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鸾殿内明火通透,丝竹声声,觥筹交错。趁着人声热闹,一道人影便悄悄的走出殿外,洛阳王看在眼里,只命人悄悄的跟着。
殿外群星高挂,夜风凉凉吹来,便一时吹散满身燥热。这人影站在高高的殿阶上,有一刻转目,忽然见到宫门处,便透出一张熟悉的脸来。……夜风过处,素衫柔倦,淡扫娥眉,那一双水亮的眼睛四处探看着,猛地对上站在殿外的自己,眼神中就有一刻恍惚,随即露出欣喜的笑容。
——而他刘黑闼,又何尝不是怔怔的盯着那张容颜,仿佛重重的时光就此在眼前倒逝,夜幕中,脸上的笑容就此一点点化开,脚下已不自觉中迈出……
“刘将军!”他身后跟随而来的大郑宫总管却在这一刻上前道:“郑王有事欲和将军私下密谈!”
大夏将军迈出的步子迟疑,收回……随在莫青身后重入紫鸾殿时,后来错眼又回望了望那处……那张记忆中的脸已然消失在夜色中,他褐眸中便微有些怅然。
德宁殿烛火跳跃,摈退众人,安静的落针可闻。
“刘将军……”灯下,洛阳王不免润了润唇,神色肃然:“本来郑夏定下婚盟是件好事,可是刘将军想必也有耳闻,李世民八万大军已渡过黄河,不日抵达洛阳……所以小女的婚事也只能匆匆……”
大夏将军原本平放于双膝之上的双拳陡然握紧,眼瞳里忽有急水激荡:“郑王不必忧虑,义父让我此时来郑,婚娶之外,如何联手对付李唐才是当前最为紧要之事……”顿顿,褐色眸子中冷云迭起:“东汉末年三国鼎立,方相互制衡,东吴一灭,蜀国就亡,所以义父也是想借婚约,定下同盟,李世民若攻洛阳,大夏定然倾力而助!”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王世充当即拊掌站起,朗声笑出。
“既然如此,还请郑王先行预备抗衡,我明日便回河北去,与义父部署兵力,郑夏共抗李唐!”窦建德的义子随他站起,稳妥道。
“如此甚好!”王世充此刻眉间连日的忧扰尽去,郎朗一笑举杯道:“有将军这一句话,洛阳的危机指日可除,如此,本王先敬将军一杯。”
窦建德的义子举杯迎上,仰喉饮尽。
“将军好酒量!”洛阳王点头,眼中已有赞赏之意,继笑道:“正事已毕,余者明日你我再行详谈,大郑宫中尚藏着本王一样绝世宝贝,猜测将军定会喜欢的,不如同去看看!”
窦建德的义子待要婉拒,洛阳王已上前挽住了他的衣袖,遂勉强跟着。
明月当空,月华如水,繁枝翠叶拥绕的水榭,不见水声,但闻琴声隐隐传来。
隔水望去,弹琴的女子玉指纤纤,琴声如梦,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是熟悉的那个。……刘黑闼便怔怔的站在那里,瞳中视线忽再也收不回来。
“刘将军……”洛阳王一眼看破,拂须叹道:“本王便将这件宝贝托付予将军可好?”
闻言,大夏的年轻将军面上怎不堪动容,褐眸中却是深色不减,沉声道:“多谢郑王遵守旧日约定,刘黑闼定不辱所托,此生便是舍却自身性命,也定会好好照顾她安然!”
洛阳王不觉更笑,点头,片刻后和莫青二人悄然离去,只留下窦建德的义子一个人仍独自站在水榭外。
御园转角,再无它人处。“郑王不怕刘黑闼终有一日撞破?”莫青见离的远了,仍是不妨担忧说道。
洛阳王眸中也是无端一深,叹道:“绿萝的这两个女儿,六儿从小执拗顽略,四年前的那件事如今还是晦涩成迷,总让我无故心慌,况且她与长衫原有婚约,我若真逼她嫁给刘黑闼,礼数不符之外,也怕她终生出事端来!而五儿娴静懂事,对刘黑闼也是有情的,这既是两相便宜的事……更何况如今李唐兵临城下这个当口,何尝再能出一点差池!”
“但,怕终是有一天纸包不住火!”莫青皱眉。
“我王世充的这两个女儿面貌如出一辙,外人如何短时看得出来,况且两人既结了亲,五儿便会随刘黑闼离开洛阳?……即便有遭一日真是撞破,刘黑闼和六儿相识不过数面之缘,又有多少情分可言,不过贪图这孩子容色罢了,他看到怜儿也是一般的如花美眷,想必也不会太计较……再说,这天下哪有姐姐未出阁妹妹倒嫁了的道理!”
这一番说出,情理都透,莫青当然明白,望着远处夜色,也是深深吐出一口气,道理的确如此。
夜色苍茫,大政宫中一景一物就都如在这墨色画幕中,漆黑难辨。
“还有一事,莫青你也应该知道”,王世充忽然在扑面而来的夜风中说道:“如今,李唐三分天下得其一,李世民东出潼关,尚有李孝恭,李靖沿蜀江南下平定萧铣,谁主天下既是未知之数,若能借姻亲拉拢窦建德,即便不出数月,这天下又将是另一番阵仗,到那时,我洛阳仍能独善其身……
“是以,这一场婚事即便再是错,再是仓促……”王世充裂唇冷笑,仰头望进天幕:“区区一个骑将都有如今成就,怜儿是洛阳的五公主,更是阿萝的女儿,而我自然还是想将她嫁给她愿意嫁的人!……只怕莫要等到有遭一日,那时——她便也再怪不得我这个做父亲的今日的决定!”
莫青脸色不由巨变,抬眼望着王世充。
“刘毐当日被我赶出洛阳城时,言及有朝一日必会回来……”洛阳王脸上的神色却益冷,在望向身边这个忠心的仆从时,眸子里明灭不定,终于涩涩笑了笑,将一双眼转进了那夜色中:“天下大动之时,便是万物之劫……遇劫而生之后,不过山河永寂,人声俱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