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二月的天空依旧冷冽,空气入喉,冷意直达肺腑。
由于缺粮,洛阳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窘困,老百姓藏粮吃尽,只得将草根树皮混合灰泥而食,数月之间,城内的尸体相枕于道,霍乱四起,瘟疫横行,繁盛古城一夕成人间地狱,当年因李密围洛阳而避战火逃入城内的有三万家,如今还活着的却连一万家都已不到,洛阳城内情势困顿,人心离散。
——谁的凰图霸业,沾染鲜血无数。
王世充站在洛阳城墙上,支影茕立。
青城宫大败后,他只能环城固守,短短五个月,洛阳已成了一座死城。他曾数次派使者去向窦建德求援,但此刻窦建德正率大军渡过黄河,进攻孟海公部,自顾不暇。
大郑王深吁出一口气,眼前顿时弥漫出一片白雾,将他眼瞳模糊至再看不清前方出路。
沈悦献虎牢关投降,断了洛阳的粮草,长此下去,不日洛阳就要不攻自破,为今之计,他也只能在在断粮前倚赖城中仅存可抗李唐精锐的江淮勇士全力一搏,希望能重现上次击败李密的奇迹。
回想当初,与瓦岗之战,洛阳守军连战皆败,士气低迷,就是那个叫风长衫的少年出计,以周公庇佑洛阳城来鼓舞士气。两军交战时,更密备一个相貌与李密相似的人,在战时突然将此人押出来,高呼捉到了李密,瓦岗军不辩真假,人心浮动,而先前派出的那支二百多人在瓦岗军阵后埋伏,这时乘机突袭瓦岗军后背,瓦岗军终于不支溃败。
无论论智论谋,长衫那个少年绝不输于现今李唐的李世民,只是杨侗被毒杀,他也便知这个少年再不肯为自己所用,况现如今,洛阳这般危境下,上天又怎会凭空再赐给他一个风长衫!
……洛阳王青髯之下,不无苦笑,如今,他守着这个天下之中的城邑,缺兵少粮,乏骁将,空谋士,不免徒作最后网鱼垂死挣扎之状!
渐至日落,他仍然伫立城头一动不可动,却有人持灯寻来,娇声如银铃远远唤出:“爹爹,你果真还在这里!”
烽火长燃,他数日不曾回大郑宫,如今连这战事中的城头也成了这小女儿时常来去的地方,洛阳王回身之际面上顿时有嗔,如今洛阳城内动荡一片,已不是他能完全控制的的:“如何爹爹的话,六儿总不记得!”
“是单将军护送我过来的!”六公主眉梢微动,已上前一步,拖住了父亲的衣袖:“娘见爹爹两天没有消息过来,很是担心!”
她身后,单雄信一身戎装站在她背后,此刻向洛阳王屈身,微微颔首。
王世充只得勉强笑笑,用手轻轻拍了下女儿的手背,叹道:“傻孩子……”迎落日凄凉之势,半晌方道:“你可知道爹爹方才在正想的人是谁?”
六儿仰脸刹那,便望清父亲面上的诸般忧戚。
“是长衫那孩子……”洛阳王不无感慨道:“可惜他志不在朝野,否则以他的智慧,或可保洛阳再逃过这一劫,撑到夏军赶来之前……”
旧人的名字逢苦难之际突兀入耳,六公主眼中震动:“爹爹,河北……还是没有消息?”
郑夏之事,本来双方各怀心事,如今刘黑闼一去了无音信,本也不在预料之外。——王世充不由苦笑,遂摇了摇头。
一边的单雄信这时上前,忽然开口:“郑王,洛阳的粮食如今已撑不过十日,末将请命,突围去附近村落运些粮草回来,否则长此下去……”,他虽只说了半句,王世充却自然会明白他的意思。
李世民围城大半年,切断洛阳粮草供给,如今洛阳命运未定,城中兵士因穷饿交困已频生变端,而此刻围城的部将里却有很多是当年瓦岗旧友。
命运与他,也算是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单将军,如今洛阳唯有你堪当大任,本王岂能让你去冒这个险!”洛阳王已是喟叹道。
单雄信与太原李家素有交恶,瓦岗李密率众降唐,独他一人投奔王世充,到如今,也只有这位半路投靠的瓦岗名将可堪他王世充倚赖。
渐凉的晚风残阳中,六公主的脸色忽然更是苍白:“爹爹,我知道长衫在哪里?”仰头,洛阳的小公主眸子忽有泪光闪出。
王世充和单雄信闻言俱是一震,面目却都压出一丝惊喜。
“爹爹放心,我这就去将长衫找回来!”洛阳的六公主说着转身已要走,单雄信忙伸臂拦住了这女子,那边,王世充眉头稍松:“傻孩子,李世民已将洛阳团团围住,你这一出去,只怕便会被唐兵顷刻拿住!”
“末将这就去安排人!”那边,单雄信抱拳道。
洛阳王点点头。
六儿呆呆的看着那独撑着洛阳危局的将军迅即消失在城头的暮色中,半晌,不由得喃喃问道:“爹爹,洛阳……这一回,真的会守不住了么?”
——同样的兵围,不是不曾经历过,瓦岗寨与父亲僵持数年,然,最后洛阳还是侥幸脱围,而那位蒲山公却因失去入长安的先机,最后横死。
如今,围城的换做李唐的秦王李世民,原以为还可幸免一次,然,仿佛这一次,天不会再庇佑这座天下之中的古城。
洛阳王笑笑,目光不无凄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天下本就不是谁的天下……自古成也乱世,败也乱世,混沌一场罢了!”
六公主仰头望着自己的父亲。
“若是长衫能解洛阳之围自然最好,若是不行,好歹让他将你们带走我才放心!”王世充摇摇头:“爹爹老了,死不足惜,你们可怎么办?”
六公主闻言眉目不觉更低落,黯然泣道:“谁说爹爹老了,娘说爹爹十年如一日,仍是当初雄心壮志……”
洛阳王闻言怅然一笑:“果真……”话语声中终带出一丝笑意。
入夜,一条黑影跃入伊水,水波平定时,水面上已不见一丝痕迹。
半个时辰后,那黑影从寒水中探出头来,迅即钻入岸边芦苇荻花丛中,再回头小心望了眼已遥遥在身后灯火俱黑的洛阳城,夜风生冷,吹的他瑟瑟发抖,这原本是洛阳最冷的时节,唐军怎么都不会料到竟有人会泅水出城而来,是故这条水道并无人防守。
耳闻四周寂静无人,那人终于窸窣着爬上了岸,待辨明方向,已要往邙山方向疾奔,猛地身后疾风已起,脖颈上就此一冷,一根长槊已横在他颈上,顿时心中一凉,回头时,双目惧意的看向身后这个面目狰狞的黑脸大汉。
“老子等你很久了!”李唐的黑脸大将军便大笑道,却猛地见面前这人口中忽然吐出一抹黑血,已仰天倒了下去,再探他鼻息,竟然已断了气。
李世民的帐篷灯火通明。
“什么,抓到一个王世充的信使?”秦王从案前抬眉。
“怕是王世充派遣的江淮死士,本想好好问他此刻洛阳城内的情形,谁知竟被他先咬毒自尽了!”尉迟恭不免面有讪讪:“末将搜遍他全身,只得了这个……”说着恭敬递上一个用油纸密密封好的纸包。
李世民伸手接过,将当中的信函取出,信函虽有油纸保护,但已略微有些濡湿,几处信纸上字迹模糊难辨,只依稀是女子娟秀笔迹,心中便纳罕,王世充何须大费周章为一个女人送信?
待往信笺开头望去,只见启头“长衫”二字清晰入目,一时心里轰隆一声作响,五味杂陈,再凝神看了两行,下面几处墨迹却已然模糊不堪,再看不清楚了。
“二殿下?”尉迟恭看他脸色不对,小心问道:“可有什么不对?”
李世民摇摇头,强忍心境道:“你确定此人是从洛阳城出来的!”
尉迟恭遂点头:“殿下吩咐密切观察水道动静,属下不敢疏于职守!”
“那人身上可有其它证物?”秦王道。
“搜遍全身,只得这一封信!”李唐大将回道。
李世民于是点头:“你先下去休息吧!”
尉迟恭看灯下李世民陡然一脸生出的怪异,心中不解,又不得而知,疑窦离开。
账中再无他人。
案上的孤灯跳跃,秦王双眉一收,便有不能控制的眉纹如水般一波一波荡开。
长衫亲启:
李唐东出兵伐,洛阳事急,乞予援手!十八年固守从不弃,如何心中不知!待此间事了,愿相与东南去,定再不负君意!从前之事,譬如朝花露水,自是惜儿懵懂幼稚。……
长衫是谁?……会不会就是风长衫?
若是如此,这惜儿又会是谁?……从前之事,又该是怎样一种从前?
…………
帐外梆声传来,夜已深透,明日还要起早巡防,一点案头的烛光摇乱,李世民放下手中信笺,和衣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何处梦中便有春水流波,烟柳依依,柳下俱是女子盈盈的笑意。“甚时跃马归来,记得迎门轻笑……我尚记得,你怎的不记得了?”那女子忽的就嗔怪问他道,仰脸,望向他的眸中已有泪意。
本是旧时容颜,被藏在心壑一处,长久岁月中忽被翻卷而出,他一怔已答道:“我怎的不记得……只是再去何处找你?”
——当中姻缘错会,长久五年之中,竟至分身乏术,有片时可供去偿还那样一个素日践约!……他的手明明已伸出,便想去拭干那双瞳仁中此刻为自己落下的泪,可是那女子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忽然间就成隔的遥的不可触及的远……
秦王的心无端抽紧。
眼前少小的女子无奈笑笑,眉间万物落寂:“我知道你忘记了,终是忘记了……”说罢转身,便是转身之间,消失在身后那片杨柳林中……
五年前,五年的时间。
秦王陡然从梦魇中醒来,周身冷汗淋漓,耳边仿佛还听到那银铃声音破空而来:“文大哥……”声音婉转,绕耳韵然。
月光之下,那女子曾那样问过他。“文大哥……文大哥还会来洛阳吗?”
文庭远……那样陌生却刻骨至再不能忘怀的名字。
他起身,走出帐外,冷流袭来,仿佛要将那梦魇从他脑海中洗去。那样刻意去忘却的事情,却被一封字迹难辨的信给轻易的勾起,被勾起的却仿佛是水中钩月上的倒影,随水一汪一汪,欲弯腰去取,只剩下一手的空。
甚至是那个少女的名字,他都依稀有些模糊。
满天星辰。
他仰头望着多年后这洛阳同一片天空下的满天星辰。
他人在洛阳半年,却无缘踏入那道城门,而就此一刻午夜梦惊,忽然也就怕踏入那道城门,怕五年后心底隐隐的希冀,最终会化成一泡泓影!
战火涂烧,那女子如何就能天佑幸免?
而若这女子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兵临城下的人,将这座昔日城池变作人间血池,他自问是否还敢对上那双曾干净无垢的眸子!
“殿下这是要去哪里?”墨辛平远远走来,看他翻身登上青骓,急问道。
马背上秦王一记清啸,马蹄生烟:“墨先生不必担心,我只散散心便回!”说着策马已往北邙山方向疾驰而去。
墨辛平心中本能一惊,见尉迟恭正东边而来,忙拦住他:“殿下只身往邙山去了,将军快随去!”
尉迟恭闻言也是吃了一惊,当即扬鞭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