和这样一个男子并肩往外走去……

    一揽月华,一盏清灯,两个俊逸高低的身影,乐游园的满园花香如雾如诉,灯笼中火光跳跃,偶的一声吡啵作响,这夜如此的静,静的让人如此不安,仿佛要把一众的心事都于悄悄中流出在了这片夜幕的苍穹底下。

    “那先生现在可是想的清楚了?”她唐突问出一句,本是要遮掩那莫名心口砰砰如雷,一言既出,望了望那隔着层冰冷银色面具的人又一眼,心却跳将的愈发的快了。

    “呃?”他也是本能一愣,片刻后黑眸中笑意涌起:“一切岂会是如此简单?在下如今巴不得有九头鸟的九种智慧,方能下的了决断的!但你莫担心!路……必将有走下去的可能!”说罢,轻敛眉蹙,微叹了口气。

    少女的心口忽就一暖,她本无心随意问出,这人答的虽是温婉,却并不见疏远之意,而他们不过片刻之缘,今后能否再见也是不知之数,这样想着心头浮上一阵纳罕,嘴上却终究输于小孩子家心性不提防道:“人若生了九个脑袋,岂不是成了头怪物!”

    男子不禁有这样的回应,轻轻摇了头,不觉徐徐笑出。

    乐游园的出口已远远在望,一个青衣人正提着盏灯笼候在园门处,看到迎面走来的这盏灯笼,也不上前,只是静静的等在原地。

    “那是接你的人?”他便柔声说道。

    少女点点头:“是莫总管!”举步往前走了几步,想想又停住,也不说话,只是回头静静看着这个带她出园的人,眼中掠过诸种好奇情愫。

    因缘相逢,但日后即便在茫茫人海中再度遇见,她如何再认出这样一个只见过半张脸的男子?

    那男子此时也在看着,此刻见她回了头,眼神中波光不定,便仿佛看懂了她的心意,右手轻拂,却被陡然跑过来的一双娇俏小手轻轻按住,仍是纳罕奇道:“先生怎知道我想看看你的模样?”

    那少女的眉眼便在月色中粼粼跳跃,迅疾又道:“先生既带着面具自然有先生的道理,我心里已记得先生今日带我出来的好便好了,并不想给你招来是非!”说着抿唇莞尔一笑,那笑容堪比雪山之巅初开出的月华,让对面男子的心头猛的一点触动。

    “若是先生希望你记得我呢!”带了几分戏谑,一双黑眸定定的看着这少女,此刻月华清透,他手上一用力,那面具已落在手心,一张脸于是微微垂下,对视着眼前的女子,眼神深邃如夜空,幽黑夺目,犹如刀工石刻的五官,俊逸天成,只是眉间依旧藏着远山的烦丝,微微蹙起,却倏忽的被两根温温凉的手指轻轻抚平。

    “你也说必有路可走,为何还这般总皱着眉头呢!”下一刻,忽然便有一个声音银铃笑起在风中,那少女眯着双眼,后来看着被她手指抚平的清朗眉间,笑道:“如此才好!”

    这等亲昵行为,男子一时便有些错愕,但看着那样近在咫尺的天真容颜,眼神渐渐舒缓开来,缓缓微笑着颔首。

    夜色静静,他此刻站在月光中的影像便如他身后那遥远的邙山,宁静而幽远,更似一场看不穿的亘古之事。

    ——少女的眼神便有些微惘,如正仰首看着一场谜。

    青衣人这时在那边轻轻的咳了一声,这少女才梦醒般跺脚回身,仿佛此刻才记起来身边还有个人,却在回身之际又压低声音吃吃道:“这面具可是你自己摘的,与我无关,以后莫来赖我!”说完头也不回的奔了过去,跟着那个穿青衣的莫总管消失在洛阳茫茫的夜色中……

    这般陡然撞见的倩影顷刻间就又消失的无影无迹。回味着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男子对着夜色片刻凝望着,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唇角一扬,竟是一个让春风都能动情的笑容!

    与她无关,又怎么能与她无关呢?

    …………

    夜色无边,乱世飘摇已起之际,这从南面大地渐第送至他面颊边的熏风,仿佛忽然在一刻之间愈发的多出了一些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