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宫禁,清查了这数几日后,当新一天的天微亮时,原大郑宫各个宫室中无端受圈禁的宫人俱都领了遣散盘缠,一并从此出宫离去。
日头初生,人烟散尽后,宫室空冷,是从来未有过的荒芜。柳夫人一身绿衣,便孤身一人站在这清冷的洛阳宫的晨风中。
她的女儿已被刘毐接往行辕,她并不放心,便让另一个女儿一道陪同了过去,如今这绿衣宫中,便只有这母亲一个人了。空荡荡的再无一人的绿衣宫中,柳夫人忽的微微的叹出一口气,再度仰头看着天际的流云,紫霞微出,渗透出一抹阴晴不定的暗红,莫名的玄幻,徐徐的盖住头顶的那一片天空……
不久后,雾水消去,她随在王世充一众妻妾身后,同大郑宫中所有的王氏族人被带往教场,接受将来的命运……一刻侧目间,便看到另一个沉重的身影被李唐的侍卫此时押出含凉殿,人群中后一眼望见她身边的空缺,那双眼中便写满愧疚。
柳夫人何尝不也是陡然愣住,望着这个从未有过如此狼狈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心上更无端的一阵猝痛——这个男人,如今是再庇护不了她,而时至今日,她看他,才看出这二十年来守护的艰辛……
若是当初邙泽中的那场大劫中,她本该已经身死,怎会留存这残躯到如今?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有青衫微动,一人正从金水桥上缓步而来,那人后来立于高台之上,目光淡扫,眸间清辉闪过无数,教场上那原本怨愤嘈杂的声音后来倏忽消失。
柳绿萝是随无数人抬头,依稀想看清那个或可裁定她今后命运的人的模样,只一眼,看的清楚却忽成恍惚,她的脑海中就此”轰“的一声,只觉一瞬,整个眼前支离破碎顷刻——
这妇人的脸上奇异,有死而复得的惊喜,却忽有更多恐惧,一滴滴缓慢的化成绝望,痛楚望向二十年从未更改过的这片洛地上空时,却看到一些东西最终如繁华过后的烟花般般徐徐落幕——那,是比二十年前的那一幕洗劫的更为彻底,再不可能留下退路。
是以当目光再次端详在高台上来人那张清隽的脸上,心狠狠的冷缩成一点,却并未觉出多少痛,柳夫人只是奇怪的阖上了眼睛。
“柳夫人!”旁边有人将她扶往,依稀中,仿佛那人也将视线移往这边……
高台上的墨先生那一眼望去,只见一袭绿罗裙正被人簇拥着进了教场旁的凝香亭,而另一边,曾经统驭过这座洛阳城数载的洛阳王,这一刻的眉目间仿佛是愈发的伤了。
日头渐升,当空时,太阳已有毒意。
因着时日紧迫,墨辛平遵循二皇子意思,助房玄龄清理这大郑宫,此刻暇余一眼看去,教场偌大的一片空地上,原本满满当当立着的王氏族人,随着日头渐升,只留下稀稀落落的几个。
按照李世民的愿意,一并问清来处,无辜者当即放出宫去,罪不至死的也已量罪而行,羁押大牢。嘤嘤哭泣着,最为难办的却是王世充的那一群妃子,因是宽厚相待,除了原配贾氏外,或去或留,都悉随她们自行取舍,离开的更赠以银子,供以后生活之资。
劫乱变故,林中各自分飞本是常见,却有一个女子一直始终都站在当初那个洛阳王者的身边,除了原配贾氏,她是唯一一个留下的王世充的女人。
那女子站在那,望着如今落魄的大郑王,眼中不无凄凉——她本可以走,却仍然站在那里,此刻目光穿过面前的男子,远远落在更远处那个后来醒转的绿衣的妇人身上,美丽眼中却是那样的一种不甘!
墨辛平自是看遍人间诸态,看清眼前这样一幕,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已向那个独自站着的妇人走去。
那绿衣妇人低垂着头,任发丝遮住面目,几处风过,吹得她的绿衣沙沙的响……自他踏进这羁押着王氏一族的宫苑里,这个妇人便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墨先生在这绿衣妇人的身前站住脚。
“柳夫人……”他低声道,这样一声稀疏平常的低唤却让面前的绿衣又是一阵颤栗,莫名苦痛。
“是去是留,夫人可自行选择,你若要离开,秦王不会为难你?”墨先生温和道。
妇人的双肩就此为这一句话,颤抖的更为惊栗,仿佛是终不能承受一些眼前世事。
“虽则夫人是云妃的母亲,但秦王殿下特赦,若是柳夫人不愿去往长安,仍可住在这大郑宫中!”墨先生叹道。
那是继城破之后,轰动整个洛阳城的另一件大事,洛阳的公主将要离故土,入长安伺奉李唐王朝的皇帝陛下,街头巷口那所有的谈论中不是没有憧憬战事从此停息,更多的却是唏嘘,成王败寇,举城而降,奉上金宝美人,自古败者莫不是皆如此!
而这妇人,既有这身份特殊,怕也是担当了怎样的流言,才生出此时的莫大恐惧。而更让人有惑的是,王氏一族的族谱上却并没有将这母女三人记载入册,那等同于,王世充并不承认这母女三人是他王家的人!
一个在大郑宫中默默生活数年,却并未被记录在谱的女人,王世充却异常恩泽于她,连及宠爱着她的两个女儿,远超过自己的嫡系子女,但这个疑问却迅即被始作俑者道破。
“此妇人只是我一位故人孀妻,因战乱借居洛阳,她因我而害,还望大人明鉴,放她出宫。”旧日的洛阳王突然遥遥开口,出声道。
一句话,四周皆闻。
此一言既出,不但大郑王身旁的王妍惊住,更连带整个尚在这宫苑中的王氏一族数十号余人都将掩饰了多年的鄙夷愤怒一干袒露无疑,若这目光也能杀人,便能将这绿衣妇人凌迟了数千遍。
…………
“嗤”的一声,那妇人竟也似有感这目光,紧握裙带的手不知觉中将裙带撕裂,却并未说话,无人能望见的一双眸中,原本太多的痛楚,终慢慢的沉淀到水底,反透出从此无边荒凉。
“夫人……”墨辛平低声道,却只看见几滴晶莹后来垂落在他面前青砖上,恍若湘妃竹上的泪痕,有湘水边曾有女子的心灰如死之状,猛的让眼前的墨先生心中也是一震。
“绿萝,你走吧……”洛阳王的目光颇凉,本能是往这边走近的一步,须臾停息,仍是举目,终对她苍凉笑了笑:“你大概早已猜到我如今的下场,这样也好,回到邙泽后,便不要再出来了,这二十年的事,你便只当是一场烟云吧!”
良久的沉默。
稍后,连邙泽中墨先生的脸上也是一种奇异,仿佛这这世上陡然的改天换地都不及眼前突然的一幕更为奇怪。
空气中静的有阳光炙烤着肌肤发出的焦灼的味道,痛苦,不安。
“你这又是何苦?”下一刻,缓缓抬头,柳夫人终是无奈笑出,一双幽黑美丽瞳子静静的望住那个守了自己二十年的男人:“你既肯守了我二十年,如今你身逢大难,我怎能舍下你不管,行满,你也是看轻了我!”
四周忽静,这样的静中,柳夫人缓缓将目光从洛阳王的身上,艰难转折,徐徐投向李唐墨辛平的脸上,且竟对他笑了,樱唇一张,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那样痴痴的看着这个邙泽中墨家的传人。
于是,望住这个女子,连墨先生的脸上也迫出一种笑容,那种曾在柳夫人的脸上出现过的神情。
那样多的神思訇然转变,眼睫颤动几遭,最终敌不过眼前的清晰残忍,所以到了最后,果真一个字都问不出,一句话都不需要多说。
“柳夫人跟了郑王二十年,到如今,郑王却连个名分都不愿给,就此驱逐……”一个声音忽的幽幽响起,是要将一些残忍再看的清透些:“可怜公主如今被郑王送去了唐宫,柳夫人又怎能独善其身,苟且离开……”王妍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子,此刻终知退路被绝,眼中就此变成了深刻的怨毒,嘴角冷冷的,竟是挑衅的看向昔日的洛阳王,嘲讽。
“大人,这儿一众的族人都可作证,岂容郑王为她开脱!她既受王氏之恩,如今怎能无情无义,独自苟且偷生!”女子怨毒,美目中徐徐收进洛阳王者这刻面部弥漫而起的痛苦表情。
王妍忽然噤住。
她忽看清对面绿衣女子脸上骤然而起的惊恐之色:“行满……不可害她!”
然,还是那一眼她看的太晚,不过刀光从眼前陡然一闪,大股鲜血忽从她胸口突兀标出,王妍低头,看着身体上突然多出来的一截刀刃,再看看面前男人执着刀柄的那双手,唇中立时喷出另一股血沫来。
她忍痛往前走出一步,伸手,仿佛是要抓住那只握刀的手,那个杀她的人,眼中仍有那样不甘,嘴角蠕动着,一字字吐的艰难:“郑王……我王妍究竟有哪点比不上这妖妇?”大口大口的血自牙缝中涌出,她的话还未说完,身子已跌落在地,地上有更多的血涌出,慢慢的湮没在这个女子的身周。
“她不过是墨家山庄的余孽!”美人徒然挣出最后一句,杏目圆睁,赫然断气。
手中凶器“当”的一声跌落,洛阳王盯着这女子临死仍痛苦扭曲的脸,仿佛灵魂出窍般愣在当地……许久,他俯身,徐徐拂上了这美人尚自怨愤而对的眼睛。
被抢去兵刃的侍卫此时才回过神来,从地上抢回佩刀抵在洛阳王的颈上——
“你不该伤了她性命……”
一具尸身之隔,噗通一声跪倒在血气弥漫的女子身边,那个陪了他二十年的柳氏女子直痛的眸中不觉猛的落下泪来:“二十年前的柳绿萝早已死了,她还有何面目再回去邙泽,如今身上还要背上这一条无辜性命,行满,到底你要我错多少!”
此言既出,洛阳王目中也不觉断续落下两滴重泪来,直砸在面前王妍死去的尸身上,喃喃苦笑道:“错不在你,阿萝,她这条命,仍由我来背!”
冷风肆意,血味四溢,不能散去,跪在那具尸身边的两个人,就此凄然对望。
柳夫人后来仰目,却是看向那个墨家山庄中原来的青衣隐士,看着那双从来清明透彻的眼神,她道:“辛平,原是我对不起你!”
墨辛平这样的男子,默默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忽的闭上自己的眼睛,回道:“好。”
——这样一个清风明月般的人,此刻转身,身形却几乎一度匍倒青石旁,就此亟亟朝身边的房玄龄道了事,便如暮风一般穿廊而去,仿佛连再往后回看一眼都不能了。
柳夫人的瞳底倒影出人影渐消,渐远,忽的一头栽倒在地。
洛阳王后来将这昏厥的墨家女子紧紧收进怀中,看着那更远处已消失的一个人影,仿佛此刻才有一些醒转……醒悟后的他的唇边忽露出一丝惨然笑容,他仰头望向头顶二十年后的洛地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