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夜色,无尽绵延的黑暗,即便是身在这世外桃源般的邙泽也是不能幸免。
那阙寂静的天涯明月中,后来就小心翼翼的穿过一条纤薄人影,于一隅暗处痴痴的看着竹楼西厢屋内那个面向烛光而坐的男子……微转身,衣带却被门口竹篾牵扯,带出一丝布料碎裂之声。
烛光中的男子应声回头,黑瞳中不其然也是墨黑一片,目光清晰锁往这处后,面上已有了温和暖意:“过来!”低道,却是不能抗拒的口吻。
少女于是怯怯往前走着,却将一双手始终掩藏在了身后。
“过来!”男子一拉她手腕,便将这少女控入怀中:“别动,只一会就好!”听出文庭远声音中的隐忍,六儿一时愣住,茫然的看向他握住自己的那双手。
“这是什么?”那男子忽低头,问道。——一双攥的紧紧的柔荑,即便在他的手心的包笼中,犹自颤栗。
“你……”听得他这样的问出,“你先闭上眼睛!”……少女烟水一般的眸子中始终有勉强维持的笑。
那双如海般深黑的瞳子如她所愿的闭阖,六儿脸上的笑容忽然再挂不住,呆呆的看了文庭远一眼,眸子中几欲又落下泪来,却咬齿生生的逼住,迅即摊开他的手掌,将自己掌心那一件物事匆匆的推入他的掌心。
——丝质的冰凉从肌肤上传来,文庭远猝然睁开双目,便看清面前的少女已不敢迎上自己的目光……
“我原本想将那枚从小带着的玉石送给你,可是,在山神庙……”那少女低下头,声音中已透出哽咽:“如今惟有这个是我自己所有的,我可以——将它给你吗?”
文庭远于是怔怔的望向自己的手心,望住那样一个乌黑千丝结成的发结。——先前这少女曾偷偷拾过他肩上的几丝落发,他虽则隐而不问,如今,是否也已混杂在这一片青丝中,密密地纠缠在一起?
——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那样一句话,突兀撞入自身脑海中,他终知,他对她是有所求的。
否则不以一道竹门之隔的硬起不见,心如苍海之涛,却有不得已的抑制,更知离殇之痛,这样一个少小的女子,如何承经的住。
然,这一道竹门后,她最后却仍是轻易的闯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是这世间最珍贵的所在:“你可知送男子发结为何意?”他咽下心头突如其来的巨震,张口问她。
“你……不肯要?”少女脸上的红晕不觉褪去,转瞬化成苍白,原本送出发结的那只手也徐徐的收拢,头垂的更低,几欲碰到咫尺之间他的胸膛。
“我问你,可知结发为何意?”他再一次凝重问她。
“我……”有羞愧的泪水瞬时涌出眼前那双天真的眸子。“我知道不可以……”少女陡然握紧了双手,掉头便向外跑去,双肩颤动着,风中已传来短短的抽泣声……再前一步,娇小的身子却已撞进一个宽阔的胸膛。
“给了就不许后悔了!”
截住这少女的去路,掰转那双哭泣的肩膀,文庭远忽的低低,附近她耳畔叹道:“六儿,你要明白。给了——你这辈子怕就再不能后悔了!”
那样的一句话,便让洛阳少女的整个身子就都在一直的颤抖着,咬着唇再说不出一句话来……邙泽的这片月光下,文庭远后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缓缓缠住:“六儿,我可答应你,这一去,必然会为你而尽力保全这条性命!”
——然,眉心始终有道深痕,俯身,小心捧住这洛阳少女的美丽脸庞,一瞬不瞬的望进那对剪水清瞳:“但是你也要答应我……若是一年后的今天,你在乐游园再等不到我,便不要等了……你定要记住我今天说的这句话!”
——声音是冷的,说话人的心上此刻仿佛更冷,玄瞳中业已被冰冻封住,他忽然更紧的握住了这个少女的一双柔荑。
六儿眼中的泪水不知何故,汹涌喷薄而出。
夜更深,孤灯更残。
灯下少女的脸却因这忽明忽暗的灯光越显扑朔动人。若是能从此守在她身边,一起留在这世外桃源的邙泽……世事,纷争,又如何及得上这女子明眸一笑!
文庭远的眉间山般蹙起,抹不平,抹不开,从此后,那只温暖的曾在他眉间停住的手便只有在梦中才会有:“六儿……”他在心中轻轻唤道,既盼着这她能醒,又怕她醒来!
夜风陡然一拂,烛火灭去,只留下满屋的月光。
至此一刻,便是离别,不知可有归期?
初夏柔和的月光照着熟睡中的少女,也照着床前陷入些些迷离的男子。……门外传来轻叩的声音,文庭远低头深深的最后看了一眼睡梦中洛阳六儿的容颜,指腹抚过她的面颊,似欲将一切刻入脑海中……那阖着的双睫微微颤动着,却终于不敢睁开。
文庭远却已起身走出,缓缓的阖上了那道竹扉。
月色冷凉,墨辛平就等在月色中。
“出了竹林另有小道,走到尽头便是二公子来的地方,不需原路跨绿湖回去……”墨先生道,语隐不忍。
然,人各行其路,缘分深浅。
文庭远点点头,看向墨辛平:“多谢墨先生答应替我将她送回洛阳城……”他眼中的纠结,在回转望向身后屋子的那一种目光中透出多少不舍,却终于绝然抬步,没入那片无边漆黑夜色中。
墨辛平在他背后,也是忍不住一声叹息。——不能亲送那女子回洛阳,也正是因为这亲送后的不能和不忍。
月照短松冈,亮白如昼。少女苍白的脸色就更比这月色苍白而冷。
那截浓厚身影终于在融入一丛树影后再也望不见了,就此隔绝再不可寻。少女忍不住更往前探出身去,面前即是高崖,崖风疾疾,一身青衫的那只手便挡住了她,低低道:“丫头,回去吧……”
六儿眉间凄楚,在那个人正离开之际,大滴的泪终于又落了下来——
“丫头,你这又是何苦?”墨先生不觉叹道:“此别之后,二公子走的必将是另一条路,你纵不舍,他也是再不知道的!”
六儿的目光依旧停在那片此刻漆黑如梦魇一片的林木间,听了这袭话,唇边片刻僵住,愣了好久,双颊上那丝勉强笑靥忽的浓烈如花的要绽放,回转身看住墨辛平,认真道:“不,墨先生,他是知道的,六儿能感觉得到!甚是跃马归来,记得迎门而笑,我必然会在洛阳如约等着他,纵然他此生都忘了,六儿却不会忘!”
纵然那个晋阳的男子最终忘却了,洛阳的这个少女却不会忘。——墨辛平自然是将这一句听的清楚分明,心口无故一空,抬头,去看墨家山庄之上那轮千古月轮。
而明月无言,依旧薄凉,短岗一处,便被静静的照透一地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