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最浓的时候,明明伸手再不可见寻常五指,却仍能看清这个人的背影笔挺如山,离去的时候走的也是决绝,恍惚再记不得五年之前,他曾以怎样的姿态落进她的心间……
立在帐幕外的微雨中,遥望着那人的身影融入无数苍白的帐篷后,转过一隅,终再看不见了。——至此,仿佛才结束了那场持续了不知多久的梦魇,洛阳的小女儿鬓发濡湿着,恍惚的转身,长久失神的双瞳,茫然的对上帐内此刻扶幕而出的姐姐的那一双慌张的眼神。
“刘总管着人来问过几次,都被我刻意装睡蒙混了过去!六儿……你可见到秦王了?”洛阳的五公主赶上来几步,面色不无为难,此刻一身红嫁衣,一般的与自己妹妹相同的发髻装扮。
六公主的目光艰难移转,在这处看向面前自己的姐姐,便仿佛是在看镜像中的另一个自己:“姐姐……他说,他说……”小公主张着嘴,愣愣开口道,喉咙中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仿佛也再无话可说。
柳墨怜面色不觉更慌,伸手去扶她那孪生的,原本花般娇颜的妹妹,她的手指甫触及六公主的身体,她的妹妹忽然仰天直直的向她倒了下来:“六儿!”……架着妹妹突如其来倾倒的肩膀,柳墨怜眼神一度成慌,陡然间一种灭顶的感觉铺天盖地的袭来。
她的双手筛糠似的颤抖着,猛的一次抬头,望进帐内那面竖立的清冷铜镜内,这一刻,那一对被模糊了的洛阳的双生姐妹花的身影,便无限纠织缠绕在一起……
一局棋,棋子已认命落在各自的所在,随时等待被搏杀的可能。
下棋人的衣角尚是湿嗒的垂下雨水,一双玄瞳却一瞬不瞬的看住人生之局,那里几度浮沉,是要看出一点玄机来,听到这雨夜中忽然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尚留在帐门,而他已猜出来人。
尉迟敬德在外面按捺了很久,终于闯了进来。
李世民思索的刹那,眼中有精冷闪过,明烛下,温凉目光却始终望着手中捻着的那枚白玉的棋子,执着棋子的那只手,就有一道啮痕清晰停在手背,数日过后,已转成青紫……“坐!”秦王开口道。
尉迟恭原本尚自有些犹豫,此刻听面前的皇子如此说,当即按甲侧身坐在他的对面,在肚子里憋了一天的几句话此时原本可以一吐而快,却突然都堰塞在喉咙口,说不出一个字。
那个洛阳的女子,毕竟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多年横尸中浴血而过的汉子,并未曾忘记了一段过往,是故,那女子能畅行无阻走到李世民的帅帐,并非是偶然,而这一点,面前的男子显然明白,他既不出声,便是默许。
“殿下,刘毐那边刚传来消息,姑娘怕是受了寒气,昏迷不醒,殿下要不要亲自过去看一看?”尉迟恭犹豫着,最后还是说道。
“敬德!”然而这一切,对面年轻的行军总管仿佛既没有听到,也并没有多余心思关注,只是面容奇异问出:“若要将一颗本不该出现在这局里的棋子活着带出局面,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四方之盘,棋子一旦落在棋局上,若移动,不是活着,便是死亡。
“敬德若要生生带走一颗棋子,没有人能拦得了我!”一向被认定心思粗鲁的马上将军,这时却认真说出了这一句,阔目中精光一闪:“殿下对敬德有活命之恩,但凭殿下有任何差遣,敬德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尉迟敬德从来只是一介蛮夫,也顾不得太多的东西。八百里加急,如今李渊的那一纸诏书已经传遍军中诸将,所谓亲迎,不过是要李建成在大军入关前卸了李世民的兵权。
长安朝恩夕嫌,君心难测,这已不是第一回。
秦王在下一刻已经站起,那一枚他本捻在手心的棋子就放在棋盘外的烛光中,笼上一片冷白。
李唐的二皇子缓缓的走到帐中的行军图前,盯着那上面的江河纵横,连绵不绝,忽道:“一入潼关,便是太子的亲信范围。”
皇子的指尖落在那一截关中方寸之间,一点点的挪移:“就如大军一旦入潼关,关中便再无险可据一样,人心难测,各为自己谋路,一旦身在帝王家,这也本是无可厚非的事!”秦王低道。
“大伙这么多年出生入死跟随秦王,刀头舔血到今日,原以为总算从此算是熬到头了,如今就单单换来这个不信,敬德和大伙一样,心里不服,难道殿下就肯眼睁睁束手交出一切?”尉迟恭闷闷不乐的声音回道。
这一切,除却兵权,也当然包含了其它一些东西。既然长安城中不复再信的意思如此昭显,便免不得连一个局外人都会替这个功勋卓著的皇子不值。
“这几年我东奔西走,能在长安陪伴父皇的时间委实不多,是故这一次无论是父皇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愿,眼前这一局棋子既然已经摆下,躲是躲不了的!”李世民望着帐幕被雨点急促的打动:“这一着棋,我虽则晚看清楚一步,然如今既然我躲不了,那任何一个身在局中的人便都别想妄图逃开?”年轻的皇子忽扬起眉,郎声笑道,玄目中也有了另种凌厉神采。
尉迟恭闻言,阔目中也是一深。
“我们等的人到了没?”秦王又开口询问道。
“这雨头大,难为他窝在深山里,怕是已吃了不少苦。”尉迟恭忙起身回道。
李世民目中无端笑意更深:“他倒也确是条真性情的汉子,不过虽有胆子来,能不能回去却再不是他能决定的!你令人散出消息去,明日一早,我会带一小队人先去潼关和太子会合!”
尉迟恭立时领命,退走了几步就要出大帐,忽的又扭头问道:“殿下,那刘毐那边……”
“敬德,我方才问过你,如何活着带走一粒盘中的棋子……”秦王不待他说完,忽在他身后清晰道:“棋手旨在落子无悔,一遭下定,谁能事先预知棋局的下一步变幻,但是若让一个外来人无意的毁了这正下的一盘局呢,旧局再不见胜负,新局却已然开启!这既是我和建成之争,又何必要连累一个女子的一条性命,这,也就是我要一直等着那个人的缘故!”
一席话落,说的尉迟恭眼中倏亮,回转身看向李唐秦王的面目上不掩敬佩和释然。
高岩密厚处,巨大的山崖如要直堕入地狱的恶灵,已蛰伏了两日,此刻褐瞳中一片冷锐,陡然下令道:“是时候了”——一声夜鸟的叫声就此滑过林子,数十道人影着夜行衣从暗林中飞速穿过,逼近山脚下的唐营。
或是天佑,数月的炎日干旱,这短短两日,这雨却是时骤时缓,迫的李世民行不出数十里便又原地扎营,更听说李渊派出太子建成在潼关亲迎李世民得胜回隆,而李世民为了不让李建成以太子之尊久候,今早已亲带数百亲兵赶赴潼关。
李世民若不在,他救窦建德的可能岂非又多了几分!……如此想着,黑暗中,褐瞳锐光又起,人已鹞子般从掩身的巨石后翻出!
“谁?”眼见可疑暗影逼近,唐军行辕一处角楼上的士兵才发一声,已被骤来的刀影切断喉咙,另一名士兵尚未警觉,已被身后之人扼住喉咙,拖进暗处。
四周一片死寂。
月光下,几道黑影迅即逼近营中一处帐篷,身手敏捷的解决门口守卫后破帐而入。
帐内一片昏暗,并未燃灯,账中并排停了两辆囚车,即便是休憩时刻,曾经枭雄一方的夏王窦建德和大郑王王世充一遭被虏,仍被关押在囚车内,只是此刻去了手镣,脚镣。
骤然看清楚窦建德身形萧条,乱发覆面,形容落魄不堪,来人心中一恸,喊出一声“义父!”已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双手却不曾停留,迅即挥刃斩断囚车木栅,悔道:“是孩儿来晚了!”
囚车中,曾经的河北王痛苦的摇了摇头,片刻扶上义子此时递来的手臂,蹒跚的从囚车中爬出,身形艰难:“你来了……就好!”那最后一个好字话音未落,蓦地手腕一翻,却是一道寒光直扑义子的胸前要害而去。
“嗤”,短刀入胸,搅出血肉外翻,鲜血涌出,大夏的将军闷哼一声,后退几步坐倒,双目中不能置信。
“夏王?……”横生的变故,身后数人一时惊住,眼见跌伏在地的刘黑闼忽的反手一刃急如闪电,已削断了“窦建德”的脖子,低叱道:“是计,快撤!”
那颗被砍断的头颅此刻溅着热血咕噜噜滚到众人面前,众人才看清这哪是什么窦建德,另一边,“王世充”眼见败露,已自行从囚车中逃出,而方才还安静的蹊跷的唐营,片刻间已是营火大振,无数唐营士兵已从四面涌了过来,将这个大帐铁桶般的围的水泄不通。
“刘黑闼,秦王知你今次必来送死,早候在此间,就不远去河北取你性命了!”帐外,唐营中一名骁骑这刻策马而来,高踞在马背上远远喊出,正是李世民身边最得力的大将尉迟恭。
亡夏将军的眼神倏冷,倏忽更寒意暴涨,顾不得胸前创伤,手中长刀已飓风般舞出帐外,将挡在身前的几个李唐士兵瞬息砍杀在地。“走!”他爆喝一声,手中长刀不停,所到之处,血光四溅。
而唐营的箭雨随即如幕落下,此次跟随他而来的二十多个兄弟顷刻间便死了大半,只余少数几个随他冲出了四面包围。
这数几人本不足为患,但此刻既知是陷阱,便是背水一战,也是杀红了眼,唐军士兵虽然众多,不妨这几人垂死挣扎,一时之间不能悉数近他们的身侧,眼见着区区几个人就要杀出一条血路,忽听身后一声断喝:“刘黑闼,休要跑!”却是尉迟恭驾马持枪追击而来。
“刘大哥!”几人俱是担忧喊道。
尉迟恭天生神力,从无败绩,若是沙场之上,刘黑闼或尚可与他盘旋一时,但此刻身上早已受创,岂能有半分活命机会?
“快走!”亡夏将军眼中寒芒无端更甚,断后护住这几人,待回身,眼见一杆长枪夹带凌厉之势横空刺往眉心而来,提起手中长刀拾步便迎了上去,尉迟恭双目尽赤:“刘黑闼,速速投降,我饶你不死!”枪头一转,便直夺他心窝之间。
这一枪几乎又要被对面之人堪堪避过,谁知尉迟恭的长枪却已使的出神入化,迎风一抖,竟右上再移三分,直取他项颈而去。……刘黑闼暗惊之下拔后几尺,饶是如此,枪头已滑过他颈侧,颈间顿时鲜血涔出。
“还不受死!”唐的前锋大将从来所向披靡,此刻愈战愈勇,眼见又是一槊递出,便可直取面前这人性命,忽的身边唐营一处火光冲天漫起,四处惊呼,更有人远远向他高声疾报:“将军,营里走了水……快去救火!”
尉迟敬德念及李世民临去潼关前所命,心神不妨一下岔开,夺命的一槊竟再度被眼前这重伤之余的夏将硬生生的扛过,于马上居高错目遥遥回望一眼,只见不过短时,这番风助那火势,竟已连营烧着数个营帐,士兵四散仓惶,眼前场面便有些混乱不堪。
他手中的长槊不得已稍缓,对身边士兵叱道:“速去救火!”只这样一个回头,待收回心神,方才还伏倒在马前的旧夏将军却早已消失了踪迹!
尉迟恭那对阔目中一时燃起俱是怒焰,当即拍马往前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