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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涣散谁能料
    星辉如昼,洒一地苍白,青骓在参天古木下的林间小道上飞驰向北邙山,蓦地一次俯首望去,洛阳城便如一座巨大的坟冢卧立在身后的黑暗中……李唐秦王握鞭的手不觉一次次的挥的更急。

    还要等多久,他才能攻破这一座天下之中的城池!……多年的困战,忽然在这一刻,悉数疲倦席卷而来,他怔怔的望着疾速闪过眼帘的夜幕,眼中第一次有了不确定,蓦地停马。

    围城半载之久,军心已生涣散……而时至今日,窦建德攻下孟海公后,大军蠢蠢而来,意图不明,若此刻他与王世充趁关中空虚,南北夹击,则长安必失,如此,五年前晋阳起兵生死之赌局岂不等同于一场虚空!

    是以长安数度密敕诏他班师回朝,并非刻意为难。

    李唐立国艰辛,没有人会比他更为清楚,而更想当初出征洛阳前,父皇亲自为他扶缰,他亦立下军令状,不胜不归!

    放手一搏,或可保李唐南面无虞,又或可置李唐入万劫不复境地,而就在三日前,他当着封德彝的面,亲在帅帐中执金杖立下血誓,洛阳不破,师必不还,敢言班师者,斩!

    这既是对当前人心浮动的洛阳守军将领而说,更是对远在长安的李渊所要表明。

    洛阳要破,窦建德要打,围城打援已迫上眉睫,只待摸清窦建德的真实意图……而至于洛阳城中的那女子,就此这一刻静下心神时,便异乎遥远的已如同上世之事!

    一阵钟声忽然从松涛中传来,灌入秦王神思清明后的耳中。

    他诧异四顾,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跨马伫立在一座寺院墙角下,不觉唇角微抿上扬……难得兵火连年,这里竟然还有佛陀普度纵生!

    下马,牵着青骓走向那寺门……寺门大开,仿佛一直是等着一些人的到来……有瑟冷的风穿门而过,吹抖大殿上那盏远处微弱的烛火。

    松开缰绳,踏门而入,木扉残旧,寺内却很干净,甬道上连一片残叶都不曾落下,待走入大殿中,佛像上金漆剥落,但眉目间隐隐的是苍生怜悯,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双膝跪下,紧阖双眼。

    他从不信佛陀之言,只这一刻也知是为谁而跪?

    眉间一拧,便如忽的被自己探破心中历年来的隐秘,只觉出无奈。

    佛台上灯火淡淡,便仿佛堪透世人无奈。

    跳跃的烛火中,稍后有一个清淡身影徐徐而来,缁衣飘飘,如松下清风一般:“净土寺许久未曾有香客来了……”来人的声音透着松露的温润和清凉,眼眸微低,待看清楚佛像面前的男子时,一时惊愕,眼中同样透出五年间沧桑。

    “文施主……”那僧人愕然道。

    李唐秦王这时侧转身,抬起玄瞳,眼中何尝不也是一震,却只仿佛是不信般的看着眼前身着缁衣的僧人,看他唇畔的微笑像松风一样虚无缥缈。

    “风长衫……”他不禁沉声道,再度回头,仍是去看那高高在上的神灵。

    眼前的这一切,岂不是更像是一场佛陀拯救世人迷惘的一种虚幻?

    僧人却微微一笑,眼中星辰般清冷光色,已道:“文施主,贫僧法号"玄"。”

    “玄……”再次低低念出,秦王李世民双眉间再度涌起潮水。

    若眼前这一幕果真属实,风长衫又缘何已出家做了和尚?

    佛陀的弟子自然读懂他玄瞳中疑惑,只是微作一笑:“婆娑世界,本是随缘而行……”走到香炉前,续上香烛:“而施主这次又是为何而来洛阳?”

    李世民喉中便噎住,两眼望着依稀是旧时模样的故人,不知如何说出。

    僧人见他不语,不由得更叹出一声,将燃着的香插入香炉:“文施主走时,她尚十四岁,如今竟已经五年过去了,施主可知,那女子等施主等的如此艰难!”说落时,李世民眉目看清空中,这僧人宽大僧袍带下的香灰飘落成尘。

    李唐的秦王殿下长久的无言以对,最后一句“如今,她可好?”说的心中一处忽有再不能抑制隐藏的磕痛。

    净土寺的僧人回身,望住他,双手合十:“李世民派兵包围了洛阳,恐怕要等些日子,贫僧方能带施主去见她!”

    男子郎目中更是大震,双手不自觉的已握成拳……一阵长风吹过,吹得佛前经蟠飘起,两人相对望着,却忽都再说不出话来。

    婆娑世界,异数已起。

    五年的时间,只是五年,各自的命运却均已被改写的物是人非!……唯一不变的,大概也只有那洛阳城中一直等待着的女子。而谁又知道,那女子的命运,会不会最终因为她一直等着的这个人而变得同样的面目全非呢?

    有嘈杂的脚步声正从寺院外传来:“这就是净土寺!风公子就在里面?”来人不由得一阵惊喜。

    远处,忽更有人遥遥喊道:“青骓……这是李世民的马!”话音未落,已有兵刃出鞘之声响起,短暂过后却是一片更加的死静!

    寂静中便有危险一步步袭近。

    李世民就此攥紧腰中长剑拔身而起,却被一双泛着凉意的手不妨轻轻按住,抬目之间,恰好看到风长衫眼中那仅存的最后一丝讶异退去:“原来施主就是李世民?”依旧是那样波澜不惊的问。

    他望着风长衫的那对平静的眼睛,只得迅即的点了点头:“当年我有难言之隐!”

    风长衫仍是一笑,面目之上恢复淡平如镜,已道:“来的怕是洛阳的单雄信,此人骁勇异常,文施主单人匹马,净土寺后有条小路直通邙山脚下,施主便快些离开吧……”声音中终究是没有再起半丝波澜,是终看透人间的出世之意。

    李世民望了望这僧人一眼,无暇他顾,往后院快步走去……

    他人影刚消失,单雄信已带人追了进来,却只看到一个僧人静静跪在佛像前,不由得连声逼问道:“大师可曾看到有外人进来?”

    那僧人却仿佛已入定。

    佛光中,单雄信细目看去,不觉惊呼:“风公子!你……怎的……”

    僧人这刻清目微睁,无奈摇头,唱声而出:“今日故人来的不少,贫僧法号“玄”,风长衫已是前世之人……”微侧身,离蒲团而起:“单将军,佛门净地,本不该有血光出现!”

    “风公子”,单雄信骤见此人,如何不惊喜:“洛阳危急,还请公子出手援救!”

    那僧人却是作苦一笑,目中了然:“是那丫头叫你来的吧,你回去告诉她,风长衫已是尘外之人,怕再不得管尘世之事了!”说罢,竟似再不肯听,重又阖上那一双清透双目。

    闻言,单雄信目中片刻不信,不禁道:“洛阳若是破了,风公子不担心公主沦为阶下囚?公子与王家多年夙交,如今郑王有难,公子竟不肯施与援手?”

    他既千辛万苦才找到风长衫,心中便想着即便是将他绑着也要绑回洛阳去,双手已然按上腰中佩剑。

    “若早一刻来,为洛阳数万百姓计,玄或许还会走这一遭,然则,既然是李世民亲来……”烛光昏黄,将僧人一身淡淡影子包住,只见嘴侧微微一动,不知是伤是悯:“洛阳的命数……怕是终不能被改了!”

    ——这僧人智慧异常,少年时已是锋芒显露,闻名旧隋,如今就此笃笃一言,单雄信便已噤住,全身忽的冰冻一般,不知如何再行劝说,猛然听到外面另有人高声喊道,”单将军,李世民从净土寺后门往山下去了……”

    “如此,单雄信便先将这李世民擒杀了,再来请动大师你!”大郑将军复又看了这僧人一眼,见他仍然一副入定的样子,心中失望至极,已跺脚飞奔出净土寺后门,向山脚下追去。

    岁月如流,匆匆一切世事,不过过眼浮云……佛祖前,再次孤身跌入浓重暮影中的净土寺如今唯一的僧人阖上双目,手捏佛诀,苦笑而出。

    谁能猜到当初的翩翩佳公子竟然是如今剑气横扫九州的大唐秦王李世民,而文庭远竟然是李世民,那么他回不回洛阳都已不再重要了……惶不论洛阳城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单五年前文庭远的智谋魄力和定力,如今想来已不是他所能匹与!

    三尺之上的神灵悲悯俯身而笑,长跪佛前的僧人心中一震,骤然睁眼惊悟:尘世的羁绊,原来直至此刻仍是不肯离于这颗心上么?

    一年有余,他虽剃发为僧,却终究不肯离开洛阳,原为那城中尚存牵绊?!

    何辜之有!

    ——如今文庭远既已归来,风长衫又何必还该在?

    佛陀却是沉默如常,不应答他诸多心问。

    僧人口中诵念几声佛偈,再度睁开慧瞳时,就望见脚下北邙山上的流云从面前漂浮而过,眼中已是浮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