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之上,一人金冠明服,此刻正从高大的城关雉堞处瞭望潼关之外得胜远归的大唐军士。那大滩的黑色潮水一般的盔甲整齐立于明阳之下,折射而出的寒芒几欲耀盲了这位大唐储君的凤眸。
李建成的手掌紧实的贴着冰凉的古关城砖,仿佛借此才能平复胸腔中那一股闷闷的气息,有震,甚至有些乱。有一刻他甚至忽然在想,如果他和自己的亲弟弟此刻同时振臂一呼,这关下的数万将士,他们到底会听从他这个未来的储君?
还是他的弟弟,秦王李世民呢!
李家得江山于马背之上,没有人会比他更懂得,就是这群此刻仿佛是跪伏在他脚边的蝼蚁,不知会在一个怎样的时刻,轻易的将自己搡下高台,跌的粉身碎骨,就如同那个悲哀的隋炀帝杨广一样。
落在淡黄太子冠服上的阳光有些寥落,东宫太子洗马魏征的话又浮现在他心里:“欲成大事,必杀秦王!”
必杀秦王,他在心底不由得低低的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句。
——而这个秦王,是他的亲弟弟!
凉薄的凤眸从城外铁甲之间收回,遥遥望出,在辽阔的潼关之后的青峦之间,那个此刻正从城头阔步而来的男子,挺拔的身影,干净肃练,一步步正向他走来……以太子之尊,阳光下,他看那个人,竟然会有些目眩神离。
无论是杨广,还是自己的父亲李渊,他们的身上也从未有这样的气度,恍若神之子。
而莫非,这,才是帝王的气势?
李建成的薄唇不由自主的勾起,侧过头,移开目光,不再去看他的这个弟弟,但头顶的那片金轮后来却依旧灼痛了他的眼眸……
李世民甫一脚方踏上潼关城头,唐宫内侍刘毐已双膝噗通跪倒在他脚跟:“秦王殿下,逆贼刘黑闼前夜夜闯军营,打伤军士数人,还将云妃娘娘掳走了……”
甫听到这一消息的秦王李世民,面上骤现惊异,微怒,皱眉,仿佛没有预料到他方离开不过短短一日,就发生了这许多的事。
一边,一身淡黄的太子建成微微扬起凤眸,打量着弟弟脸上的神色。
短暂两双目光对上,两双眸子俱是深的看不见底,李建成却似庆幸笑道:“幸亏二弟早有先机,及时将窦,王二人先送来潼关,刘黑闼倒不足论,只是新皇妃……天下百姓若是听闻李唐皇妃今为一名旧夏余孽劫走,大唐的国威何存!”
李世民面上动容。
“太子责罚的是,是二弟护卫不当,入长安后当甘心受父皇一切责罚!”秦王此言罢,竟是就此要向皇太子单膝请罪。
李建成凤眸微动,忙伸袖扶住他:“二弟立下功勋卓著,父皇又怎会因此责备你,只是这消息若是传扬出去,皇家的脸面荡然无存,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说着,深深的叹出一口气。
知道眼前之事的紧迫,秦王黑眸也是倏凉:“如今之计,只有一面及时通知长安,一面命人私下寻人,若是能找到新妃自然最好,只怕刘黑闼对我李唐心存怨念,新妃的性命堪忧……”言罢,面上一紧,那种担忧之色仿佛并不是刻意装出。
李唐太子这刻也只得低低更叹出一声,点头道:“如今也只得如此,那还是要辛苦二弟了!”凤眸抬起,环视潼关两侧的群山大壑。
——若要在这连绵秦岭中藏下一两个人,岂非是大海捞针,怎可再得?这一点,此刻身处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心中当然都明白无疑。
是以,刘毐偷偷打量着面前的这一对兄弟,眼眸幽深难测。
刘黑闼会来劫囚,他自然不知,但李世民竟已预先将窦,王二人转移,同时设下计中计,这样的先见,不能不让人胆寒!想当日他人不在营中,否则刘黑闼如何能轻易逃脱,更被这旧夏余孽将新妃掳走!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原先的计划自被打乱,那洛阳公主既是在自己手上丢失,她之死因也系旧夏余孽而为,秦王何辜之有,即便耽枕于往日一段儿女情分当面说出,李渊若是要加罪于这个二皇子,这分量便也会重新掂量!
这样想着,刘毐不禁偷偷去看李建成的面色,果见皇太子面如笼霜,神色极是冷郁。
城关不远处喧哗声已起,遥遥传来,就此惊破这一处的窒闷,虎背熊腰的大唐猛将此刻率众赶上关来,距离李世民两丈时,已迎面跪倒:“回太子殿下,秦王殿下,依大唐武德律,率领部将交回陛下赐予的统兵权!”抬头时,阔目中明晃晃的的,就只映见了秦王李世民一个人的身姿。
“各位将军做的好!”太子面上始终含笑,顿首,亲手接回这一重行军总管的统兵兵符,待交接完成,他看着他的弟弟率众离开,仍目送着李世民走下潼关去。
傍晚时分,朱家镇沐浴在一片祥和的金色中。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这里的民生虽未恢复到隋文帝时富庶,但家家炊烟,百姓安养,不再是战时十室九空,卖儿饕女惨象。朱善一家几代都住在朱家镇,世代行医,在朱家镇上也算小有名气,眼见已至日暮,他便早早就关了药铺,打算为自己的孙子过五岁的庆生。
灯火初上,一家人和和睦睦,笑脸盈盈,小孙子在他怀中不时的调皮,也逗的他老怀欣然大慰,夜幕中,一阵急促的捶门声却冷不妨的打断了这样的天伦之乐。
受惯了隋炀帝时,官差半夜扰民的老人顿时面如土色,一家人俱犹豫在桌边迟迟不敢去开门,随着木门“哐当”一脚被踢开,身形魁梧的男子卷着夜风已扑了进来,眼光逐个扫过屋中人,与朱善的目光对上,喑哑急道:“大夫,请救人!”
男子腰上的长刀便被风吹的撞在桌角上叮叮的响。
朱善见惯世事变故,这等场景,如何不惧,此刻再将目光从那铿然刀尖上艰难的移向这男子怀中的病者身上,不禁更倒抽出口冷气。
这人怀中,那红衣女子双臂颓然如牵线偶人松散,这刻随着男子的步伐垂落在风中无力飘荡,一身残破的衣襟外,露出的雪白臂膀上,天府,尺泽,曲泽诸穴竟有细细血线奇异流出,汇聚流下的血迹将臂弯处那个银色的月形染成赤红的触目惊心。
十指尖尖,便有十道细小血线雨丝般落在地面,不过须臾,便在男子立身原地滴出一个个血圈来……朱善一时竟更不敢猜想,这身破碎红衣裹缚的身躯其余处,是否完全会是同样一副场景?
“大夫,救她!”面露阴戾的男子,褐瞳中此刻竟全是无望的苍凉,仿佛只等这夜风再吹的猛烈些,就能将他眸中的希望悉数吹灭,那样的神情,映衬着冷戾的身形,落在朱善眼中,就显的如此的格格不入。
花甲老人不得已,只得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去探那女子鼻翼,手上一时更抖出:“壮……壮士,何故抱个死人来唬弄老朽!”
“老人家,她尚有脉息……”来人不妨夺声回道。
朱善这刻勉力平心静气,方在自身指尖上感知一点脉动,却已是微弱的几乎无迹可寻,慌道:“诸穴沁血而出,入毒极深。”老人稍后叹道:“壮士,恕老朽无能!老夫不想耽误你们,壮士还是速速去另寻高人吧!”
此话一出,那男子不竟愣住:“你已是这附近镇子上最有名的大夫,你还要我去找何人!”眼眶忽一时如裂,噗通一声已双膝跪于朱善面前。“但凭老人家开口索求,这世上有的,我定当竭尽全力为你拿来,只求你务必救她一命!”
历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宁流血,岂肯为人屈膝!朱善也是被眼前的这一幕惊住了:“壮士,医者为人父母心,岂有不救之理,实在是老夫无能为力!”
从来医者一句话断人生死,面前老人形色之间,更岂有半分是假。那男子愣愕之下,就此失魂般跌坐于身后,失了活气一般,眼神悲凉而苍白……许久,终于单手掩面,哀绝,反而凄然笑出:“到头来,原来我也无力护住她,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还麻烦先生将我二人合葬在一起!”
焚心如死一句话,朱善是再度被这男子骇住,惊魂方定后,才劝道:“壮士年纪轻轻,岂可轻易就死,不另寻他路。老夫医术虽平庸,但此处崤山上住着位圣手医士,医术高超本不是我辈望尘能及,只是他行踪不定,且崤山之路艰险,若幸能遇上,或许真能救这位姑娘一命!……只是这姑娘血脉流失太过,老夫只怕她没命撑到那里!”
女子裸露的肌肤上,那诸穴中奇异源源不断的依然流出细小的血蛇,竟至不歇,不过这片刻功夫,她仰面而躺的那张桌面俱被染透,顺着一角湮湿地上一大滩红褐色。蓦地眼前刀光一动,麦色肌肤上另一道血痕出现,鲜血顷刻如泉流出:“不过是血,但凭先生取用……”那男子忽将一条雄浑臂膀伸于他面前。
朱善不由得怵目摇头,心中感叹,这世间竟然有如此痴狂的男子!忙取来银针推宫引血,约一柱香功夫,男子的额头已有冷汗迭出,他遂停住,拿来止血药草敷住伤口:“既往西去,上崤山冠云峰顶,那里有三间茅屋,圣手医士就住在那里!”稍后,望见这男子大步而去的背影疾速消失在眼前冷茫夜色中,怎不生生捏了一把汗,再后来余生,竟不知这二人后来究竟是活着,还是最终难逃厄运!
崤山本是秦岭东脉,上山之路崎岖,冠云峰更是秦岭和崤山交结处,高耸如云。
九曲十八弯中,一点火光在夜色中蠕动前行,沿路不时有碎石纷纷踢落入峡谷,夜色中行来之人牵缰艰难,竭力控好马步,手中的松枝火把几次差点被凛冽山风吹灭。
小道上危石凛凛,愈往前走,路愈狭窄,只余一人勉强通过,他只得弃马而行。不过方从马背上接下那女子,猛听的身后一阵长嘶悲鸣,错眼只见前几日从唐营夺来的那战马两个后蹄子已堪堪搭在山崖边,待要伸手去救那畜生一把,战马巨大的身体已轰然往深渊俯冲堕去……冷风中,便传来马儿一路垂死哀嚎。
许久后“轰”的落地一声才从脚边深渊处久久传回,这男子顿时全身渗出一片冷汗,仰头,临空而挂,只见钩月悬在半空。
山风这刻灌透他一身磨烂的衣襟,吹干了双掌之上原本的血肉模糊,插在山岩中的火把陡然被风熄灭——惨淡月光下,少女毫无血色的脸庞此刻更是苍白的可怖。
刘黑闼伸指,小心去探这少女的鼻息,稍后五指轻轻抚触上那样一张苍白如玉的脸颊,眼中忽有一时滚烫。狭窄的山道上,他再度腾挪身子,仍一步步往前攀去……而他面前,是漆黑的仿佛再看不见一丝希望的天幕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