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楼外,街道的喧嚣潮水般漫进这座小楼,这店中却一时静若无人,洛阳六儿此刻站在文庭远的身后,望着他溶在阳光中的高挺身影……
——文庭远,他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男子?
阳光此时就落在这男子的身上,但如何她面对着他,这一刻却感觉出他身上和风长衫一般的沉重?
——那是用再多阳光都无法温暖的晦冷!
便仿佛,他们虽和她处在同处,却经历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岁月,而那些不同,却是他们都不愿与她捅破的隐秘。
是以,当她这刻满面怀疑的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着他,如看一张迷图,越看,似乎越略有些懂,却又似乎越来越不懂,思绪乱纷纷如阳光般跌落在这东楼外的青石板街上……
她不知道,她这一生,竟要无数次的,要在这样的目色中,一次次的妄图看清着这个人在自己心上的真正的身影。
——然,不得。
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她再念不清他的容颜,也不再执着于他究竟会是怎样一个卓尔不凡的人,却依稀记得一个孤高身影在眼瞳最后一丝清明消失前清晰的再度闪现……
依稀是,人生如当时初见的这一刻。
一阵风过,吹动脑海中乱纷纷一片,也吹着后院的桃花树枝一阵轻响压入耳廓,这轻响中,便有一双钝重的脚步再度重重的踩上东楼的台阶——却不是风长衫的归来。
人未到,那人已遥遥乱声嚷道:“店家,上酒!”便如一粒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上,撞散了先前的一派波平如镜,少女刹那间收回思绪,面目上却有些微红。
来的虬髯大汉此刻已在靠门口的那张桌边坐下,早春仍有些寒意,他却只穿了件单薄短衫,裸露的肤色黝黑就如锅底,两道粗眉横飞入额际,只这样一瞪便露出些眼底凶光。
这会,等了半天见没有人上前招呼,面上更是急躁起来,再度吵嚷道:“店家!”
栖身在文庭远身后,六儿这刻只得探出半个身子对那虬髯大汉摇头,小心道:“掌柜的方有事出去了,客官明日再来吧,况今日的酒已经卖罄了!”
虬髯大汉陡然看清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不更事的少年,眼中便有不信:“你是哪家乳臭未干的小子,天下哪有说开酒家的将酒卖光的道理?你是怕爷爷我没钱付你的酒资吧!”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拍在桌上:“俺打听过这东楼的规矩,俺有银子!”
少女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抬头怯怯的看了文庭远一眼,当文庭远的目光居高落在她面颊上时,她却又立时的躲开了。
店里气氛肃静,那虬髯汉子又等了一刻,便有些急了,眼看着就要发作,那小个青衣少年却仍是躲在那个白衣男子的身后,仍是怯怯对着他摇头:“客官您明日来吧……我叫长衫特意给你留着!”
大汉原本连日就积了满肚子的怨气,这时脾气上来,放眼望去,瞬时瞅见柜台上并排放着的那两坛酒,不觉勃然大怒道:“怎说没酒,这不是酒?”话说着几步走上前来,拿起酒坛子摇了摇,只听到酒水哐当,伴随着几缕扑鼻清香透过泥封传来。
“你这小子乳臭未干,怎的红口白牙的欺瞒咱?”这大汉说着扭头带着怒气斥道,却冷不丁的下一眼对上另一双幽黑夺目的眼神,那眼神虽不是刻意,仍存了天生威慑,虬髯大汉一时张着嘴愣在当场。
两个男人对视许久,一个是黑瞳内清光溢流,另一个却是怒意下的本性木讷,六儿看着那大汉一脸凶却憨厚此刻被文庭远单一双目光便盯的手足无措,心有不忍,遂上前抱过一个酒坛子,递给虬髯大汉道:“你且拿去吧!”
虬髯大汉无奈讪讪伸手接过,目光却仍是落在文庭远身上,等了片刻,也不见这年轻人说话,若是论年纪,自己也当比他大上十几多岁,却是第一眼便被这个年轻人的气势震住。
这一刻,文庭远却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静静的落在那女子这一举动上,看着她少小的年纪,忽然轻轻的拧了眉,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
六儿这时候已走回到他身边,仍是看着他,突然伸手拂了拂他微蹙成浅川的眉宇之间……本来狎昵的举动,她却能做的干净可爱,仿佛本该如此,指若兰花,温柔而善良。
一时连虬髯大汉也有些被面前的这一幕怔住,只道那少女尚不知世事人情,偏那一低头的娇羞,却也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的。
“你为何突然会跟长衫一样难过呢?”这少女这时小小的叹了口气,径自去开了另一坛酒,双手斟满了仍笑眯眯的端到文庭远身前,仰起脖子看着他,低道:“你且尝尝看,这可是洛阳的酒!”
一语既出,文庭远再度触动……他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女。午后斜探入楼内的阳光落在女子花般的容颜上,粼粼如洛水的波动,那一时的美丽,有如花突然独为他开出所有喜悦哀伤,那一生,便都成了午夜子寒时心上一脉温暖。
就是这一年,这一个时间,他信步走进东楼,遇见了这样的一个女子,垂首之际,那女子端上一碗洛阳的江南春,那一刻,地处中原腹地,历来是兵家剑戟相见的古城洛阳,忽然间有江南烟雨般的微湿而欲罢不能的迷人之醉。
“好,既是你喊我一声文大哥,我便明知是毒也会喝下去!”他信手接过,仰脖,清冽的酒水便顺着喉结的蠕动缓缓的滑入肠胃,一时一张玉色肌肤上泛起微红,饮罢倾碗于她,碗底一滴不剩。
“你当垆劝酒,在这东楼是相逢意气为君饮,且陪我醉一场!”他忽将重新满上的酒碗往那女子面前一伸,黑眸中华光异彩,却看不出这男子此刻暗藏的真实心思。
少女错愕着看向面前突兀递过来的那一碗清晃晃的酒液,又抬头看了看眼前文庭远黑而执着幻化着的眼神,迟疑着双手接过,微敛着眉头,她本以为自己必然会拒绝,因为好人家的女儿不会喝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递过来的那碗酒。
她再度看了看这男子的眼神,看着那黑瞳中此刻一起一伏的明灭,她猜不透,却突地横下心来,张了一张娇艳的唇便将满满当当一碗烈酒强行灌进了自己的口中,初时只觉辛辣,尚能隐忍,一碗落肚,连连咳着,也想学他将酒碗倾给他看——“哐当”一声便砸碎在了地上,眼前的一切也陡然间飘摇了起来“呃……”她便伸手,胡乱想在空中抓住一些可以依靠东西。
抓住的便是一只男子温凉而有力的手。……少女红通通一张脸,看着这个男子临到面门的另一手修长食指,却已醉的不知如何去躲——“六儿……”仍是那个男子在唤她的名字!
逼近那张一时灿若红花的脸,鼻中顿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未知是酒香还是这少女的体香,如此近的看着女子不胜酒力后的面若红潮,文庭远伸手去扶那具陡然神志恍惚,摇摇欲醉的娇小身躯,眼瞳底处忽然溢出一些浓浓的东西……
——“你怎可信我不是一个歹人?”他低头,眯着眼凝着唇问她:“我的父兄都不能信我所做一切皆是为李家着想,六儿,你怎可轻信我这个陌生人?”
“唔?”少女瞪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这一刻极力瞪住面前他模糊脸廓:“什么李家,你可是在诳我喝酒?”说着拂开了他的手,昏沉沉往外强撑走去。
文庭远于她背后默默看她走远,临到门口,少女偏着头,又醺醺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门口高台,街风一吹,她忽然一个仰身,便如纸鸢般从台阶上滚进了风中……
“小心!”话落时,身后默默注视着的两道目光已如箭般飞速跃出,指端扣上那少女肩头时,蓦然间长发飞逸,如柳丝般从他指间如丝滑过,竟是他无意将这女子束发的丝带扯断!
“唔……”人将触地,无端慌张的娇呼出口,蓦地腰中一紧,已被那人收入臂弯,沉沉的两道眼帘中残存的最后一幕——是那男子轻轻纵身一跃,白衣飘飘间,人已落地,她只看到街风中他的发丝和她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如一场永生永世都再难解开的迷梦。
六儿眼中一愣,随即阖上眼帘,径自昏昏醉去……
文庭远后一刻怀抱着这少女,白衣在风中幡然若蝶,这一刻的长街当风,这一刻,心中跌宕而起的波涛而来,依稀是一种岂可丢下的心思。
而他和她,不过是凑巧再相见的第二面,但人海茫茫,他却在潮水中一度遇到了这个女子……
街上途径的人默默的围观望着,人们静静看着这位临风而立的俊逸男子,还有他怀中安之若素的少小女子,他们依稀觉得,眼前这落于苦难纷纷乱世隋末中的一幕,不过是场大漠中遥远的海市蜃景,经不得推敲,更经不住时光的等待!
片刻后,那男子已抱人折回东楼酒肆中,街市上的人依旧徘徊不去,直到又一阵风过,他们面前已空无一人,人群才幡然醒悟,散开……
而当时围观中,就有几个衣着鲜亮的人,这一刻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当中就有几人飞身上马已往邙山脚下的皇家西苑疾驰而去。
——西苑,是当今在位的隋朝第二位皇帝杨广在营建东都洛阳时所建的皇家园林,北至邙山,南抵伊阕,周围二百余里,当中奇山碧水,相映成趣;亭台楼阁,巧置其间;流水缭绕,绿林郁茂。
更有十六宫院面渠而建,其内殿堂楼阁,布置精巧,宛若天就,单就等着各自芳主的到来。
而洛阳坊间更依稀有传,十六美人已得十五,只求那最后一人出现的圆满,便可呈览圣前,倾尽天下眷顾。
如今主持皇家西苑这一事宜的,便是御前最得宠的内侍刘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