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挹轻尘,通往洛阳城外的青石板街上此时一片微濡,行人罕见。
在被第一缕阳光射破之前,薄雾卷起,漫过城门外郁郁葱葱的林木,延伸至宽阔的大道上。……一位少年就在这样的雾色中扬起脸,望着洛阳城门的方向,发丝被雾水打湿,沾着露珠滑过额头,更显得发际下一双水眸夺人心魄。
这少年也是带着半张面具。
也不知在等什么人。
城门洞开,大道开阔,却尚没有一个人来,少年的眼中却已经开始有了慌意,仿佛一直在害怕着什么。……洛阳城的九道城门,她又凭什么能赌定他就会从这道门中离开?!
——这样想着,那美丽的眸子中终有了如雾一般的水色,渐浓,晶莹的挂在她的长睫上……隐然有伤心,隐然有手足无措,隐然有张惶到立时便欲低头落泪。
一骑黑马正扬尘而来,甫到城门口却不妨忽然停住,马上水蓝色长衫的男子此刻怔怔看向这站在城外应已等了许久的少年,眼中仍仿佛有不信。
…………
他翻身下马,不发一言的走到那少年跟前。
少年本来一双已迸出喜悦的星星眸子,不知何故在陡然间看到这男子面上此刻神色时慌意更甚,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倒退了一步。
蓝衣男子举起手,已轻轻的取下少年脸上的那半张面具,便露出一张白皙的倾城容颜……洛阳少女的唇色雪白,在看向这一夜挂念的男子时,身子还在瑟瑟的抖。
“何时来的?”文庭远的声音低而沉,眉目只是清冷。
少女被他神色再度骇住,嗫嚅道:“我想来送一送你……怕你先走,城门未开时便等在这里。”……话音未落,蓦地眼前一暗,她本能的想要逃开,却见一双黑眸顷刻间逼近,唇上俄而一暖,竟是这蓝衣男子触不及防的吻了她。
薄而潮的气息一时迫近,她訇然如遭雷击,待想抽身,男子另一只炙热有力的手掌却已稳稳的控住了她的纤腰:“傻丫头……”
——文庭远轻轻的低唤了一声,一夜的不能成眠忽然有了落处,便有不肯放手的痛楚。
少女的眼中顷刻一惊,显然也是被这一声藏了太多情愫的唤吓了一跳。
——唇上异样的柔软,近在咫尺的湿热呼吸——是属于这男子独有的那种醇厚的气息……稳稳的在这个男子的怀中,是否从此,此生可以无惧?
六儿的一双眼睫微动着……颤然对上那双浓眉下深邃而光蕴内敛的眼睛,终于不再挣扎,颤巍巍的伸出手指勾住了那男子的腰峰——
是,她,是舍不得他的。
她舍不得这个男子离开,就像她知道这个人一定会离开一样。
雾后来散去,阳光如流金,温暖。“六儿……”晋阳男子在望着这洛地的小女孩时,黑眸中百转千回。
少女的整张脸几乎在瞬间烧了起来,心若春光下的湖水,一声声浅浅拍击堤岸,蓦地惊醒,头顶那片高大颀长的身影已经撤去,只对上一双微藏了暖意的眼睛,对着她笑的心意全然不掩饰,那样的笃定。
“六儿,我带你回晋阳可好?”那男子忽然开口问她。
“呃?”她不觉一脸错愕的仰头看他,面色又惊又唬。
文庭远立时看清这少女脸上骤然显现的惊乱,恐慌,和一双明瞳深处更多的挣扎……“傻丫头,只是逗你而已!”他突地改口,仍是笑的温煦。
少女便慌乱的低下头去,没人知道那一刻她眼中的神情,睫毛蝴蝶般的扑闪,仿佛有些害怕,有些失望,但是所有的这一切,她都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她只能将自己的脸轻轻的贴在身边人的胸前。
她鬓边的发香后来淡淡的袭入蓝衣男子的鼻翼,眉宇间有微微的蹙,惘然……文庭远的目光落入阳光拢处的远山,几经黑眸中翻覆,低头,揽住少女腰间的臂膀忽更紧了些……
——就是那样一句要将带她离洛阳的话,到底是是心中藏了一夜的念头,还是一时的戏谑之言,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最为明白:“走……与我去一处有趣地方!”
——唯有此刻明白无误,若能守的一时,便求不得更多,他扶这丫头上马,一声清啸,白蹄乌绝尘而去。
而天上,流云缓缓滑出云缝,霞光初初透出。
绿岚岚的邙山起于洛阳城北,沿黄河南岸绵延,纵横千里。其间树木森列,冷翠如云,藤萝苍苍,云水低低。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向晚时分,山下灯火灼灼,如同天上繁星。
白蹄乌就驱驰在这一片山川小路间,马蹄嘚嘚,这枯寂的密林中本来寂寥无声,行的不多时,忽的就有不知自何处传出一片嘤嘤的小孩子哭声弥漫进马蹄急促的去声中。
文庭远不觉自道上牵住缰绳,徐徐放缓了马步,片刻后下马,辨清声音,往隐在山坳处的一间山神庙走去……
山神庙里早已破败不堪,无人供奉,供桌帏布上都结着蛛网,残破香案下,几个衣不蔽体的小孩此刻正挤成一团哭泣,见到有人闯进,顿时更慌的泣成一片。
他身边的少女何曾见过这样可怜场面,眼圈陡然一红,已伏下身子诧异问道:“你们的父母在哪里?怎的丢下你们独自在这里?”
那群小孩惶然看向她,并不敢说话,许久,才有当中稍大点的一个孩子怯生生的回道:“我们都是孤儿!闼哥哥出去找吃的了,但是一天都没有回来……”
显然他们口中的闼哥哥不知道何事耽搁了,到此刻还没有回转,这几个孩子既还没有谋生能力,便只得忍饿等着……“十善哥哥,小乖饿……”那孩子怀里正抱着的一个两三岁的女娃儿这刻陡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撕心裂肺。
六儿瞅着,脸上既是慌张又是难过,正为难着,身旁抖然多出一双手,却是文庭远将马背上带的干粮正递给了她,她方将那干粮递过去,便被四处伸来的几双手瞬时间抢个精光,眼见那几个小孩狼吞虎咽起来,显然已经饿了很长时间。
两人不觉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处理这些孩子,便听到外面终于传来被企盼了很久的急促脚步声响亮传来:“十善,我这才回来,你们一定等急了吧?”
文庭远这时转目看往山神庙门口——果然见一褴褛着上身的少年此刻正急匆匆往这边赶来,手中正捧着几个山野果,看到他大吃一惊,目光中冷意顿现,也是上下打量着这两个突然出现在山神庙中的陌生人。
他身上多处伤痕,有的兀自仍流着血,也并不曾管顾,目光绕过此刻挡在门口的两人,待看清山神庙中这刻情形时,不觉怒声喝出:“十善,你们何时敢随便吃外人的东西!”
那群孩子被他脸上神色吓住,便有年弱的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这般不讲理,既丢下他们一天不管,难道还让他们饿坏不成!”六儿听到这少年出口便是恶言,不觉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蹲下身搂住最小的一个孩子,仍将饼送于她嘴中,小乖却极是懂事,还在眼睁睁的看着那少年,直到少年勉强点了点头,才将嘴边的食物匆匆的咬进口中。
“大哥,我给你留了一半的饼……”仍是那刚才说话的最大的孩子,也约莫十岁左右,将自己手中撕了一半的饼这时塞到少年手中。
少年看了看他手中的饼,眉间这才一松:“大哥不饿,十善吃吧!”
十善拿着饼的手却不肯收回。
“那分给妹妹们吃吧……”少年看了眼其它的几个孩子,说道,十善点点头,走了过去,将饼均匀的分了下去。
六儿这时看向这少年的眼中才有了些暖意,仍是不免有些嗔怪:“你独将这些小孩丢在这边,若真是遇到歹人怎么办?”
“那又如何……”少年睨了一眼眼前的两人,目光中暗影沉沉不觉又起:“总比让他们活活等着饿死强……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自然不知道饿是什么滋味……”
——说这些话时,少年脸上便露出比最漆黑的夜还要沉重的伤痛。
“大哥出去找活,弟弟妹妹有十善照顾着!”破庙另一边,十善这时小声说道。
六儿一时愣在当场,目光犹豫。“听口音,你们是从河北逃难来的?”这时,山神庙中一直未再说话的蓝衣男子忽然开口问道。
少年眸中不觉一惊,此番冷冷的看向文庭远,却被文庭远眼中的神色慑住,遂点点头:
“今年黄河改道,整个村子都被淹了,颗粒无收,县上却仍派人来收傜赋,这几个孩子的爹娘都被衙役给活活折磨死了,我一路带着他们逃窜,听说洛阳富庶,原本以为可以凭力气养活他们……”少年举起伤痕累累的一双手,蓦地冷笑道:“谁知到了哪里都是一样,老百姓都活不下去!”
“你们说,这世道,凭什么你们能酒肉饱肚,衣食无忧,我们穷人却连活下去的出路也没有?”少年忽然狠狠的将自己手中的那些野果子扔在地上,怒视着对面前衣饰华丽的二人,再度狂笑而出。
六儿再度被那样无望的笑声吓住,不觉后退了几步。
——十四年中,她还从未见过有人有那样绝望的眼神。……一双美丽的眸子在惊慌渐渐淡去后,只留下同情目光,后来一咬牙,自颈中取下一枚玉石小心的用一双手托到那少年面前,低道:“给你!”
她小小的一双手心,当中搁着的便是自小从未曾离身佩戴的一块和田玉石——原是娘在出生时亲自为她们姊妹戴上的贴身之物,弥足珍贵。
她晨间匆匆逃出那间大宅,一无所带,原本,她也是想要将这样一件意义非凡的物事给了另一个人——少女的目光便悄悄的掠过身边的蓝衣男子……再低头想了下,一并将系发的丝带也扯了下来,顺手递给了那个少年。
少年原本漠无表情的脸上,在陡然看到身前的娇小少年长发倾泻竟然是个小女儿时,眉眼间略微惊愕……但在低头看清此刻少女送上的施舍时,冷酷的脸色却不妨更冷了。
“我出来的匆忙,这块玉石便给你去换些食物吧……”六儿怯怯看了那少年一眼,看他眉间愈发的冷漠,不觉咬着嘴唇慌道:“你总不能让这些孩子跟着你饿肚子……”
少年鼻中再度哼出一声,仍没有正眼看她。
“这丝带上有我的名字,莫总管看过后自会明白……”六儿只得将两样物事硬塞到少年的掌心:“若有了一件差事,你不就能凭自己的力气养活他们!”
少年的眼神这才微松,低头看向她的掌心,雪白的丝带上,末端果然用白丝线浅浅绣了一个“惜”字,却仍是未接。
六儿伸出的手便尴尬的落在半空中,目光这时求助般望向身边的文庭远。
——文庭远的脸色却是另一种的深,她几次三番见过他这种神色,在乐游园的夜色中,在听闻长衫的剧变后,如今,又是在听了这少年的流离身世后……
“虽是天祸人灾,但这天下并非只你一人临危受难,你若已决意受死,又何须在我面前忿忿不平!”那男子忽的冷冷开口说道。
他话音落尽,山神庙中少年的眼神一时也更为冷酷,拼死般盯向这蓝衣男子的黑瞳,不其然望见那双看似平静的潭底下此刻同样急剧涌动的暗潮,不觉一愣,文庭远却在这一刻已转身大步离开……
“你等等!”他不觉追上一步。
“六儿,这等人,只懂逞匹夫之勇,便任他自生自灭,不用去怜惜他!”文庭远这时再度开口,少年追出山神庙外的脚步不觉蓦地停住,那身侧握着的一对拳,便在这一刻握的此生从未有过的紧。
“自生自灭”……耳边回荡着这样一句话,再远远望清那一骑二人再次消失在邙山浓而冷的深翠中,这少年思量了片刻,目光猛然尖锐起来……
还是原来的那条山道,沉默着将少女引回自己身边,飞驰的骏马上,蓝衣男子脸上的郁结便始终凝滞在眼角边,六儿只是瞅着,半声不敢吭,蓦地文庭远收马勒缰,径自跃下马背。
少女在马背上担忧的看住他离自己而去,一头失去禁锢的长发雾般的垂在肩头,不时被风吹乱……
——路边的一枝粉色桃花开的正好,花色沾染水露,粉色yu沾染树下渐渐走近的人。
那男子此刻小心从那树开的正好的桃花中截下一段花枝,自怀中取出柄小刀削去褐色树皮,回身,对她低道:“过来!”
六儿依言下马,走去他身边,眼中仍是担忧。
“转过头去!”文庭远又道。
少女不知道他将所为,呆呆转身,忽觉颈上一阵温热,有人用手为她挽起那一瀑青丝,将那仍带着桃木清香的桃花木簪插入她的如云发间。
“这样行吗?”那蓝衣男子这时低声问道。
六儿脸上不觉飞红,粉粉如桃花印上双腮,转过去的臻首后,那一截花开含露的桃花正在风中轻舞。
文庭远清冷的面孔此刻才有笑意浅浅透出,笑道:“果真是好看的!”
六儿立时脸更红的不知将目光放往何处,下一刻却低吁出一口气,小声道:“我以为你还在生气?”
“我为何生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若无力更改这一切,既是空抱怨,于那少年又有何异?”低低一声叹道,文庭远缓缓掰转这少女背他的双肩,摊开她手心,将尚留有自己手掌余温的那柄弯刀放进她的手心。
“我有一个妹妹,比你年纪还大上三岁,”他低道:“她平常不喜女红,却更喜欢舞刀动枪,所以我这回请洛阳城最有名的铁匠做了把银弓,算是回去给她的礼物!”
六儿闻言,欲缩回手,却还被他紧紧握住——
“但这一柄银月弯刀,却是我昨夜特意让人为你赶制出来的!”文庭远将这少女的十指合上刀鞘,形色郑重:“我没想过会在洛阳碰到另一个和秀宁一样爱惹麻烦的丫头,本来……只是留下给自己作个念想!”
月牙一样的弯刀,小巧精致,当中便映出一张少女吃惊的脸孔。
“如今乱世已起,我将它送于你,我若不在洛阳的日子里,希望六儿可以用它来保全自己!”那男子这时仰头,对着浩瀚的洛地天空,一字一字清晰从他喉中吐出。
六儿只觉得被他攥紧的手指生生的疼,忽另有一股悲凉自心中不觉油然生出。“你看看,与你臂弯上的银月是否是一样的?”面前男子这时却又说道。
“月亮……”六儿张唇,更又是呆住。
低头,默默将自己右臂的半截衣袖掳至手肘,粉雪一团的皓腕上,便果然有一轮弯弯的月牙——而这手中持着的弯刀的形状,便与她手臂上的那道月牙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