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烈芒滚滚落地,泄了一地金色,洛地的山峦寂静,几多相似于当年一幕!
但顷刻间连这样的寂静也被最后打破,这青天白日下,远处蓦地一声马嘶遥遥,俄而间雪蹄滚滚已在眼前,古道之上,策马而来的人骤见一辆马车挡在前面,远远喝道:“还不速速让开!”
被那样高声的喝叱所惊,更是突然遥遥看清来人面目,驾车的唐宫太监慌忙避让,不料几鞭下去“啪啪”的落在马腹上留下几道深红血印子,那驾车的马儿受惊吃痛之下,发出几声悲鸣,竟径自挣脱缰绳,奋蹄就往前冲去,沿途立时撞倒数人。
“姑娘快些躲开!”遥遥有人仓惶喊道。
那道中尚怔仲站着的洛阳公主却懵然不知,及至蹄影生生往面门上踩来,烈马四下践踏之下,那洛阳的小公主瞬间就消失在马蹄之下。
横生变故,一群太监顿时唬的魂飞魄散,一时竟都不知去救。
古道,黄尘漫天。
“要死也莫死在本王的面前!”耳边突然传进一声清叱,六公主不觉睁眼,长久怔怔望进眼前这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阳光跳跃,那里面便倒影有青山绿水。
“为何这般看我?”那声音续道,忽更多调笑之意:“姑娘莫不是看上了我?”
她痴痴仰头,望着面前少年的那双瞳子,仿佛人已入定,水眸中光华浮起又潸然泯灭——面前的这个人,他有和当初文庭远一样曾经清澈温暖的眸子!
“姑娘……醒醒!”那少年仍是笑眯眯道,话音未落,却冷不丁见面前这女子帷帽下的白纱忽被连串泪水打湿无疑,不觉噤住,眼中转过无数思索。
“三殿下……”面前的太监却已齐齐扑通跪了一地。
一身银色铠甲的少年只得从地上跃起,眼神中光芒跳动,冷叱道:“一群蠢奴才!跑营子来作什么?”遂松手放开怀中救下的女子,“这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是新晋的云妃娘娘想去营里看望单将军!”有太监惶恐,伏在地上抖着身子回道。
“新晋的美人……”少年眼中不觉升起古怪笑意,回头觑了自己救下的少女一眼,电光火石那一刻,他亲见这丫头立在怒马之下,连一丝躲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要寻死?
“都说洛阳自古出美女,王家的一对女儿更是绝代仅有,如今倒教本王亲眼见识见识……”少年忽低低戏谑笑出一声,手中鞭柄微抬,已要去掀面前女子帷帽下的鲛纱。
满地的太监顿时更大惊:“三殿下,不可唐突!……”
自李唐立国以来,便从来传出这位三殿下是出了名的轻狂年少,如今竟对自己将来的姨妃也动了心思,岂不是大逆不道,只是如此不敬行径,竟没有一人敢上前去管,只是各自面面相觑,不得所以。
覆面轻纱蓦地被人撤去,一张白玉瓷器般清透光洁的脸颊撞入眼眸,只是这样一张美丽的脸庞,首先入目的竟是默默流着的两行清泪。
三皇子眼中一愣,脸上的不羁轻佻不防散去,已暖声道:“怎的,竟哭了?”情不自禁伸手,已欲替这女子拭去面颊边的泪水。
六公主本能的抬手去挡,却被那一双微润的手握住,看似无意的轻轻一握之间,对面之人的嘴唇微低已逼近耳畔:“若是不想去长安——便乖乖听话!”
只是这样一句,女子不觉愣住,陡然抬头看住他。短短两尺距离,不羁的神色仍在轻纱外隐隐流动,阳光下的少年齐王却已清朗笑出声音:“回去告诉刘毐,我就将她带走了,洛阳的女子千万,你们另寻人替上吧!”
“三殿下……”众太监趴在黄土中,闻言相顾惶然。
六儿更是怔怔看住这个身边的侧影,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阳光跳跃,那里面便倒影有青山绿水,和着他一身银甲灼灼,令郑军望风而遁的齐王李元吉竟是一个不受世事污浊的少年?
此刻,这样一个少年跃然上马,俯身对着她笑笑,眼眸中一丝流光转过,于马背上朝自己伸出一双手:“傻丫头,我带你走,可愿?”
她痴痴仰头,依稀仍是沉淀在一场往时的梦魇中,不能自拔。
“万望殿下要以大事为重!”一地的太监却都已吓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生怕这少年王子真的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
“你可信我,我并非说的玩笑之话……”马背上的少年唇角再度扬起,眼角有灼灼之光。
六儿仰起脸,定定的看着这人,不觉恍惚开口道:“你——你果真是回来了?”
遍地流金,轻薄的衫子须臾就汗若流雨,却仿佛有一股冷意忽的蹿上眉梢,李元吉望着那样一张绝美容颜下此刻苦涩的笑意,眉宇间不觉一愣,而此时远处,马蹄声纷起,已有大队的人马正往这边赶赴过来,只得再出口询问:“丫头,我二哥已追我来了,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愿跟我离开?”
短短一句话,却仿佛有什么兜头盖下,就此突兀浇灭了一双美丽瞳子中仅存的半分希冀,洛阳的公主眼中陡然一寒,摇头,已默默侧过身去。
她身后,少年一直看住那个背影,遥遥的马蹄声须臾迫近更深,李唐三皇子无暇再多想,手中的马鞭再度扬起:“那么——我们长安见吧,丫头……”说罢一声清喝,马蹄绝尘而去。
短短一刹,不过肺腑几次呼吸间,追来的马蹄声就在这处嘎然而止,乱烟勾起浮世迷幻。片刻,就有一个磁性深喉隐隐带着疲累之意,熟悉声音在车外响起:“你们可曾见过三殿下?
“三殿下让奴才们转告秦王殿下,他已回长安去了,让殿下不用再追了,即便追上了,他也是不肯回来的!”地上跪着的一众太监忙一字不落转述三皇子留下的话。
李世民闻言,不觉蹙眉苦笑,清冷的身影坐在黑色的马背上,如一座稳稳的山,深邃的目光不经意落在那架道旁的马车上,车内出奇安静,秦王唇角微动,似要开口。
“秦王殿下,还是快追吧!”尉迟恭在他身边急催道。
闻言,马上的秦王也是点点头,收回目光,扬鞭复往长安道上追去。
不过是一场军中比试,尉迟恭单鞭夺槊赢了元吉三次,他也是有意要煞煞这个三弟的桀骜率性,谁知连败之下,元吉竟然不辞而别,一人一骑独回长安!
烟尘再度鼓噪而起,穿过车上幕帘留下的一道阴沉落在脸颊上的影子,金甲玄袍的男子,那样一个近在咫尺的从前背影仍是一步步渐行渐远……
车幕后些些探出的一对眸子蓦地仍是湿了,初是低低的哽咽,终至泪水滚滚,沾湿了怀中那一大摞的洛阳胭脂。
——而那马蹄的声音终遗留在了身后的滚滚烟尘中,和五年之前,并不能有两样。
李唐大营中,看到只身前来的大郑公主,徐世绩的眼神中不无惊异。
“姑娘是来看单二哥的?”
“……秦王殿下虽然敬重单二哥的义气,只是二哥性子刚烈,姑娘若真能劝得二哥回心转意,便是徐世绩的再世恩人!”李唐的大将军当前引路,在一间石室前停步道,感慨道。
遥想当年,二贤庄聚义,瓦岗寨揭竿而起,到后来分道扬镳,到最后不得不兵刃相见,死生相对,当年的兄弟义气,如今都输给了人生诡谲二字。是故如今但有人尚肯出来劝了单雄信,他徐世绩都会但凭一试。
石室天然嵌于山壑间,一缕日光从岩顶泻下,照的地上一片雪白,却更添几分苍凉。
此刻背对着铁栅端然坐着一人,从来的身形魁梧在落败被囚后一贯使然,只是脸上此时却已然连一丝表情都无,闻听门外脚步声传近,这人的唇边便又溢出一丝既苦而无奈的笑容:“世绩,我纵然明白你的心意,但到了这一日,我心思已决,便是你的心意也没有用了!”
却,没有如往常般的叹息声。
幼时熟悉的晋地小调,那样绵长的嗓调,如今忽被女子用悲伤之音浅浅唱出,勾人心魂至少时无忧岁月,虽则曲未成曲,怎不堪动情。
——一双素手徐徐的攥上栅栏,单雄信便听到有眼泪扑簌簌落在关闸之上,木然而立的身影冷不丁的一震,片刻缓缓回过身来,落败将军的冷瞳中不知是悯然还是叹:“公主……这等凶险之地,你不该来的!”
洛阳小公主在至亲面前尚能隐忍,却不知在这瓦岗旧将前,何故忽再止不住面颊上的落泪,越过木栅,缓缓走到昔日的将军跟前,屈膝于他面前跪下,也不说话,只是愣愣的看着单雄信……
“公主的事,单某虽身陷囹圄也已听闻,是雄信无能,不能护住公主,如今单雄信愿以死谢罪!”单雄信看着她眼中凄凉,心上也不由得难过。
六公主的唇痕不妨咬的益发的深裂,终于泪水婆娑滚滚落下:“单将军虽是爹爹的大将,对六儿来说,却已然是守护了六儿多年的至亲一般……如今洛阳城破了,长衫走了,莫叔叔死了,连莫叔叔的女儿阿离也不见了,六儿很怕——怕李世民他会再杀了你!”
少女忽痛的低下头去,突兀的捂住自己美丽的脸庞,终有些痛楚,连面前的最后一个人都不能道出。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单雄信又如何不知如今的洛阳城已是天翻地覆遇劫了几回,不免眼中也是一酸,眼睑渐潮:“公主若是为劝我而来,这份心意,雄信自是感激在心……只是单雄信与李家之仇,远在多年之前,我不肯降唐,本与你王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公主不必自责!”
“不是!”六公主不觉陡然更垂头挣出一声:“我如今只求他莫要再杀人,我不想他的刀下连单将军也不肯放过!”
少女的双肩颤栗着,掩实的双手下传出隐隐低呜,隐忍着别人不能明白的痛楚。单雄信几乎是想也没想的便要去安慰眼前王世充的这个女儿,但他停在半空中的掌心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下——
是,他有何面目承受这样一个女孩子的哀求?
当年他与大哥单雄忠身居二贤庄,侠肝义胆,英雄勇武,被各位绿林同道所尊敬。谁知李渊于道上一箭误射杀大哥,便在此时结下毕生仇怨。李密落败后,瓦岗旧部纷纷投唐,唯有他一人投向了尚与李唐对峙的王世充,明知王世充或不能成事!
而自那时起,便已无回头之路。
到如今,无论是家,还是国,天地悠悠,都已然再无他单雄信的立足之地。
“公主莫哭……我听你便是!”他忽然伸手,劝道。对面,那女孩子闻言仰起的那张脸上的一滴眼泪恰正落进他掌中,他只觉掌心一点滚烫,抬头时只见少女泪水略收,笑容终于渐展:“真的?”六公主面上仍有将信将疑。
“单大哥七尺之躯,自然是诚信之人……”单雄信忽豪爽笑出,眉间也已舒展开来。“是非之地,公主是该早些回去为妥!”这刻抬头,叮嘱道。
六公主的面上一僵,冷清的悲凉再度浮上,面目呆呆的看向旧郑的将军。门外,这时也有太监低声催促道:“姑娘……既然单将军已经答应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刘公公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复命!”
六公主只得依言起身,走出这间囚室时候,长睫上已挂上另一串泪珠,扶门栅而立,“那六儿等着单将军早日安然回洛阳……”
心中却明白,单雄信出来之日,她何尝还会在洛阳!
而往昔的大郑骁将目送着这洛阳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很远的转角,然后不见,目光中终于落进一丝愧疚。
…………
夕阳薄暮,霞光成暮色最后惨淡,从门外漫入,徐徐笼罩住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低头,长久的注视着手心中的那滴泪痕……壮士末路,或许他从未想过此生还会有背弃信约的这一日,而他弃信之人,竟会是王世充的这个小女儿。
然,此生既去,恩义总难全,有些东西,如何不弃?
英雄举义在瓦岗,豪杰集结人马强。
遥想反隋根基处,首指单通二贤庄。
公元六二一年,单雄信被斩于洛阳渚上,时年四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