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相对,流水缓缓,春意溶溶,正是一年好景时,两岸翠柳如烟,枝枝柔条斜拂水面,缕缕游丝随风飘扬,游春的行人三三两两,含笑往来,忽见一匹黑色骏马神气缓步而来,马上的男子更是器宇轩昂,气度不凡,一双黑眸淡扫间,便仿佛洞穿人世现存的一切。
…………
便有柳棉飘飘,不胜其力,落在他怀里女子的发丝间,片刻风过,落红蹁跹,既是美景,也惹的人无限清怜……
——少女有一刻眼眸方睁,一眼看到白云当头,清风灌耳,脸色立时苍白,一个激灵从草上抚地坐起。
“我在!”这时,却有人低低开口,伸手,为她拂去肩头的落絮。
那声音绵软而有力,落在心上是另一种安稳,少女只觉心头一暖,侧头,便见文庭远一身雪衣,背马而坐,鬓发在风中飞扬,此刻对她扬唇而笑,笑意温暖。
“我怎的在这?”唬了一跳,这少女欲站起,只觉一衣从身上滑下,原本盖在身上的月白披风已跌落下绿坪上,一时回头,望去,夕阳半阙落在伊水之上……那男子便也跌在那金色光影交织中。
“这句话原该我问你?”文庭远不觉笑道,语声却是温和,怕吓住了这丫头,靠近一步,俯身,低道:“近日可曾见过有什么不寻常的人在身边出现?”
饶是如此,六儿脸上仍是被惊了不小,片刻摇头,纳罕道:“平日不得出来,爹爹让莫叔叔看我看的极严,也就这两日出来两趟,见过的人也是往日熟悉的,若是陌生的,也只有那牡丹园中的画师和你了!”说着抬头,一双眼中透出疑惑。
只此一点,文庭远心里已猜透大概,只脸上不动声色,尚自沉吟斟酌。
洛阳少女收拾了披风,仍递还给他,猛然瞥见他麦色腕处一道血痕,眼中顿慌:“出了什么事?”说话着,已急急从怀中掏出手绢细细的将他伤口处扎好,淡蓝的丝绢,便细细的扎在他手腕间。
“为何将自己弄伤了?”那少女唬着一张美丽的脸庞,仰头问道。
文庭远闻言,眼中一眯,此刻笑望向这女子,寻思怎生的回答才好……良久,眼中的墨色却一些些重了,柔声道:“六儿,我明日便会离开洛阳!”
听了这一句,他面前,原本天真无忧的神情,眉心间忽的一抖,洛阳少女的心上无来由的一记麻麻的痛。
——也是,不过萍水相逢,她脑海中一刻间竟怎会有错综的离别心事……少女扯了唇,似乎想笑一下,那笑容却只停在了眉梢,落下时,毕竟因为年少尚不懂得如何去掩饰难过。
黑瞳一暗,文庭远如何不在看着,眉宇间一些复杂:“六儿!”他唤她。
“呃?”六儿目光躲闪,却已不肯再看他的眼睛。
文庭远忽然倾身,不着痕迹的将这少女拉进怀中,低首,鼻息间闻得她发间淡淡的香,一颗心忽然说不出来的疲倦……
他的目光锁向远处静静流淌的伊水,眼中隐忍,忽将这女子更紧的锁在双臂中。
指尖颤抖着,仿佛是想要挣脱这男子的钳制,少女的手明明停留在了他胸口,却终于没有推开……红着脸仰头,便见他望向西边天幕,漫天的日光此刻都跌没入在了他的玄色瞳中……
——日已暮,夜将至,他却是终究要走的人,而她,也早该回去了,眼眸仍是初见的笑,柔柔的,亮晃晃的,洛阳少女终于挣脱了这男子的怀抱,咬着唇低道:“出来这么久,娘会担心的,我要回去了!”
她出来的的确已经很久。这一刻却另有一种心思要让自己快快的离开这里,离开面前的这个男子。
只是这样短短的一瞬间,她忽然就感到一些这一生从未体验过的慌张和难过,慌张的她几乎想要夺路逃开,而又难过的几乎寸步难行,只是她此刻尚不懂得,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天真浪漫的女孩子,惶惶的便如要逃开一张未知底端的网。
“我初来洛阳,也不知将来可否还有另一种幸运,六儿能否带我四处看看!”她转身的背后,忽的就有一个声音续道,瞳仁内愈发的黝黑,些许的复杂后,内中却有光芒忽的亮极如北辰。
少女离开的背影便停在了两丈外,隔着两丈的光影,如石塑般凝固在风中。
“可是太阳就要下山了!”六儿低下头道。
日落被邙山隔断,天地间雾霭薄起,天色果然暗淡了下来。
“太阳虽然已落,月亮却还没有起来!”眼中的黑沉淡去,男子忽的露出那久违的春风般笑容。
不久后,月亮终于升起在了东边。
千佛崖,千佛洞窟,虔诚仰望,衣带飘扬。迎风翱翔在莲花宝盖周围,无数的神祗自半空中拈花而笑,默默俯视这对慢慢径行过身边的男女。
香油宝烛,轻烟袅袅,烛光熠熠,自龙门最大的一处石窟中远眺而出,伊水边行人集结,两边的柳树上都挂起了各色的灯笼,隐在绿影中别有一番风情。灯光透亮水光,水光中荡漾着一张张喜悦的脸庞,洛阳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在神佛前祈来一盏盏盛满心愿的河灯,放回碧水中。
莲花洁净,菩提之台,渡尽苍生。——伊水流淌,也将这些心愿带向不知的远方,却不知究竟有多少实现了,是否有更多的落了空?
“过了今夜,牡丹节便算完了,是以今晚的人特别的多呢……”洛阳的小女孩拿着那一盏方求来的双鱼绿荷灯走近河边,文庭远手中的火折子迎风一晃,一点柔光便在她眸内跳跃,忽明忽暗。
两人将河灯放入水中,看着它缓缓在面前流过,渗入夜色,薄如蝉翼的荷心中那一盏微红的火光渐行渐远。
“看来往年都有很多人在这里放河灯?”文庭远不觉叹道。
少女点点头,波光在她脸上漾过,更显的一张绝世无双的脸恍若水中花:“你许了什么愿?……”他忽笑问,黑眸内点点璀璨闪动。
六儿却只是侧了头,咬着唇笑,并不答他话。
“你不说,我自然也可以猜的出……”男子脸上便带起了笑意:“大概……必然是与我有关的!”
“莫说!”少女连忙出声阻止他,眼神一时慌乱:“……许的愿望只能让河神知道!否则就不灵验了……”如此说着,扯了文庭远的衣袖就往岸上跑,也不等他答话,急急打岔道:“我们再去那边看看!”待奔出很远,她自己却又远远回头望了一眼那早已微弱成一点的远去火光……
河水转弯,那小小的一盏光也消逝了。
又怎能不让人猜,这丫头方许下的,会是怎样一个愿望?!年轻男子的心中突的闪过一丝心疼——六儿这时转过头看他,眼中流波悄悄的涌动,两人面对面的站着,中间隔着两丈远。……夜风袭来,伊人的发丝舞动,应合他白衫飘飞,咫尺,在佛陀的注视下,可有容纳那一点小小心思的可能?
蓦地,大股人流从香山山道上涌出,欢笑往这边而来……人群纷扰,瞬间将两人分开,各自越挤越远,没入汪洋中……六儿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被人流带的远了,四周的人声鼎沸,嘈杂如潮水,
她听到文庭远的声音如海风般遥遥掠过自己耳边,最终跌失在无数的人群中,一阵骤失的恐惧忽然真切涌上少女的心头。
——是,这个男子,明日就会这样消失吧,仿若从没出现过一样……泪珠儿无端忽然在洛阳六儿的眼眶中打着转转。
——蓦地,一只有力的手穿透人群,牢牢的再度攥紧了她的柔荑:“傻丫头……”她意外的仰头,便又撞见了那男子清而俊冷的面庞。
落泪的洛阳少女这时抬头看着那双黑色如墨晶般的双瞳,眼泪不知为何愈发的收不住,冲前一步已将脸埋进了那男子的怀中,哽咽道:“我以为……你真就这样走了!”……好久,沾湿了文庭远的衣襟,方才抬起头来,长长的睫毛上尚有一滴泪珠落下,滑过脸颊。
她以为他就这样走了!——潮流如涌,潮水退后,露出原本的那片滩涂,滩涂上,白衣的男子站在原地,看着那女孩眼中汹涌的泪光。
洛阳之行,终是留下了这样一个牵念……会是意外?
…………
两岸静默而坐的佛陀不言,唯有伊水静静流淌,倒影出岸上的一对人影。
而无边夜幕,水流渐远处,那朵原本早已去的远了的水莲花在河道中受阻,水波淹来,火光即将泯灭时,一只修长的手指忽然掠过水面,将河灯抄起。
——光重又明晃,也隐隐照见那人鹰般眉间一点淡淡的怅然。
“母妃……”去而复返的突厥少年后来抬头,望着这一场幕天席地的黑中,那一颗西陲灼亮的如要殒灭的星辰:“您命定的那个人,会是谁?”
天空中一声吡啵作响,一朵朵五颜六色的烟花便在洛地上空中绽放,如流星般划过深蓝的天际,一束束火光未散,新的烟火又如天女散花般遍洒整个寰宇,守候的人们发出一声声喜悦的呼喊声……
那一手持着河灯的黑衣少年便在这样的喜气中悄悄的走入夜幕深处,鹰一般冷鸷的目光便悄无声息的沾染上洛地夜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