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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阳鼙鼓动地起
    武德三年,当李唐以闪电之势荡平中原诸多纷杂的势力后,将目光移向了威胁关中的最后一处顽守的城池——洛阳。

    洛阳城,雄踞“天下之中”,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通幽燕,南系襄荆,历来为诸侯群雄逐鹿中原的皇者必争之地。

    七月,李渊以先郑后夏、诏秦王世民督诸军击王世充。

    长安城。薄雾中的秦王府,万物俱还憩息,少有一点声息,因着这虚无缥缈的雾,整个府邸也一改平日的肃穆,此刻竟透出一股清冷来。

    府中一处庭院,千杆翠竹,竹叶上缀满清露,一滴忽再承受不住长久之重,缓缓的滑落叶脉,却被一双十指修长的手接住……冰冷瞬间濡湿蔓延那双同样泛着冷意的掌中——

    猛地一阵风过,千叶婆娑,万滴竹泪,那人的一双手却如何都能收的住了?

    顿时灰色砖石上落进千层泪。

    玄衣男子不免怔在竹下——原本坚忍的眼中落寂之意也无端忽的更深了。

    ……不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一双兰花金绣鞋稍后进入他的视线,他微抬头,方才黑瞳中眸光黯淡已流转成平和,低道:“天色尚早,怎的起来了?”

    秦王妃长孙无垢一双秀目在仰头疼惜的打量着面前这个自己将一身倚靠的男人——他为何独立风中,她又怎不知,却只是为丈夫披上一件薄衣,柔声道:“晨间的露水还是有些冷的……殿下怎可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李世民拂了拂身上新添的寒衣,玄瞳中终露出一丝暖意,缓身道:“我一去,这府里以后又要辛苦你一个人了!”

    秦王妃再度垫起脚尖,小心为他拂去黑发上的水珠,垂眼,温婉一笑:“不是还有福总管么,夫君不用担心,早些得胜回来,此去务必小心!”

    不过一言,秦王眉间一时阴霾顿消,代之以另一种豪情,扬眉道:“你放心,我自不会负你所望,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信手抚上妻子略显单薄的肩,从长孙无垢身边走过,一双阔步匆匆跨上台阶,穿檐廊而去,片时消失在这处院外,或许是军情紧急,所以匆忙的也没来得及再回头看自己的妻子最后一眼。

    而秦王妃远远的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处,眉间仍凝着的笑意,终是一点点被风吹的淡了。

    相伴三载,不是不知个中底细,只是这样的相敬如宾,作为一名氏族家联姻的女子本已该心满意足!——然为何,心中会有点痛,每次都一点点的这种痛,让她不觉以为自己又是那万千平凡女子中的一个了——而她的夫君,是李唐的秦王殿下,呼叱三军,横眉天下,以风雷之势横扫中原,从来战无不胜……

    然这样一个铁血冷色的男子,却为谁落下那眉上一点涩意?

    洛阳……洛阳……事隔四年,这男子终于又要前赴洛阳了。

    ……长孙无垢的眼中忽然有了濛濛雾意,她仰头望着头顶长安雾色的天际,很久后,那种天空远而深邃的颜色才又回到她眶中,便仿佛她眼中从来没出现过不同一样。

    而此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大郑宫却浑然不知厄运即将来临,但沧桑的洛阳大郑宫的城墙上,此刻也站着一位白衣的女子。

    女子望着远处的邙山,邙山处在一片雾中,什么都看不清,女子的眼眸却穿过雾层,投向更不知名的远方,直到雾打鬓发,发上落下一般的如泪一般的水珠来……却何来一双手可以去承接住!

    一年之期,她并没有去净土寺,而当年的风郎,也终于再没有出现在洛阳城。

    女子站在长风中,眸中空冷一片。

    她终于也做了那个空负了信约的人,和四年前的那个男子并无两异,而那男子的心情也曾和如今的自己一般么?……四年之前,她尚小,四年之后,她已是娉婷风中盛绽的洛中牡丹,却何尝不感知了春残将尽,落花凋零的意味!

    薄阳终于升起,金光四透,柳墨惜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金轮——日日都见的物事,却因为心中最后那从此断开的一条线而陡然全部变得再陌生不过,她呆了一下,终是走下了这段宫墙……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万骑滚滚正越过潼关,大势压境而来。

    沿着宫墙走,远远眺望一下蛛网空结的含凉殿,阴寒似往常任何一日,六公主呆站了片刻,转过几道宫角回绿衣宫。

    绿衣宫独在大郑宫一隅,被其它宫殿远远的隔绝了开来,平日里仍是极少和王家的人有来往,她们母女三人住在宫中绿湖心的小楼上,恍惚山林隐士一般,再不管这偌大的宫殿中多少世事变幻。

    自风长衫的离开后,更仿佛就断绝了和这人世的最后一种联系。

    此刻远远在望的绿衣宫中,隐隐传来谁的琴声,那琴声随风远送,已经没有幼年时听着的那一股哀伤,平淡的犹如水波不兴,波澜平静,却为何能忍不住让人生出更多的怅息来?

    那感觉,就仿佛秋夜,窗内的人听着窗外,雨打着残荷,一下,一下,尚残有余音,清晰入耳,然这琴音之后另藏有空芜半边,顷刻一并没顶而来,原因那抚琴的人本是个空了心的人?

    六公主不由得驻足。

    蓦地,这样淡的如水一般的琴声却一度被阻断,六公主心中一惊,脚下已疾疾的往绿衣宫走回,一眼瞥去,果然是那位新入宫的美人再次出现在了绿衣宫的整片绿竹下!

    一身鲜红怒衣的丽人就站在母亲的琴几前,居高临下倨傲的打量着她的母亲……坐着的中年妇人只得微微一笑,缓缓站起。

    博山炉中的檀香幽幽的起,笼的面前恍惚的如一场梦。

    “柳夫人好雅兴?”红衣女子打量着眼前这张年华已去,风韵犹存的面容。

    时光宽宥,并未在妇人的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这一番动静,竹楼中,绿衣宫外,她的那两个美的如妖孽般转世的女儿已然出现在她的眼底……无端的,红衣丽人的心中就升起一股嫉妒,好看的眉目中瞬间有怨愤闪过,指着面前案上的那具琴陡然开口:“混账奴才,不是说宫中没有什么好琴,这又是从哪里来的?”

    没有人敢上前,相随的宫娥们你看我,我看你。

    “妹妹若不嫌弃,姐姐将它赠予你便可!”妇人思量着,忙低声开口道。

    “姐姐果然要将这琴赠予妹妹?”王妍便俯身去拂那琴,“噌”的一声惊弦,她不由得妩媚而笑:“可惜这琴若不肯认我这新主人,留着终也是无用!”无端双手一推,噌噌噌数声,可怜一架上好的名琴就此跌散在地上。

    柳妇人看着地上的断琴,不由得愣住,嘴唇动了动,终没有说话。

    王妍看着那张瞬时惨白的脸,美目中却终于有了些笑意:“妹妹无福享用,姐姐竟可将此事禀报郑王!”说罢盈盈侧身,望着这绿衣宫中的一湖绿水。

    水波袭来,轻柔舒曼。

    此时的她,是如此的年轻,青春,美貌,有足够骄傲的资本。……她是真的想看看王世充在这个年华已逝的女人和自己之间,是否曾如这宫中传言,会一如既往中蛊般的选择前者!

    “娘……”

    “娘……”

    就这一刻,这妇人的那一双美丽的女儿已然已奔了过来,一左一右扶住了她们的母亲。

    ——那样耀目的一对女儿,能顷刻盲了她的一双眸子,曾如这宫中人口相传,她王妍并不是这大郑宫中最美丽的女人!……太多的不甘,便让新入宫的美人全身都忍不住的颤栗。

    “我们走吧……”柳夫人的目光有片刻不能离开已毁的琴身,最后却终有了裂意,十年踪迹十年心,弦断处,三千痴缠缘起何处?

    然,那样的根源,她却从来不敢去追溯。

    此刻仍俯身欲去拾那断琴,一只手却先她一步将地上的断琴拾起,而来人的另一只手便捏住了自己的纤瘦手腕……

    柳绿萝直起身子,望着面前何时出现的这一身明黄的男子,只是怔怔的看着,再不能说话。

    十八年前,他是洛阳巡城的小将,她的身逢巨变,他一一看在眼里。十八年之后,他已是这洛阳城中的王!

    浮世变幻,无人可挡,唯一不变的是但凡每次她身边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个出现在她身边的,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替她挡去满身风雨料峭,将她护的瓷人一般。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多少女人的毕生所求,而她柳绿萝死灰般的心中为何会从未见有一丝欣喜之意呢?

    这绿衣宫的流水和那邙泽中的碧水都为这河洛大地的水色,而每日倒影所见,却是愈发的清楚明了,那积重的恩义再无偿还可能……她所亏欠下这个男人的,多到她此生都已不可能再去想。

    而匆匆赶来的洛阳王迅即扫了手中的断琴一眼,只低道:“幸好只琴弦断了,待明日我重新换上就好了!”

    妇人垂头,喉中不由得更哽:“这些事,何须郑王你亲自动手……”

    “阿萝,我现在能为你做的,是愈发的少了。”洛阳王不免叹道。

    他这一声叹息中包含了太多,就连此刻旁边站着的这些人心中都觉出些不一样的滋味来,妇人的心中自然更苦。

    “郑王……”王妍是不期的看到洛阳王的突然到临,已上前扯住了这男人的衣袖柔媚道:“臣妾也要郑王亲自为臣妾做一架琴!”

    王者的眼中是无故一凉,徐徐看向她拉住他衣袖的手……王妍手心中一抖,竟将手不觉的松开了,却犹自不甘的站到了这个男人身旁。

    这今时掌控洛阳城命运的大郑王这时却迈出一步,离开了新进宫的美人身旁——“我送你回去!”俯身对那中年妇人说道。

    那柳夫人竟也未再说话,默默地随着他去了。

    王妍眼睁睁瞅着这两人相携离去:“郑王……”不觉怨出一声。

    大郑王的背影似并未曾听见什么,依旧去的远了,红衣美人的玉指不知觉中攒的至紧,染了豆蔻的红甲便似要滴下的血珠子……似乎不过两日前,新恩受宠,芙蓉帐暖,而如今,一切陡然间成了一滩无人可见的空气,难道这才是繁华错落的宫阙中的真实,诡谲,帝王薄幸?

    ——这新进宫的美人如是想。

    还是这宫中流传多年的一言成偈,这妇人果真是妲己再世,妖媚惑人,却偏生出一番白莲之姿!

    满池的荷风吹起那逐渐走远的两人的衣衫,然只是稀疏如她,也恍惚隐隐中看到了一条缝,那横亘于王世充和这妇人中间的一条缝,似永生的隔绝着!

    最后是大郑宫的总管莫青将这美人带回了她自己的宫阁,只是自此以后,那个洛阳的大政王竟果真再没有踏足她的住处!

    德宁殿,夜色深沉。王世充望着外间的夜色思绪不由得飘远……灯火飘摇,大殿一侧,便静静的摆着那具断了弦的琴。

    或许多少年前,他也曾是年少轻狂,桀骜不逊,以为纵马御道而过,人生快意,却不料时间过的日月双星,何时两鬓已星,他还有多少时间剩下,去等那妇人最终放下心里的另一个人?

    ——还是,他这辈子,都怕再等不到了?

    ……这德宁殿外的树影便仿佛要将此生都摇乱了,而另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这时从大殿外急促传来,顷刻间将他的思绪拉回:“郑王,斥候来报,李唐已诏秦王李世民领八万大军往洛阳来了……”话落尽时,莫青已肃静站在他面前。

    北面缓交突厥,西部平定秦中,控关中之地而图谋四方,如今李唐再无后患,明知不可能躲过,而这一刻果然是来了!

    宝座上,洛阳王的眉心突突一阵急跳,仿佛已是担忧了很久:“河北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去泯州的信使已回来了,带来夏王的亲笔手谕!”莫青忙回道。

    王世充的手便略有些抖,接过莫青谨慎递来的窦建德亲笔,灯下逐字看去,紧锁的眉头才略略松开……窦建德倒并不是一个只重眼前小利的人,唇亡齿寒,如今这局面和当年三国几多相似,他若是偏作为蜀,窦建德的东吴离了他怕也难敌曹操的覆灭之灾。

    “李世民这个人……”洛阳王不禁喃喃,沉重道:“终于还是来了呀!”

    这个如利刃般劈过神州大地的少年统帅,所到之处,望风披靡,如疾风割过荒草……又是怎样一刀刀逐一割破了这乱世中纷起枭雄的每一个喉咙!

    “郑王,不日后,夏王的义子将赴洛阳商量联盟共抗李唐之事!”一旁,莫青上前一步,又低头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