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舔染木头,稠,毡布,发出嗤嗤的声音。因前一日的雨霾,草木皆湿,冒出滚滚浓烟,甫来救火的士兵纷纷以巾掩住鼻喉,一时也不敢上前。
这一场火起的诡异,刘毐被远远阻在火场外围,满面惊色,眼见着风势抖盛,一片火舌忽然卷噬而起,将新皇妃所在的大帐顷刻吞没无疑,更急的冷汗涔涔,待命人去救,四周人影曈曈,但因火势猛烈,并不能有人上前走近几步。
热气炙人,黑烟四窜。帐内,红衣的裙幅一边已隐隐染上火苗,更夹杂着凛冽的火势往人身上逼来,柳墨怜只觉身前一阵灼烫,捂着被烟熏的直冒泪的双目,迫不得已又往后退两步。
半幅烟幕中,她一次回头,依稀,榻上的她的妹妹也已挣扎着坐起,看着这一场突起的火势,仿佛也是突然愣住。
人声鼎沸,却俱遥遥的隔着很远,眼见自身这处帐顶已被烧破一个窟窿,露出苍黑色的天幕,六公主的目光便缓缓移向那片漆黑的宛如深井般的天空,一股浓烟兜头将她困住,她身形一摇晃,忽然重新跌进榻中。
“六儿!”
五公主挣出一声,奔了过去。
——渐盛的火窟中,后来终于有几人闯入:“公主快些随我们出去!”一手扣牢她腕间,便往外间带去。
洛阳的五公主被这些人匆匆往前带出,一眼看去,这突然闯近身边的几人竟都服诡异夜行衣,黑巾蒙面,一时眸中惊怵,不觉挣脱回身,往后退开一步。再回眼看去,眼见那领头的黑衣人双目精光一凌,这一刻欺身,拂起榻上李唐新妃那一截衣袖,清晰看见那轮隽刻在皓腕上的银月,眼中一定,已将她的妹妹扶上肩膀,回头望见五公主面上仍露疑色,迅即认真道:“刘将军在外面等着五公主!”
只这样一句话,洛阳五公主胸中的那颗心陡然的停了一下,面目竟至不信,俄而一双秀目中震颤,喜极笑出。
——唐营之中,变乱突起,其缘由原本已隐约听明白一些,是以这一刻再不怀疑随身边人往火场外闯去……这样熊熊燃着的火苗四处腾起时,却是有意无意,她的妹妹忽然自那黑衣人的肩头这刻转过眸子,遥遥的望了自己的姐姐一眼,那美丽的面庞上竟仿佛是另一种诀别的意味。
那一眼太怪,五公主于半途中猛然瞥见,不觉停下脚步,眼见着她妹妹那一身红衣的身影被包裹在渐盛的火焰中,火光一掠,就此失去影踪……
四野火星弥漫半天,被风卷着燃出四处焦灼味道……身处安然,五公主的心忽“噌”的一声沉了下去,沉到一个连她都再不知道的地方。
她忽想也没想的一捏裙角追了上去。
不时的便有倒塌的帐篷夹着火苗落在她身周,她疾奔的步子忽的停下,无端,那种自离开洛阳后,心魂若被剥离躯壳的无望感觉再度出现,兜头兜脑的席卷过她周身……
“刘黑闼!”洛阳的五公主忽然撕心裂肺的喊出一声。
四周火光幕幕,浓烟席卷,就此断绝前去之路,她一个人独自处在这片火海中。眼前一片猩红吐舌,灼上自身肌肤,却另有一种灼痛,忽将五公主的眸子一并灼痛,有飞灰噬入眼帘,大片火舌终于将这个女子吞没。
这熊熊燃起的火焰中,很久之后,她才看清突然又闯进其中的另一个人影,冒着腾空四起的火舌将她护在怀中,就地滚出几米远,拂手将她身上零星火簇扑灭……柳墨怜自这人怀中仰头,目中就有跌散:“刘黑闼……果真是你!”猛然徒劳伸臂,溺水般的搂住了这个人的腰杆,嗓中哽咽道:“我以为,你就此又要将我抛下!”
这句话说的至重,重的顷刻间可以看出这往时半年,那女子一朝一夕间肺腑间的痛。……须发俱染烟火,亡夏的将军被这女子以藤萝姿势紧紧抱住,陡然望向这女子此时无助如将被溺毙模样,褐瞳中转过多少怜惜,半晌,竟至说不出话来,片刻,隐忍哑声道:“五儿,那些人并非我的手下!”
五公主闻言,眼中更是一震。
“五儿,我需去将你的妹妹救回来!”大夏的将军这刻松开了怀中妻子那双手,说出这句话后,已将脸别转过去,并不让洛阳的五公主看。
这五公主听丈夫这样说出,竟也缓缓松开了曾牢牢扣住他腰间的,以为此生定然再不会松开的那一双手,峨眉一垂,顺从:“夫君说的是!”眼见着面前的男子铿然立身,劈面迎上一个正驰马过来的唐营士兵,硬生生将那士兵从马背拖将下来,自己夺马一跃而上。
“夫君小心!”五公主眼见惊险,此刻目光惶乱望住马背上的人,眼中何故却已有了零星的泪光,面颊上方溅染了几滴那唐兵的血迹,苍白上几点怵目血红。
刘黑闼高踞在马背上,看着那样泪意闪动的目光,仿佛突然受痛,不觉伸手,小心拂去妻子面上的那几滴血渍,几欲俯身而下,携住这五公主的纤弱腰身……脑海中陡然电光一震,猛的缩手,按住胸前创口,竟是从未有过的吃痛,双腿发力一夹马腹,夺路往前而去……
两个身形交错,就此擦身而过,去意决然。
“啪”的一声,五公主袖中的那杆贴身收藏的黑玉笛何故跌落在地上,碎成几段。那样一个娴静的少女,就此抿紧了双唇,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处火焰焚烧的天幕下,望着那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瞳孔中。
许久后,当她眼中终于没有了那个人的任何痕迹,五公主缓缓俯身,去拾那已然断成几截的碎笛子……拾了几次,终于再不能拾起,大滴的眼泪却已滑下女子的面庞。
眼前模糊……恍惚看着那笛身被火势吞入当中,于炽热火焰中猛然发出尖厉爆裂一声,玉料飞溅,尸骨无存,失的顷刻,便如得来不该。
明月当空,月华如水,繁枝翠叶拥绕的水榭,不见水声,但闻琴声隐隐传来。
隔水望去,弹琴的女子玉指纤纤,琴声如梦,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是熟悉的那个。……而她一回头,便看见一道颀长身影,就那般遥遥立在水榭外那片暗树下,恍惚正看一个不可亲近的梦,怕被触碎,没有更走近一步。
她只得拾步站起,走及那端树下时,他却已不在,顷刻走的无影无踪。
树下一段黑玉笛,得来蹊跷,她却默默拾起,细细收入怀中,转目,仍去看那个早已暗夜中不见的男子身影。
在这条洛阳通往长安的路上,在这场四起的烈火灼炙中,明明心口的地方有处正一点点的裂开了,这女子却忽然不敢去看那裂缝中可能的东西,怕看了一眼,就足可以毁了这个叫柳墨怜的女子的后半生。
那一刻褐眸中流转而出的恐惧忧戚……那一刻,竟不知为何看的纤毫不差,牵绊了那样长久的一个男子,无刻不挂念萦绕在心中的良人,却终于抛开了唾手可救的结发妻子,为她妹妹弃她而去?
那一段并不输于洛阳六儿的情深,奈何果真错遇了缘浅?……五公主仍往前走出一步。……身边,何时出现的唐宫内侍,竟是与她一道立在这片夜幕下,也是眼睁睁的看见旧夏的余孽策马亡去……
落进洛阳五公主和唐宫内侍两双目色中的,是同样的黑。……而,惨呼,哀嚎,血浆四飞,扑鼻的血腥,他们再不能见的,是追及那批迅即四散湮没的黑衣人,大夏的将军控缰于左手,长刀挥出一片血雨腥风,整张面目笼在黏稠的血液中,只露出一双冷目中精光暴现。
林木一处喑喑之中,月影憧憧之下,红衣的出嫁少女终于被抛在一处杉树下,却早已昏厥多时。
大夏的将军于马背上稍后跃身而下,迅即单膝跪地,将之拢在怀中,褐色的瞳仁顷刻就弥漫进失而复得的骤喜……“六儿!”不觉颤然伸指抚上这女子长长的蝴蝶翼一般的睫:“我带你走!”他忽低低怕被人听见似的说道。
四周隐有木折之声。
便仿佛这一刻另有人正悄然逼近,他不觉更将这女子收进怀中,褐目戒备环顾四周一片暗色,那折枝之声忽停恍如错听,独头顶一片月光照的他身周清澈,照过这大夏将军面目上几种情丝转成。
刘黑闼不觉起身,回转,盯住这片忽然太过安静的林子,忽然感觉此刻这片危险的林子中必定存有另一个身影,另有一双目色正在看着。
他倏觉后脊冷凉。
而不过这短短一刻,远处,李唐的追兵已然出现,立马横枪,便挡住了他唯一的去路:“刘黑闼,速来受死!”
身处绝境之地,大夏的将军后来跃马而上,直身,骤然抬起的一双褐瞳中若能喷出最后一息火星来,冷冷盯紧眼前的这个李唐大将,忽掠马扬缰冲刺不顾而去……双骑交汇,金铁相交,尉迟恭长槊力压而下,这冷硬男子的肩胛上立时便喷出一汩鲜血,手中长刀脱手,落地,铿然有声。
褐瞳中忽有哀意,于马上目光一转,竟仍是望向那名杉树下的少女。
而他曾身在的那片林子,忽也有人伸手,拨开了那一丛挡于眼前的繁枝。
策马继续往前跑出两步,李唐最骁勇的将军使个回马枪,这一击便要将那夏的余孽毙于非命,而那窦建德的义子直面这夺命一枪,面目僵冷,恍惚竟未再躲……枪声突兀入耳,带起劲风,却在这时“嗖嗖”几声,林中传来羽箭呼啸破空之声。
“叮当”的一下,尉迟恭握在手中的长枪竟被来箭撞击,险些脱手而飞,李唐大将大震之下,立时驾马往身侧林中避去,眼见着窦建德的义子似须臾间醒悟过来,已抱拳向林中朗声道:“多谢壮士相助!”
“还不快走!”密林深处立时有人朗声回应他,话声下,连弩箭射出如幕,将那李唐的大将迫在一处树后不得近身。
亡夏将军有一眼望进密林中,只见木叶掩映下,一张银色面具迎着月光就此泛出一片薄冷幽光,不辨真实。他当下一夹马腹,几步驱驰,俯身提起杉树下的女子,辨明方向,迅即择道往秦岭更深处奔策而去……
马蹄声渐远。
月华之下,当这林子再度沉寂森冷。
尉迟恭后来从藏身地走出,却并没有再去追,只那双阔目中渐渐露出迷惑……浓密的叶间,零碎落下的泠泠月光中,此刻正有另一个人走出,长身玉立。
月光落在那张银色的面具上,光芒跳跃,一双面具后的目光却始终都锁在了那渐渐消失在远处的两个身影上!……短短一瞬,这张面具后的玄瞳内流转过太多情愫,不无两难抉择,矛盾到尉迟恭几乎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人和他心目中的那个人竟会是同一个!
若要将棋盘上的一粒棋子安全带离,如今他们所做的一切本可圆满,却在一刻间功亏一篑,也全是因面前这人的突然转念,事出突然,尉迟恭不由得几步走上前,劝道:“殿下,若是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话音落处,那双黑瞳中的一切思绪不妨散去,只余下一团更为浓黑,片刻后仰首,那对黑的瞳仁短暂扫过当时头顶鸿宇:“敬德,江山尚是太子的江山一日,我能想到的,太子未必不能想到。我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保全她,让刘黑闼带她离开岂非是更好的一条出路!”
深而低凉的嗓音,便透出一些平生从来未有过的沉重无奈来。
暗夜中,尉迟恭此时思忖斟酌,面上也是生出感慨:“只是这样一来,殿下原先精心布置下的周全一切竟都随了流水,而长安方面,怕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
他又如何不知,薄唇一勾。“敬德,这原本是我允诺她的,如今也不算亏负,便当是我如今最后替她可做的一件事,刘黑闼若是明白世情,这茫茫后生,或许我便再不得见这女子!”于这冷寂林影中这样说出,忽然抽身离开,衣袂声扬起,马蹄阵阵弥远,只留下青骓矫健四蹄踏碎了他身后一地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