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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流水各自去
    夜风吹过,孤冷立在长亭上的男子披覆满身苍白月光,宫灯远远一抹昏黄,映衬着这张年华已去的清隽脸庞,一双素手轻轻将一袭长衫披在这男子的身上,动作亲昵,恍若时空交错,从开始便是如此。

    黯淡的灯下,柳绿萝怔怔的望着这张从未在自己脑海中丝毫褪色的脸,触及墨辛平的那样一双沧桑的眼睛,眼泪就此一滴一滴落下……

    “当是阿萝这辈子对不起你……”她一字一字如跌沉水底,伸手将这男子被风吹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原以为会相伴到老的这个人,如今手指轻轻的触碰了那紧锁的眉,彼此都仿佛被火燎了一般。

    墨辛平痛苦的蹙眉,眼角终至被湿润:“我看的出来,他对你很好……甚至不惜以命相搏!”

    柳夫人是陡然被那眼角积聚的清泪镇住,待回过神来,心神俱碎,一双瘦削的手却已笼紧了她的手掌:“阿萝,你如今还活着,我已再无贪求!”墨先生徐徐清苦笑出,青衫跌散在夜色中,那双带着痛意的眼睛便定定望住了邙泽中自己曾经的妻子。

    柳绿萝仿佛是再不敢看那双堪透的眼睛:“当年宇文成都奉隋帝之命,墨家山庄遭屠戮殆尽,无一人幸免,血水淹没了绿湖,行满当时只是一介小将,不惜犯险将我藏起……”

    饶是明知当时境况的惨烈,二十年后再度闻言,墨先生身子一度摇摇欲坠。

    “当时天下都在追讨墨家,他带我躲在洛阳城外寸步不能出……也曾托人捎信给太原李家,谁知去的人说李家早已迁去荥阳上任,只带回来你在雁门关病去的恶信,再无其它消息……”

    二十年前的痛事,如今历历再现,目中却已惊不起当初痛苦的万分之一的波澜,夜风疾疾,吹的这妇人鬓丝发乱:“后来我数度回到邙泽,终究没有等到你,便跟他回了洛阳……辛平,从前种种,原是我对不起你,再无颜见你,如今他有难,我便更不能弃他不顾!

    这妇人费尽心力,如今尚肯来见他最后一面,要说的本也只有这一句。墨辛平心中自然明白,凄凉笑出:“如此,我已明白……”目光断断望定面前的妇人:“只是阿萝,我们今生的缘分就止于此么?”

    半生之后,惟余的两丈冷风隔绝,那妇人此刻凄然转身,再不能回头,猛听他又在身后问道:“阿萝,你我的孩儿,是否还活着?”

    背向墨家后人,妇人面目间顷刻落泪不绝如雨,硬忍哽咽道:“乱世之中,岂可保全!”遂抽身离开。

    午夜长风,残灯如豆。

    灯下,墨家后人手上握着墨迹未干的那方信笺已经良久,终是唇角残笑……放下,将之压在灯烛之下。

    浮生一场大梦,醒来,却更不如当时梦中。

    低头,吹灭了那盏孤灯。

    掩门,屋外星夜残冷。

    洛阳主簿凭腰牌出城门,悄然离开。

    明日,李唐的二皇子自然会发现自己的不辞而别,而依照当初的约定,他助他平定天下,如今心愿达成,李世民自然会明白他离开的心意。

    洛阳旧地,自此再无可恋。

    冷窗外一点灰白,又是新的一天的来临。

    一天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奇怪的事,比如死死生生,生生死死,更比如,一段原以为此生都会铭刻的记忆就此凭空消失,那样一种别无选择。

    此刻天地白茫茫的雾中,一人一袭黑衣,就定定的站在树下。

    六儿从不知自己这一生还可能走到这个人的身边,而他缓缓的一眼抬起看她,剑眉中深锁一缕愁绪,双唇一张一翕,说的什么,她却再听不清。

    “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她不觉仰头,问他。

    洛阳城成今日面目,她和他之间再见不如不见,本以为也没有话可再说。

    雾气欲浓,不知不觉中,她便发现须臾崩陷而出的那道鸿沟,将这人终带离的离她越来越远,远到只留下一个灰色淡淡的影,从此不见……洛水绕处,那座大宅子的高阁中传出一声惊呼,六公主一身濡湿惊坐而起,脸色苍白如纸。

    默默侧头,望着窗外的那丝新一天的晨白,天色如此尚早,小楼外却有人低声说道:“姑娘,可是起了么?”

    少女原本苍白的脸陡然间变的更无人色。

    不过片刻后,面前的这道门终被人推开了……柳墨怜推开了门,便看见自己的妹妹站在小楼的窗口那,怔怔的望着外面的那段墙头,望着墙角那无数的杨柳枝被风舞成折断……

    ——那段墙头,自然是藏有过另一个故事!

    这处宅子,保有过她们各自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一件东西,但如今连眼前的这些东西都不能保有,都要溃散而去,那么那些最初的记忆,又怎能幸免于难?

    “姑娘,莫误了吉时?”门外这时又有人叮咛道。

    在这如跗骨之蛆般的催促声音中,洛阳王家的小女儿已缓缓坐倒在镜台前,淡淡的白光透过窗棂投影在地上,一个纤弱的影子:“姐姐,为六儿梳头吧……”六儿低低道。

    五公主黯然点点头,将她发结打散,发丝一时垂泻如青瀑,她拿着梳子的手却忽停在空中,迟迟不能下篦。

    她忽然想,有多少人曾羡煞这双洛阳城中的姐妹花,羡慕那样的容颜,那样的显赫身姿,但,无论是自己还是妹妹,她们同所有小女儿都有的那种最初的情窦,原来都是不被苍天佑庇的。

    日光穿透楼前黄绿的芭蕉叶,菱花镜中,那个盛装的出嫁少女,一张绝世的容颜便在其中若隐若现。

    五载等待,谁都不知道会等来这样的结局。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但从今以后,犹恐连梦都不会该再有了……一步一停出了这座宅子,出嫁少女最后一字的回望,被徐徐关上的宅门隔断,马车一路叮当,摇过那寂静的大道,驶向洛阳城外。

    风声动了这宅子的檐马,便似呜咽而出,便似这老宅都知道,伊人一去,它日可有还转之日?

    只不过,在这行人离了片刻后,这宅子果然被另一种马蹄声惊破,小楼中余香依旧,秦王李世民一脚踏进这家闺阁的时候,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镜台前的梳子上尚缠了几缕柔亮的残发,青铜镜旁也不知哪个女子新留下一行字,秦王黑眸中刹那便是灭顶的骇浪扑灭整双瞳子的神采,甫一转身,人影已追出这处小楼之外。

    穿堂而过的冷风中,这重又空落落的阁楼中,忽然就还有一种诡谲声音响起:“公公,一切都已按照您的吩咐去办了……”

    小楼外,话落处,自有一个人徐徐的踱了进来,脸上仍带着那样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目光有意无意的望向那疾驰而去的青骓神驹带起的滚滚烟尘,刘毐点头,前朝西苑总管的眼中涌出的是与当年一般的阴狠之色。

    同样的一幕,五年之前,那个叫文庭远的少年不顾周身险恶,定要护这女子安然,如今五年后同样的一幕,秦王李世民是否也会一如当日,却是要在天下人之前,夺回他的女人!

    ——这样想着,就连刘毐眼中也已有了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