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束晨光掠过河洛大地时,洛阳古老的大门“轰隆”的一声打开。
年轻的将军巍然高踞在马背之上,战袍宽大如漆黑的夜幕,在他四周围绕的银骑就合着日辰之光,点缀在他黑色的战袍上……
洛阳,四年后,他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却是以另一种身份,一种足够匹配这座城池的身份。
仰目,前方烟尘弥漫,已有大队的人马正从这古城中策马迎来……年轻将军的一双褐目就此望去,目光跃动,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带头的那人——四年前,那所宅子的总管,如今已是大郑宫的总管。
而当时只是尚书的那个人在这座古城中逼皇泰主禅位,尔后又毒死了那个可怜的少年人,如今稳控洛阳大局,若非是李世民大军压境,这个人怕至今都不肯向大夏伸出橄榄枝吧?
年轻的将军这样想着,泛着冷色的褐眸中就有嘲意掠过,但无论他此趟远赴洛阳而来为何目地,有一个人,他应当不致再错过!……如此想着,褐眸依旧冷潺,却终是有了一星浴血多年后不曾有过的暖意。
大郑宫的总管莫青何尝不是也在看着城门外——这刻阳光下,这个玄袍白马的年轻人,郑夏联盟,此人为践约而来,却不知道对洛阳最后是祸是福,人心叵测,窦建德的诚意又有几分可信?
“莫总管!”年轻将军薄唇微动,已在马背上抱拳朗声喊出。
“刘将军!”莫青回笑揖道。
大夏将军的心中倏忽一震,显然这个不知已被叫过多少次的称呼在这大郑宫总管的嘴中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他当然也明白对方这样称呼他背后的深意。
——而,大郑宫总管心中更是有叹,但想到柳墨怜那欲语还休的羞怯样子,已过十八的丫头,早该到了出阁的年龄!若真是两情相悦,即便是乱世中双方的互与之便,也是未尝不可的!
“刘将军,郑王已经在大郑宫中等候多时,请……”他于是驾马避让道边,一扬手,让刘黑闼先行。
那少年将军就此欣然驾马从他身边驰骋而过,临近他身侧却无故低声又添出一句:“她可好?”
大郑宫总管自然明白,已笑出,不曾片刻迟疑:“公主一直在等将军!”眼见面前的窦建德义子此时眉间真正爽朗松开,策手一控缰绳,已打马箭般往前疾去。
夏王窦建德的义子刘黑闼要娶五公主为妻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大郑宫。
听说郑王今天会在紫鸾殿宴请刘将军……
四年前,听说郑王曾和刘将军定过契约,若成了将军方能迎娶公主……如今这男子正为践约而来!
…………
夏风吹过绿衣宫的湖水,水面掠起层层涟漪。……柳墨怜坐在湖边正低头绣着一杆碧荷,那针却停在空中,半天都不曾有动。——绷架之上,素白绸布,绿水已成,那将绣的鸳鸯却尚停在羞怯半边红脸的少女的素手中。
人生如只初见,却真的将执子之手,与子终老么?若这四年的等待,终只是为了等到这一日?……如此想着,大政五公主花般的面颊上流淌的俱是一场羞红,犹自梦中。
“哎……”背后,便忽然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声。
她诧然一惊,回头对上的就是双笑意潺潺的眼睛:“六儿,大白天的,你叹什么气?”她不由得惊讶的问向自己的妹妹,待再一眼撞见妹妹那张脸上明明白白写满若有所思,蓦地面色一红,当即低下头去。
“六儿只是想”,六公主此刻咬了唇,并不敢真的笑出声来恼了自己的姐姐:“若是姐姐嫁了,是不是就要随姐夫去泯州了,那六儿一个人在这宫里岂不是要愁死了?”
五公主听得这样的话,再看妹妹那样的笑容,脸色不觉更红,娇羞直堪比过此刻挂在天际的那道红霞:“可胡说了,你哪里来的的姐夫?”已嗔道。
“莫非传言是假,姐姐并不愿嫁给刘将军……”六公主的脸上不妨骤然慌神:“那如何得了,我立刻告诉爹爹去……免得他错牵了鸳鸯!”说罢裙踞一摆,已匆匆就要往德宁殿赶去。
“你等等……”柳墨怜一愣,心上突急,这刻猛的站起身,连手中的针线也跌了在地上,也是这片刻,却忽见她妹妹在廊下回转了身,捂着嘴,这一次嗤嗤的竟笑弯了腰……
五公主当即闹了个大红脸,抬头,更看见母亲正立在门口,便气急道:“娘,你看六儿又捉弄我!”当即偃身羞赧往竹楼回去,闪身避进屋内。
柳夫人倚门,尚望着绿水边的那另一个女儿,虽笑,不免摇头,微微叹出一口气。
“五儿,你妹妹虽然不懂事,有句话娘却是真的要跟你说……”她转过身,望着此刻安静坐在桌边的女儿:“这是五儿的人生大事,你爹爹昨日同我商量起此事,你若真有何心意,便同娘说,不要留下什么遗憾才好!”
五公主的面颊本来才歇,即刻不妨又红了起来,羞赧低下头去,许久才蚊吶道:“婚姻大事,自然但凭爹爹和母亲做主!”
“姐姐如今觅得如意郎君,一切自然但凭爹爹和母亲做主……”不知哪来的丫头片子,仍是躲在门边这时又是探出半边脸道。
“哎呀,娘……你快些让长衫将这丫头娶了吧!”柳墨怜不觉又羞又气,终按捺不住,抬头直直瞪了自己的妹妹一眼:“六儿她倒忘了她原本是比我还早定亲的,如今回头还取笑我!”
这样一句话掷出,门边,六公主的眼神陡然的就是一阵恍惚。
“如今五儿的事既然已经落定,也就只等长衫回来……”柳夫人也是被说中心事,不由得出声随道,只话落尽,再抬头这一刻,原本身边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已然不见。
柳夫人遥遥望着湖畔边一个身影须臾躲远而去,不由得轻轻叹出一声。
——四年前的事,在如今竟仍是忌讳。当年洛阳城掘地三尺,乱成一团时,这个女儿却孤身一人出现在洛阳城外,双眼红肿,面容戚然,问她一句,却是抿着唇,绝口不提。
流言不止,无人知道这少女究竟遭遇过什么样的不堪,及至风长衫出走,一切更是愈加玄幻莫测,百口莫辩……一念至此,柳夫人终究是放心不下,随脚跟了上去。
再度安静的绿衣宫内,便就只剩下柳墨怜一人,午后的光落在这静寂所在,便仿佛其中仍幻印出多少年前的那一幕幕:
“别哭!”她恍惚记得那个人的手指曾抚过她落泪的脸颊。
“等我回来!”这是他言词中的郑重。
…………
四年了,她不曾企盼这个人此生还会回到洛阳——但是那个男子就真的回来了。……洛阳那醉人的阳光中,白皙如玉的一只手,便小心徐徐擎起一枝珍藏在玉匣中早已不知枯萎了多少个日子的牡丹花枝……原有的鲜活颜色早已褪去,却在这一刻,仿佛是因着少女眼中的那浓重的羞涩欢喜,再度的于这明媚日光中婀娜生姿……
大郑的五公主唇侧含着笑,仿佛思及什么,忽的更娇羞的垂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