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秦岭,东西蔓延,诸峰突兀,交相辉映,云开处,苍翠成片,一处回头立,高山蓝水,无限秋风。醒转后女子的一身红衣,似不禁风,这一刻独身立在这处山巅,冷风灌耳,后来极目望去,这山岭间一道道的坡,一道道的梁,便交织成那样一张无边的网,也不知究竟要在这世间网住些什么……便纠缠住这洛阳女子所有的目光。
既已归去,何必回头。
五年前,那个人曾承诺过,会为了她务必保全一条性命,他会回到洛阳,算来,他并没有违背当初诺言。
而如今他说过要带她离开,不论是哪一种方式,他果然也做到了。
只因为,他原是李唐如今的秦王。
既已归去,何必回头。
然,为何那样广阔的世间,一目无垠,醒转后的她,却不知为何再寻不得一处可以搁置自己的目光,那样迷而乱的神情始终挂在那张美丽的脸上,连最后一些知觉都丧失。
只恍惚觉得,原先一些错的东西,到了面前这一刻,终于是错的彻底,再不能回头。
“莲华色?”
…………
“是,我还未赶到洛阳时,谣言已遍传整个河北,不过短短两日,显然是有人刻意所为,照此看来,长安应当早已知晓,六儿——昨夜林中那人——他是谁……”
“他是谁——”眼中空冷,六儿再次望向这山间层峦,阳光驱散山间雾气……下一刻她忽在凌厉山风中摊开掌心,出神看着,仿佛是想看清楚这五年来自己手心中一直紧紧握着的,会不会还在?
她竟是看的愣住,眼神终被这秦岭的风吹成伤。
她的身后,那个亡夏的将军就坐在这处悬崖边的冷石之上。
一夜狂驰,侥幸脱困,然救窦建德出困终于成空,数月精心布划一朝流水,再不可挽回。……疾风朔烈,微凉褐眸后来望向这伫立在山巅的彼时少女的背影,那样的天真幼稚褪去,眉梢眼角却平添了愁绪和心事,只是,眼睛依旧清澈的如一湖清可见底的水。
他看她,就觉一段时光就此错晃而过,那样无奈冷硬入目。
当初土地庙中的少年,如今亡夏的年轻将军,世事历变,但于他,有一件事却从来未曾改变过,然那样的一件事,在对上这个女子的那双眼睛时,他却再无法说出口,也不能开口去解释。
他不是没有记忆起昨夜妻子于那夜色中看他的那种目光,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五年的时光,于眼前的少女是一场梦魇,于他,何尝不是另一场梦魇,而或许,这样的一种梦魇,最终会在一处结束。
马儿尚在崖边徜徉啃草,他缓缓站起身,走近她:“唐营或许还在附近搜巡,我们还是早些离开!”
回过神来的少女茫然的点了点头,由着他扶上马背,他带着她,择路往更深更远的山间走去,更深远的山涧……一路寂静无声,唯有空谷几声鸟鸣。
大夏将军的身子突兀微弓,有红色一点点渗出黑色衣料,徐徐湮湿他身下坐骑的鬃毛……“姐夫,我们会去哪里?”他身前,少女呆呆望向远山,忽道。
眼前的那永无止境的林峦弥漫,仿佛通向任何人都再说不清的归处。
刘黑闼眼中一沉,仿佛也是陡然在一种恶魇中被突然惊醒:“义父如今已被押入潼关,但他待我恩重如山,等将你安置好后,我便立即赶赴长安,相机行事,若事败,虽死无尤!”
被他话语中九死一生的绝望余音震住,洛阳的六公主不觉怔怔回头,望着他的痛苦面庞再说不出话来。
山风阵阵,传来远山木叶的苦涩清香。
“他答应过我会保全王氏一族性命!或许……他也不会杀夏王的!”六公主忽然垂下头去。
山河交替,马下践踏的白骨森森累垛千年,几朝几代风波迭变,何曾见有过幸免?亡夏将军不由得抿了抿唇,没有答话,眼中苍冷,薄然笑笑。
是以这样一个问题的答案,他又何必还需要再回答这女子!
六公主的头颅不觉垂的更低,她或许是忽然想到洛阳城中的那已然被杀害的瓦岗寨将军,那个明明答应过她会活下来的将军,她甚至没来得及问那个人事实的真相,也是有一种心魔,艰难开口去问。
而她的离开,如今又会引起多大的波澜?她的父母亲族都还留在那条从洛阳通往长安的路上,她的姐姐,在火场中追逐她而来的那个孑然身影……只这一念,刹那便是四面涌来的窒息,这深山中的冷秋之意忽就窜入这六公主的五脏六腑中,少女的身子在马背上陡然歪了一歪。
这世间太多苦难,她何曾想过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六儿,别怕……有姐夫在一日,定会护你安然!”亡夏将军的身体忽然像座山一样徐徐前倾,将这洛阳的女子小心护在自己肩头。
展眼望去,天际浓云滚滚压顶而来,风雨悉倏将至,电光裂穹宇,压破眉弯,刘黑闼拥着这女子立马山巅,狂风渐至,撕裂黑衣如破幕……有更多的血迹汩汩流出,流过马背,滴滴答答的渗进坐骑下的石缝中……这一切,却俱被风雨之声遮去。
他突然一个仰腰侧跌而下,触及坚硬岩面低低压出一声痛呼,几缕暗红色的血逶迤涌出黑衣,源源不竭的漫过身边石缝,迅即沾染山路旁草色碧色成深红,因着一身黑衣,所以即便浸透了血水也很难发觉一丝异样。
——等那洛阳女子小心撩开他胸前一截衣襟,麦色肌肤上已是一团血肉模糊,没有人知道这个大夏的将军在昨夜的一战中究竟受了多少处的伤,如何能撑到这一时刻?
六公主的眼睛猛的红了,纤细的手指极其小心的去揭那已然和皮肉凝结成血块的布料,小小的牵动:“唔!”痛楚中的亡夏将军额前立时沁出整排细密冷汗。
少女的泪水就此在眼角打着转转,忽的咬牙,自怀中取出贴身而藏的那柄那人赠予她的弯刀,小心翼翼用尖利的刀锋将那一处处布料仔细的割裂开来……
——有深浅不一的伤口暴露在日光中,血肉模糊,深可见骨……这女子小心的清理着,眼中终是再度不觉蓄满泪水,伸指附上那人的额头,只觉灼热便如火山岩般的烫人。
“姐夫!……”她唤道,没有任何回应,亡夏将军的牙关紧闭,这短短一时片刻中终于完全失去知觉。
洛阳的六儿转过脸颊,眼眶中的泪水就此一滴滴的砸落在苍白色的灰岩上,再度仰头看向远处的时候,目中的一切意味忽深……
空旷的山风嗖嗖的穿过这处狭小的山洞外面,暮色已合,天地间只余数亿的雨条倾打,仿佛要将这山河打的遍体零碎,惟余的雨声轰隆,更是要将人都震聋。
浅窄的山洞中:“水……”昏迷中的男子唇角干裂,忽然喃喃道。
“姐夫!”女子俯身,眼中有压抑不住的零星欢喜。
掬到嘴边的泉水却尽数从嘴角边流过喉结,悉数淌落,她犹豫片刻,低头,终将唇贴上那张干裂,小心将山泉度入那微小的牙缝间……唇上异样的温度,大夏将军的手指轻易不可觉的动了一下。
山风袭来,六儿后来坐倒在山洞边,外间的风雨正盛,她头一偏,忽的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洞顶渗出的水滴一下一下打落,雨停后的天幕,只残留几颗孤星挂在半天际,黯淡无光,四周安静,便只听到那岩壁上的水落声,一直要滴到心底最深处。
刘黑闼仍然躺着一动不动,仍然苍白的脸,眼睫却忽然动了动,手指伸屈,许久后缓缓伸手,在夜风中徐徐握住了身边的那只小掌,终于醒转的男子眼睫睁开,仍是不能说话,也没有再惊动身边此刻休憩的少女。
褐眸微垂,便见自己这裹缚满身伤口的一团胭红原是这女子的嫁衣一幅幅锦缎撕裂,他微仰目,不觉苦笑。
——他半生执拗,又有谁会知道十年一搏,原是镜花水月,所渴望的俱已溃散,但如今,只是此刻这样相依片时,又何尝不是当初的那个自己曾经所奢求的?
伤重的男子忽的不哀反笑,就着漫天星辰之光,偏转头,看着倚着岩壁而睡的女子容颜……便是睡梦中尚被一些东西纠结,还是睡的如此不安!
他迟疑着,终于还是小心翼翼伸掌抚上女子单薄的肩处……
子夜时分,六儿蹙眉睁眼时,只觉方才那昏然的一睡多少有些怪异,偏头,在猝然望着身侧的那双正望着自己的褐眸时,眼中露出突然欢喜。
“姐夫,你醒了?”她俯身,关切道,一眼望见他唇缝又现干裂,忙递上水袋。
大夏的将军却忽的转过头去,不敢去再看面前的这双眼睛,只缓缓伸手接过,迅即饮了几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