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宫外琼华殿,原是皇泰主的寝殿,自皇泰主从这大郑宫中消失后长久,这处宫阙再度张灯挂彩,喜结红木。
丝竹弦乐中,西边红云如幕。
钟鼓声声,颂吉连连,一身嫁衣的洛阳五公主与自己的夫君三拜九叩后被送至这处新房,朱红的殿门悄然掩合,四下静寂,只有一直随侍的丫鬟守在了珠帘外。
夏末,琼华殿外尚留着白亮,这处喜气蔓延的殿舍中,不久后就有那个魁梧身形的男子将会到来……如此想着,五公主悄悄的挑起盖头一角,红盖下红妆精致的一张脸上,眼如秋波,盈盈泛起,双手却更紧的铰着自己的嫁衣一角,羞色无边。
欢宴罢,何处吹来熏风,便让人脚下的步伐也是暖醉,大夏将军一双长久握枪的手些许颤然的推开身侧的侍从,青石板那头,琼华殿笼在一片灯笼的喜红中,依稀能看出一个灯下倾国倾城的剪影!
——就是这个女子,这些许五年他用心去挣得的。
如今,他终可以堂皇将之拥入怀中,那个小小女子,在义父窦建德和你父王的眼中,你终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罢了,但幸甚,他刘黑闼对她的心意始终未曾改过。
他踏近那座大殿更一步,眼中的笑意如流星来临,素净的走道旁,侍立两端的宫娥,齐齐如石塑的像,此刻却有一个悄悄的抬起了头,悄悄的看了他的一眼。
只一眼,她的眸光如流萤即逝。
这是大郑宫,是王世充的地盘,大夏将军自踏入这洛阳城的那一刻就不曾忘过,褐眸中一冷,已生警戒。
“姐夫!”那丫头却忽然喊出了一声,这刻终于怯怯仰起了头。
——映入眼帘的本是一张异常熟悉的脸,但因为至关熟悉,大夏将军的脑海中一刹那被什么击中,訇然的疼后竟无痛楚可以喊出……
他勃然踏前一步,便出其不意的捏住了这女子的下颌……是,他并没有认错,然只这样一种确认,褐眸中已翻涌出别样汹涌激流,竟已顷刻觉出余生悲哀之意……
仰头。
如果这女子就在眼前,那琼华殿中那个方与他已有三生盟誓的女子又会是谁!……再低头,“果真是你?”大夏的将军眼中仍是冷厉,这般责问道,那扼住她喉咙的手却忽的颓然松开……
褐色双目中终现出怪异和迷茫。
“姐夫!”那少女痛的已喊出一声,此刻伸手想要掰开钳制住自己的那只铁手,无疑蜻蜓撼石柱。“姐夫!你还认得我?”六公主不由得开口,纳罕道。
——那样的一种冷寒而绝望的眼神,和当初那个山神庙中的少年如出一辙,虽则此人如今已是夏的大将。
这女子这样的一声问,大夏将军褐眸中那般的痛便一些些的凉了,一些些的混合洛地上空那暮色的灰冷色,终至无声苍凉笑出……
“姐夫,我可否问问你”,他漠然看着那少女小心惶恐打量着自己面上这刻的神色,小心开口问他:“姐夫在北面,可打听到晋阳的消息,可曾听说过文庭远这个人的名字?”
大夏将军握紧在身侧的手原本一直抖的厉害……这一刻终于颓然松开,跌落,眉目中始有自嘲之意不能自抑的散开……
是了,他怎能忘记她身旁曾还有的另一个男子?
——但,怎会遇上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会?!!!…….大夏的将军忽的抬起了自已的衣袖,遮住了面前少女从来熟悉至深的那张脸庞。
“姐夫!”不其然最后一眼看清魁梧男子褐眸中陡然生出的涣散,六公主心上无故一慌——明明是自己姐姐的喜事,莫总管却非但不让她出绿衣宫,更不能参与这场大郑宫中难得的婚典,但河北毗邻晋阳,或许侥幸会有那个人一点点消息的——
于是她斗胆出现在这琼华殿中……大夏的将军已背她转过身去,身形漠漠渐溶在身周渐浓黑的夜幕中……“晋阳是李渊的地方,我不曾去过!”
“果真还是如此……”他身后,洛阳的六公主听到这般的回答,眸中何尝没有再度沉沦的痛楚,却是兀自摇了摇头,对着大夏将军的背影失望笑了一笑,已转身往殿外走去
或许,她并未打算再作停留……
这少女沉浸在自己巨大的失落中,所以并没有看到身后,大夏将军后一刻已侧过身……眼中那样深重的悲凉,一直随着她的身形折过石阶,仿佛仍是要看穿那段隔断她此刻身影的厚厚的宫墙……
琼华殿内,红烛半残,他挑开了新嫁娘头上那方如血一般的红帕。
眼波泠泠,温凉如茶,红粉佳人那一抬头的仰脸也曾眩了他的褐眸,果真是以假乱真的可以——他身子寒凛,缓缓坐在那佳人身边。
一双娇白柔荑小心扶住了他,柳墨怜柔柔已问向自己的夫君:“方才可是六儿那丫头又胡闹了么?”
五公主垂眸盈盈而笑,琼华殿外的声音一分不落的传进耳中,她原以为那个爱闯祸的妹妹又出了什么诡异,谁知道却仍是相关四年之前的一桩事,又是怎样一个让人心疼!
身着喜袍的大夏将军身形一颤,对上自己新人的眼波,褐眸中冷暖已是不知。
“夫君可是口渴?我替夫君倒杯茶来!”五公主的红袖微伸,便露出腕上一处耀眼的金芒五星,看到丈夫的目光停滞在自己的手腕上,她掩口一笑:“我与六儿本是一母双胞,小时候委实难分,于是爹爹在我们二人的手腕上分点了两处印记,六儿的是一枚银月,我的则是五芒金星!”
“你们是双生儿?”她的夫君似是不信,喃喃问出。
“是!”柳墨怜低头一笑:“虽则小时候难分,但长成了却一眼就能辨出,六儿比我讨人喜欢,也惹人怜爱的许多!”她如此说着,将手中的茶杯递给自己的夫君。
刘黑闼低头凝视着面前的那杯茶,却久久不能去接,那女子腕上的五芒星如要刺盲了他的褐眸。红烛残燃,燃出了他眼底的无望,也照亮了柳墨怜眸子中越来越深的疑惑……
浓雾中,琼华殿的大门已经推开,柳墨怜望着自己的夫君离开……她身后,那双鸳烛已然烧尽,残烟袅袅。
日色青白,从大殿外的高树中透入这清冷的大殿,大敌在前,生死叵测,那个男子不愿在此时与她共效于飞,洛阳的五公主心中虽觉出异样,却益发觉出他的不同。
“夫君回泯州的路上小心,妾身等你早些回来!”她赶上几步追上自己的夫君,扯住了他的衣袖关切道。
大夏将军亟亟离去的脚步骤停,眼中终有不忍之色,在倾身之际抖然再次看到那冷薄初日下仍熠熠金光的五芒星时,褐眸中的暖色不妨陡去:“你好生照顾自己!不用挂念我!”如此叮嘱着自己的妻子,他已拔步离开,在一片深的如水目光中就此离开。
台阶上,临风,柳墨怜唇边幻出一个无奈的苦楚笑容。
这个男子——他的夫君,将她仍留在大郑宫,仍留在了洛阳,他大概是没有想过这宫里将起的流言吧……但她,却依然不愿怪他,她既然已等了他四年,便再多等他这一刻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