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泽幽谷。
前有壁立千丈岩,再无路可去。——本应通向墨家山庄的一段路,突然就平白无故的消失在了眼前的这一片丛林中……文庭远不觉对着那一片高耸的陡壁陷入沉思。
这幽谷显然是人迹罕至,因而终年弥漫着暗色的气体,鸟兽经绝,只有远空高处,偶尔飞鸟经过,落下几片凋羽……但这片林子边缘,却有一泓清练从高耸的山壁上陡然垂下,飞泻珠玉,湿润了这一片空气。
六儿不觉好奇向着那片瀑布走近:“那传说中的墨家庄园果然——会在这里?”飞溅的水流击在乱石上,细雨般落在她向着阳光的精致脸颊上,她将手心伸入那冰凉清澈的山泉中。
“你看,这流水……”她忽然指着藤蔓下的一泓绿水喊道。
水色青碧,奇怪的是,那水中居然散落着点点殷红的桃花花瓣,浮在青色的流水中,美丽不可方物……可环顾四周,哪里来的桃树踪影,更何况落下的桃花?
唯有眼前那一泓绿水从石中忽然涌出,水量不大,但水势湍急,然除了这绝壁,却再没有其它地方是它的源头了。
六儿四处打量着,不觉回头对上文庭远的目光。
“你猜的不错,这水源就在这片壁崖后,只是不知道怎么过去……”文庭远忽对她笑道。
“在这石壁后面?”少女疑惑着看向他。
文庭远点点头:“墨家以机关见长,既是隐于世,便不会轻易放人进去!这都是几代之前的事,你会不知道也是自然!”
六儿听的似懂非懂,望着眼前的那一片巨大山石,只见光漆可见,根本不可能攀援上去,那墨家人又如何进出……她手指无奈将这一片石壁可及处一一拍遍,拂上一处只觉手下冰凉异样,微一用力,只听轰隆一声,那山壁竟径自裂出个一丈宽的口子来。
她被唬了一跳,几步跑回文庭远身边,文庭远斟酌片刻,便牵了她的手走进那处裂壁……只见一线微光陡然从壁顶射来,堪堪照亮眼前一线之路,夹壁中隐隐有水声流淌,水道旁尚有别路,两人沿着流水婉转往前行去,蓦地眼前一亮,已转出壁崖,人在三面清风中。
“又有荷花……”六儿再度惊呼道,面上的神色一时更有些古怪。
只放眼望去,面前碧荷点点,水波涟涟,穷尽眼眸也望不见尽头。……难道那传说中的墨家庄园就藏在这一方荷花田中,她回头和文庭远相顾一视,见他仿佛也是未曾预料到,眼中满是诧异。
一道石屏风后静静泊着一艘小舟,文庭远跳上船去:“看来这船倒经常有人来看顾!”见六儿尚呆在岸上,便在船头牵了她的手上船,一手荡桨,小船已悠悠滑离堤岸。
碧波抚岸,十里方塘,荷香飘动,莲叶稠稠。
桨入绿波,波心皱。
小船嗤的一声穿入莲叶丛中,少女倒坐舟尾,只见头顶碧叶深深,阳光偶尔穿过,落下碎碎细影,便侧头问持浆坐在船头的男子:“你怎会知道是这条路?”
文庭远用浆指着几处荷花,扬眉而笑。
六儿看的清楚,果然这一路都有些残荷断肢,伤痕半新,有风拂过,她笑眯眯道:“这地方我早些定来过!”
“怕是梦里来过!”文庭远不免扬唇笑她道。
少女听了他这样笑话,也只得傻傻笑着,见他端坐船头,蓝色领口粘了几丝落发,便小心摸了船舷过去,在他肩头本想捻去,犹豫了下,反手却偷偷掩入了自己袖中。
这一路过去,果然有一条狭小水道……行的半炷香功夫,有水风徐徐穿透密实的荷叶而来,少女欣喜随手折下一只长实的莲蓬,莲子入口味苦,但细嚼后自另有一股甘甜,遂剥了粒递到那男子身前,示意他拿手去接。
文庭远却俯身,薄唇微动已从她素手上撷取入口,黑瞳含笑看她脸色骤红着如盛夏芙蓉:“小心了……”他忽道,话音未落,船头已“嘭”的触上另一处堤岸。
此时日光渐西,荷塘之外尽头,是碧竹千杆道旁林立,沿径而入,竹林深处却豁然开朗,一座木桥通向一个小小村落,桥旁一个简简单单的茶寮。
再远处,炊烟已起,雀鸟归巢,隐隐传来人声。
有老农从竹林中放歌而来,须发皆白如画中仙,扛着锄头途径木桥,见桥上立着的这两个陌生年轻人,也不惊讶,上下打量了番,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年轻人从何处来?来墨家山庄做什么?”
“老伯,这里就是邙泽的墨家山庄!”六儿不觉奇道。
老农却笑而不答,只颔首应是。
“敢问老伯,墨辛平可住在这里?”文庭远便问。
老农面上这时才微微一讶:“你们找辛平作什么?”言词中仿佛是与那位墨先生甚为相熟。
“在下有些事要请教墨先生。”文庭远忙恭敬说道。
“可是要请他出谷?”老农一副了然于胸,“早先不是没有人来过,如今都已退回去了,两位不如早点回去,他是不会离开邙泽的!”
老人说罢,哈哈大笑几声而去,行的十几步路,却又回头道:“你们能进得墨家山庄也是有缘,清风作伴,门前五棵柳,那便是他家了,你若见到他,就道葛老儿问他的好,叫他明日来我家将那几株奇怪的草药带回去看看……”
清风作伴,门前五棵柳,一座竹楼,本是清静所在。
——此刻院门洞敞着,楼门也是大开,主人却并不在。“这墨先生怕是刚巧出去了!”六儿四处探看了一遍,不由得小小失望。
文庭远目光及处,却被院中那棵老松下的一盘棋局所引,拾步走近,只是一经触目,便觉胆颤心裂,冷汗迭出:
白子偏作一处孤立无援,黑子做星子状散布棋盘间,看似松散,却是丝茧般将白子一层层围至密不透气,不知何时会发势扑杀吞灭一切……是故,这白子末路便是九死难逃,不过求得上天垂怜,续蝼蚁之命多一日……而若是釜底抽薪,倾巢而出,河东有屈突通,长安有阴世师,北有突厥虎视眈眈,随时南下,预定的九死一生怕也难改多少,但牵一发而动全局,前途未知,于乱世中腾挪,也难保不定就存了一分胜算?
而这独独的一份渺茫胜算,仍是要占尽了天时地利,更不知要倾覆了多少无辜性命,是故这天下,又当真会有几个人敢去轻易决断尝试?
文庭远如今看着这样一局棋,眼中瞳光便迭迭飞闪过,如被所引,一步步走入深渊,痴痴自棋龛中拿起粒白子,却终是迟迟不能落下……松风过耳,便如有千军万马向他喑哑厮杀而来,手捏棋子的晋阳少年额际,忽的已有冷汗沁出!
“公子既已入局,为何还不肯落子?”这一刻,更便有一个清朗的声音自风中传来:“公子此来,所为的,不也正是这样一局棋的出路?”
人未见,声已突兀而至。
六儿一时惊的四处探看,却只见眼前一片清一的绿色,哪有半个人影,那个声音确是清晰入耳,仿佛便在身周一尺之地说出。
此刻再回头看那个与先前判若两人的蓝衣男子,眼见着文庭远凝唇冷目,望着那一盘珍珑棋局,眼中仿佛突然间就有了看不见的重负,喃喃自语道:“退终是死路一条,进则胜算几乎,更免不得遭天下诟病,留了千古骂名……难道天于我李家,果真是覆水倾舟的命运不成!”话说完时,黑瞳中已是一片惨烈愈裂。
饶是这样低的自言自语,那个忽然传来的声音仍仿佛是听见了,也是长长叹出一声。
文庭远这刻转过身姿,不再望那盘残局,眉关如割,徐徐扬起面目在邙泽的这片山水间:“还请先生看在当初晋阳与家父的一场露水之交,给庭远一个明示!”说罢,长袍一扬,单膝跪下,对着天地间,便是深深的一揖。
他突如其来的这举动,便让身后的少女懵然如遭雷击,一时愣在当场,一径看清文庭远面目上此刻哀恸——顷刻间,眼角也已有泪珠滚滚涌出,默默上前,一道跪在了这男子的身边。
松风灌耳。
仿佛是这晋阳少年天地为之动容的一跪,连那个清朗的声音也沉默了。……只有四面秦风,吹侧耳畔,似乎要将这千般人生苦楚皆尽吹去。
良久,那清冷声音终于缓缓再度开口道:“死生何惧,二公子心中本已有定论,如今入山庄来,也不过是抱的万分之一的希冀。”
“死生何惧,但若如蝼蚁般被人践踏而死,文庭远虽死犹恨!”那晋阳少年便道。
“二公子果真是血性之人,天降大任所在……然而公子既然是个明白人,心意如此,又何必再来这一趟!”那清越的声音一记叹息,仿佛飘过水面而来。
闻言,文庭远此刻黝沉暗寂的眸中陡然闪过一丝亮,朝着那声音的方向仍是一揖:“只盼大祸之前,还能请动先生出山,一并劝服家父!”语声这时成铿然,仿佛是一闸被幽闭的洪水终于得以倾泻而出,却激起更千层的浪花,一张英挺的脸上此时露出的已是凛绝之色。
“我只是信口一说,又怎能受二公子这一揖!”一人头戴青竹笠,身穿青蓑衣,这时从绿湖的荷叶间徐徐站起,似临波踏来,及至二人面前,便仿佛没看见似的便要离开。
文庭远忙从地上站起,追上几步,语意恳切:“先生留步,家父常谈及先生是天下奇才,若能请先生与庭远一起共赴晋阳,说服家父,举事必成,墨先生也不忍看当年故友蒙难……”
那蓑衣人却仿佛连半个字都不曾听到,脚下一步都不曾停。“先生……”文庭远眼中不觉掠过失望,此刻却再不阻拦,任由着那蓑衣人自行离开。
眼见那人即将消失在竹林子的暗里,蓑衣的一角却忽然仍被拉住:“先生……”
那头戴青笠的人便有些不悦的回头,及待看清拦阻人的面容时,眼底流转过一丝震惊,却又瞬间恢复成清露般和润的笑意:“小姑娘这是要阻我去路?”
“你就是传说中的墨先生?……”六儿这刻仰脸,眼中尚有水雾不及散去:“他既有求于您,必然也是不得已,先生为什么不能帮他?”
墨辛平不觉低头,细细的看清那恍惚相识的眉梢眼角:“独尊儒术,废黜百家,墨家流派早在武帝时候就已不在,如今邙泽中人虽是墨姓,却再不是当初的墨家传人!”说罢,眼中掠过一阵轻易不能察觉的痛色,复低道:“姑娘还是和二公子一道回去吧!”
然,看看面前的青衣人,又回头远远望了望那仍静静杵立在湖畔边的沉重身影,少女攥着这人的衣袖却并未松去。
青衣人不觉淡淡一笑,面上瞬间又清冷如松映寒潭,喃喃道:“小姑娘,你可看见对面坡上那一片红枫林……”
六儿一愣,不由得随他手指方向,一峰四方而起,上穹却是椭圆,便如……一座巨大坟茔,而生于其上的那一片红树林在一片暮春的浓烈绿色中便是触目惊心如大滩的浓血。
六儿怔怔看回这位邙泽中的墨先生,不明白他所指?
“算来已是十五年前……”面前这人清声道,明月一般的眼中已掠过层层暗云:“墨家自武帝后便隐入邙泽,赌誓从此再不过问世间之事,与寻常人般种田耕地,隐逸山间……这样的日子过去几百年,无论外间如何铁马金戈,邙泽的平静却从未被打破,然则十五年前,却有一个血性墨家少年因不满暴戾之政,行刺于当今皇帝事败,至此给墨家招来灭顶之灾,当时官兵入邙泽,除几人幸免遇难,其余墨家六百余口后来皆葬在这山上……”
“先生……”平静之言如今述来,却仍听的人心胆巨寒,仿佛那六百怨魂至今徘徊于那片红枫林中不肯去,六儿眉间大慌,拉着这人衣角的手也不知觉的松了,一双瞳子中已充满晶莹泪水。
“辛平无能,适逢大难,却不能陪伴我妻身旁,及至她死后一年才知凶性,而如今我的妻子,还有当时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的衣冠便葬在此处,辛平此生立志,再不会弃她二人半步,若有违誓,必使肝肠寸断,裂心而死!!”蓑衣人的手指正指着不远处湖边的另一个青冢,这时回头道:“小姑娘,如今是否还执意要让我离开墨家山庄?”
再看这小女娃几分相似于亡妻的容颜,竟又是微微一笑,只是这微微一笑中,竟似比平常人哭时还让人难过的苦涩和难以言叙,见六儿眉眼间神色愈发凄迷,显是难过已极,却又柔声道:“天色已晚,今天你二人就留在竹楼,待明日再回去吧!”
六儿此刻仰目看着这墨先生,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心痛难忍,也不知缘起邙泽的这段惊变,还是另外的因由,默默的跟随着这人转身,仍是往竹楼走回……片刻后,那墨先生忽又在前面低道:“辛平夜观天象,当势之下,紫微星光芒如今已弱,破军有异动之势,轨迹虽不能明测,却当无立时陨落的可能!”
——破军,是北斗第七星,主战,如今天下乱象已生,而破军光芒业已大盛。
洛阳少女张着嘴,愣愣听着这一番话,一时想到风长衫,一时又远远的看向那边的的文庭远,不知这些可会跟她认识的这两个男子会有任何关联……
这样胡思乱想着,待走到原处,文庭远的眼中已如怒潮后的风平浪尽,唇边含着抹笑,凝视着两人走来:“先生……”他伸手一揖,却被墨辛平抬手微挡:
“墨家山庄中不需这些虚礼,晋阳那段日子,二公子尚且还幼,在下也未料到这么多年过去后,竟然还会在此间遇上二公子!今晚你俩且留下,尝尝我新钓上的鱼,尚有桃花未谢,甚好!”
他这时转身对少女道:“丫头,替叔叔去择些枝上未谢的桃花来……”
六儿看向文庭远,见文庭远面向自己点点头,当前二人的神色都不似刚才那般激烈,虽则满腹疑问,却是满心欢喜着跑去摘桃花。
这墨先生遥遥看着那少女背影消失了,才转回视线:“看来二公子瞒的是好。”
文庭远眼中不由一动,苦笑道:“先生知晋阳形式如刀口舔血,我本不该再连带无辜的她入局!”
墨辛平听罢,不由得将目光移向远处,也不知是赞同还是叹息:“集天地精华,公子以龙章凤姿出入尘世间,必将带起一番羁绊,二公子且随我进来吧……”
文庭远闻言,微低眸思索着,脚下却不停,已跟随墨辛平进入竹楼。
天上流云簌簌,穿越百年不息,绿湖边柳下一阵琴声追忆如流水,十四年间也不曾变过。
……短歌终,明月缺。郁郁青冢,中有佳人。苌弘化碧,可记我思……少女默默的坐在柳树下,托着双腮,听着墨先生拨弦而歌。
无端的愁绪,悄然爬上这少女的眉梢,她却兀自不知。
“丫头,可是心中有事?”墨辛平突然停琴,清声问她。
那沉默的少女只是摇头不语。
“二公子瞒你自然有他的道理……”墨先生不觉叹出一声,一语道破这少女心中掩藏之事:“对他而言,你知道的越多对你并无好处,人生缘分,来如春风,去如朝露,原本求不得更多!”
六儿不由得怔怔的转了头,定定的看住竹楼那扇窗上印出的修长身影,眼中明明有明月升起,却一次次的又被流云徐徐遮掩:
“六儿虽则不舍他离开,只是……”感觉到墨先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怜悯,少女转过头,眨眨眼帘,不让眼泪突然落下来:“只是他纵然是为了我好,但六儿一无所知,心里空空的什么都不装,如今就全都剩下不安了!”
少女咬着唇,黯然低下了头。“六儿只盼着,若有它日,他一切事了,即便早已忘记了我,也能再回洛阳看看!”
“六儿知道,六儿还是太贪心了……”那小丫头喃喃低道。
墨先生听着少女的这样一席话,虽则嘴角依旧噙着笑意,清瞳中却再藏不住一种黯然闪过:“夜了,早些睡吧……”他忽然站起,说道,眼看着已走入竹楼,回身一刻,看清那仍留在暗中一个小小的婀娜身影,背影相熟至深,手心无端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