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的时候,少女去洞外捡拾树枝,一夜风摧雨折,遍地狼藉草木残肢,狭窄的山道上,短时风过,落叶萧萧,恍若叶雨,转过一个山崖,遥遥望去,一点血红摇曳在前面一个崖石的石根处。
待得走近,却是绽放出妖异浓艳得近于红墨色的花朵,独独一枝盘在山石间,只见红花,却无茎叶,诡异炫惑。
她看着那株花良久。
如被蛊惑,勾起唇,晶莹如白玉的手指便往那血色的花伸去……“别碰它!”身后陡然传来一声暴喝,然指尖接触那花瓣,柔柔的感觉,像是捏住一种虚无。
一丝猩红花瓣落在她莹白的指上,六儿捏着那一瓣血似的火红转身,怔仲:“姐夫……你怎的出来了?”
“无妨的,你看!”她给他看掌心的花瓣,手心一滩鲜红的黏稠,这花的汁液竟然如血,肆意流淌在她纤白指尖。
“别看!”身边的大夏将军却已俯身,宽大手掌挡住她的视线:“这是往生之花!”
“往生之花……”六儿不由得喃喃低道。
花开时看不到叶子,
有叶子时看不到花,
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
相传有言,此花只开于黄泉,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是不祥的征兆,望见此花,必然有死亡结伴出现!
“曼珠沙华!”女子樱唇轻轻念出它的名字,刘黑闼的眼中猛的一震,褐眸不置信的看向她。
“我在一本医书里看到过它!”少女便凄然一笑。
——五年前,墨家山庄,月光如灯,那人已走。
竹楼依旧,人却已空,怎堪入眠!
随手翻开墨辛平桌上的一本医书,那样一朵触目惊心的红花就撞入眼睑。墨辛平说平生极少有人见过这花,见过这花的人大都已经死了,或怕是抵挡不住那种炫目的诱惑。
那么美丽的一种花,偏会是天下毒中的剧毒。
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仿佛是因着心念,这少女的心胸处抖然又一阵抽离的猝痛,痛的她几欲开口哭出,却在望着那往生花的一刹那硬生生的压住。——是,这花,难道只是看一眼,就能触动她的心魔么?
“我们走吧!”亡夏将军只觉心头无端升起另一股不祥感觉,那样一朵花的颜色就仿佛是血色染成。但如果真是血,那又会是谁的血来染就?
走了很远,见那少女默默的又回头望了一眼,望着那朵奇异的山花,那山花似也徐徐点头,竟仿佛与她打着招呼,弥久……
月亮出来的时候,被大片云层挡住,山洞中大夏将军将手中的干树枝往面前的火堆中垒了垒,火势往上蹿了蹿,发出柔亮的金红色光芒,倒映出一边睡的似沉的女子的脸。
或许是奔波了两日,这女子几乎是阖目后便再没有动过,他看着那张脸上的恬静,冰凉的面颊上始微微有了笑意。
月已过中天,多日的疲惫下来,他脑海中一股睡意席卷而来,不由得靠在洞壁上也沉沉的睡去。
许久后,一滴露水从洞顶上“啵”的一声落下,冰冷的落于他的颈项里,他猛的惊醒,只见身边晨雾缭绕,火堆已熄灭良久,只余残烟。
那女子却不见了。
原来洛阳六公主躺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厚厚蔓草上的寒凉露水。
刘黑闼的心猛的抽紧,脑海中瞬间不知为何充斥的全是那株红似血的曼珠沙华……扶地而起,他往外蹒跚赶去。
秦山茫茫中,远远的,白色的雾水中,果然有一身红衣,额发早被雾水打湿,湿漉漉的黏在脸上,身后映衬着的果然是那朵妖冶异常的花。
那少女站在那处,已不知道站了多久。
“六儿!……”见她完好无损,大夏将军眼中的潮汐才一点点的平静下来,徐徐走近。
“姐夫还记得六儿昔日的乳名?”雾水中,六公主回身,迎上他褐目,唇角轻扯出一点笑意。
“我自然记得!”刘黑闼不觉低低苦笑。
那女子走过来扶住他臂腕:“自爹爹入主大郑宫后,很少再听旁人这样唤过我……”六公主仰头,眼睛雪亮,如星辰跌落双眸中:“姐夫的伤是大好了,如此,六儿也放心了……”
她扶他在岩边休息,仍将水袋递上去……看他扬颈喝下清水,短暂的注视,少女的眼中忽然就有了无法掩饰的歉疚:“姐夫……曼珠沙华的鳞茎含有剧毒,只需一少少,便能让人昏睡不醒……”
“什么?”听出她声音中的异常,大夏的将军诧异问道,话音未落,他的唇角已以罕见的速度顷刻苍白。
“啪”的一声,手中的水袋落到地上,俄而,涌出一堆清水,沿着山土蔓延着,湮过他的脚下……只是短短片刻,手脚忽然疲软不支,亡夏将军遽然明白过来,引身上前去捉那少女的手腕,却仍不妨还是握了一个空,只一双褐瞳中满满全是惊挣,勃然吃痛道:“六儿,你为了他,还是要回去?”拊掌在地,艰难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这男子看向面前的女子,心中连日担忧,一遭成为眼前。
洛阳少女似被眼前一幕吓住,陡然往后退了一步,身子瑟瑟的抖,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转,便一滴滴渐渐溢出眼颊:“莲华色——不伦之事……姐夫,我的确是害怕!怕他必也将受我之害!”
那样的一句话,听在刘黑闼耳中,他嘴角微颓,一双褐目中终透出痛苦之色。
“六儿从前只想着自己的心事,太多东西都瞧不真切,自洛阳降后,心里藏了太多怨恨,然一旦重遇上他,竟连一点滴的恨都升不起,他那时说要送我离开,等到它日再接我回身边……我心中虽然明白至清,竟还是苟且的存了一点奢望,如今到现在一刻才知道他当时担当了什么,才会出如此下策……如今想来,我走之后,他会如何,我的父母又会如何,大唐的皇帝陛下会不会迁怒于他和王氏一族,这样细细想着……”少女摇头,难过的笑了笑:“姐夫,六儿曾如何自私,更罔顾了多年养育恩义!”
“该是六儿要走的一条路,六儿必得自己走下去,大唐皇帝的怨愤,六儿也会亲自去说清楚,再不会伤到别人!……从前的故人故事,六儿自会从此都忘了,忘的一点不存!”洛阳的六公主抬头,凄凉笑笑道。“这两日的时光,已足够想的再清楚不过了!”
大夏将军的牙关此刻紧闭,已完全不能再说出一句劝阻之话,褐眸徒劳的瞪紧她,眼见着那少女仿佛是不禁自己这样的目光,凄凉的转身,小小一个身影转瞬消失在青莽山野中,去的疾疾,快速消失在他的世界中。
铁骨铮铮的汉子,眼角忽痛的沁出了一点水光。
这样一片山峦,从来都是安静,他却忽明白,此生原是如此不能的那一种无能为力。
而当阳光最后升起,射破林子,斜斜的一个身影,投射在那条独自一人走回的原来道路上,洛阳少女的眼前仿佛有无数道白光,无数道白光中,无数朵美艳芬芳的曼珠沙华,一朵朵抖曳着花萼,一望无际,铺成去往远方的一条道路……
那,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黄泉之路?
回到去往长安的那条路,原本就是一条黄泉之路吧——她凭着一日前的记忆将这条路走下去……脑海中不时有异样的晕厥,摇头再定睛时,却只有满眼清风,隐隐耳畔已传来流水声。
一条溪涧隐在青苔之下,沿水声仰头望去,远处那帘瀑布白练般挂在高处崖上,有水珠被风吹成珍珠帘般扑面而来,积水在崖下集成一个小潭,顺着水势往崖边低处流去。
扑面的凉意,让那一种昏厥稍稍退去,她不觉拾步走了过去。
崖下原本无数凌厉的尖刀般直指苍天的乱石,如今被这瀑布的流水冲击成多块光整的岩石,隐在一片白水之中,她望了一眼,收住心神,走到潭边掬水送入唇中。
日光浓烈,水面因为高处流下的瀑布晃动一片碎的乱影,长久的便几乎晃花了她的眼睛,她试了几次欲直起身子,却都不能,那片被袖藏的往生之花的花瓣忽的从她衣袂上跌了下来,落进那片急遽晃动的盈白中……
六儿奇怪望着水中自己碎裂开来的容颜,忽然有一滴殷红开在那片水汪中,鲜红的,只是一滴,并迅即的消散湮没在清透无影的水波中……然,不过片刻,又是一滴,同样的血红!
脸上有酥酥麻麻一丝丝的爬过,她伸手去擦,便触了一手的黏稠,一手的血,而手腕之上,同样有酥麻一丝丝的血蛇蜿蜒爬过肌肤,一点点的汇聚,垂在腕上,然后滴落,落在潭水中,一点点的湮散……
身体的感觉如此奇异,仿佛这些血被开闸,就要这样一点点流干,但并未有多少痛苦,安详的仿佛即刻就要睡去。……少女的身子骤然一软,就此斜斜的滑入碧绿的水涧中。
…………
冰冷的潭水便从四处漫来,迅即包裹住了这少女的身躯……潭水一波一波漫过,少女的身体便一点点的下沉,最后的一丝清明中,眼前恍惚晃过一对是谁的担忧的瞳子,还有那一双谁伸来的手?
…………
她依稀,仿佛也想将自己的手交给那双伸来的手……潭水深绿,裹着那袭红衣翻卷,几度浮沉,慢慢的,慢慢的靠近崖边,百丈高崖上,红绸随水铺层成那往生之花的鲜红花瓣,随即像断线的纸鸢般向更崖下坠去……
“呃……”潼关之上,秦王再次从梦中惊醒,背上冷汗涔涔。
所幸,仍只是一个梦。
他望着帐外的窗口,雾色已起,此刻已是他在潼关的第三日,而脑海中此刻却清晰的残留着那女子从崖顶坠落的情景,他缓缓伸手抚去额际的冷汗,贴身的长衣忽的被风吹出透体深凉。
潼关外几声号角冲天响起,那是尉迟敬德已领着大军抵达,秦王须臾后踏出这间屋子时,目光便有意无意的在潼关之侧那片莽莽群山中逗留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