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宫外竹影一如往日深深,青衣男子驻足,遥遥望着墙头那数枝竹梢不觉出神。
只不过是肖似邙泽的一树竹林而已,片刻后,墨辛平低头略作苦笑,路经绿衣宫时却忍不住再度往那边望去,宫门深闭,门口守着一列李唐内监,想到刘毐此次自长安而来,必是对这位柳姓少女是志在必得的,想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但王世充的女儿,为何会是柳姓?
莫非是诚如这大政宫中传言,王世充已对这位“柳夫人”宠爱到如斯境地,不惜以母姓冠其子女!更有甚者,街巷之间纷传出,这柳夫人就是当年的妲己转世,褒姒重生,是注定要来亡洛阳的!
墨先生不禁再度摇头,男儿无赖,这历史上,总将这千秋罪名压在多少无辜的女子身上!
“先生……大事不好了!”尉迟恭的声音却在这刻隔着遥遥远处喊了过来,惊断他无端遐思:“秦王殿下他自受了棍刑,先生快去看看!”
墨辛平听罢,心下既震且惊,脚下步子已不曾停歇的随着李唐这鲁莽有余的将军往德阳殿快步而去,不无问出:“殿下为何自己受刑?”
尉迟敬德面上立时便有些讪讪之意:“敬德教场比武,得罪了齐王殿下,三殿下自留下一封信回了长安,我与殿下去追,哪里追的上……二殿下治军一向极严,回营只说一日未班师,都要军法处置,既是自己的兄弟犯错,便由他代罚……”
天未黑透,德阳殿中的几盏灯却已燃起,青色灯光中,一身冷峻的李世民此刻正披着黑衣侧躺在榻上看卷宗,听到脚步声抬起玄瞳:“墨先生……”已要起身,却被墨辛平摆手示意不可动。
“殿下先前的旧伤才愈,怎可这等不珍惜自己的性命!”面对身份显耀的李唐二王子,匆匆而来的墨先生话声中并无压制嗔怪。
“治军不严,首罪在我,我当自领军棍。”李世民斜眉笑笑,此刻冷毅苍白的脸上血色单薄:“况且不过皮外伤而已……军医已给我上了药。”说着笑笑,便要勉力坐起。
“殿下躺好,且容我再看看!”墨辛平忙道。
李世民看了这青衣儒士一眼,无奈,拿下肩上黑衣,半卧躺在榻上,墨辛平一眼望去,不觉心中一紧,他里面穿的雪白中衣上红际斑斑,小心掀开衣襟,缠背而过的纱布已红透成一片,轻碰之下便溢出血水。
——那一顿军棍,显然并非他秦王身份而能有懈怠,恐怕是更添了五分力气。
“殿下先前在黄河牧马战中胸口受创太过,如今旧伤未愈,本不该再感染新伤……”墨先生只得无奈道:“两日后便要班师回长安,殿下这两日最好能安心在这德阳殿中养伤,否则长途困顿,一时新疾旧疾并发不好,也是为了不耽误殿下的行程!”
“先生尽得鬼门真传,有先生在,世民无虞……只是既然先生担心伤势耽误行程,世民这一回听先生之劝便是”,李世民不由得爽朗一笑,俄而眉峰一转,低声叹道:“只是先生真的再不肯随世民回转长安?”
他按襟坐起:“虽则这些年有先生在身边指点已是天幸,然世民不无不憾,先生这样经纬之才从此埋没山间,岂不是太过可惜?”
似是多年没有听到师门的名讳,乍闻之下,洛阳的墨先生也是怔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只是尽人事,殿下身兼重任,才是百姓的福祉!”
如此说着,心上却不无感慨。
五年了,原本以为李唐长安立国后,他就可以引身而退,返回邙山墨家山庄,谁知就此留在这少年的身边,眼睁睁的看着当初那个温润的少年一步步浴血而来,于周身都徐徐镀上一层冷芒。
战争,离乱,随着洛阳的攻陷终将落下帷幕。鬼门一偈,飞鸟尽,良弓藏,本也该是他离开的时候……“殿下明鉴,邙泽中翠萝深色五载,几度魂染绿衣,托梦不绝,自有另一个人一直等着辛平回去!”
李世民听了此话不由得怔住,半晌略作一笑:“我从来都知先生心意已决,既是如此,世民也不能再勉强,洛阳现在初定,诸事繁琐,东都事宜,便请先生再最后助我一助!
墨辛平点头:“辛平明白!”
李世民稍后目送他离开,殿内恢复寂静,他从榻上半立而起,一片残绢也随着他站起之势从他袖中飘落,藤枝花蔓的一个“李”字不知为何便些许灼痛了他的眼神——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又何尝不是另一个五载,只是别人尚有托梦不绝,你却是怕再记不起当初的半点情分了……”他暗叹一声,看着烛火在地上摇曳的影子,黑晶石般的眼睛中汇聚的便是无奈之色,忍着背上伤痛缓步走出这德阳殿,仰望间,一时李唐秦王的眼中惟余的,只有这洛阳宫城外天穹中稀稀冷冷的那几点星光……
短短几日,他动用了他所能动的人找遍这洛阳城内外,却依旧丝毫没有那个女子的消息。
那个洛阳的丫头,那个会用手指抚平他眉间伤痛的少女,就像大海中的一滴水,就此蒸发的无影无踪。……她可知,两日后,他将再度离去,归期,却仍是未定!
秦王忽叹出一声,于夜将幕中折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