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云峰山体陡峭,浓荫幽深,山雾袭来,半数皆在虚无飘渺中,山顶处却是一片平敞,几间茅屋草亭若隐若现在这片白雾中。
一个垂髫小童正低着头在院中捣药,几只黄毛小鸡在他脚边啄来啄去,闹个不停,小童只得反身进入茅屋内捏了把白米,撒了过去,口中不耐烦道:“去,去……一边去!”
鸡群得了食,扑棱着翅膀欢叫着跑开了。
崤山之顶,本来就是一片清静隔绝的世界,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打扰这样一种安宁!
小童坐下,捣药之声继续。仍是同样的一片雾色中,间却已传出不停的咕哝声:“死唐骏,说好带我一同下山,竟出尔反尔!……”说话间,蓦地一个身影突兀的闯进在他眼前那片清静的雾海中。
小童却只是见怪不怪的抬头瞟了来人一眼,便继续低头捣药,嘴中仍是嘀咕有声。
“小孩,快请圣手医士……救人!”来人张着没有血色的双唇羸弱道,本已是靠一口气在撑着。
小童于是抬头又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他身上背着的人,没好气道:“他不在!”话音未落,面前的这个人却已然倾身仰倒,连带着伏在他肩背上的女子也一并滚落进屋前过膝的草丛中。
小童陡然站起身来,此刻才犯愁的动了动眼珠子:“你这人,好歹到了屋里你再晕呀!”嘴中后来抿出一声口哨,一只小牛犊般的大山羊忽然从茅屋后冲了出来。
“看你的了!”小童走上前几步,拍拍那头大山羊的大羊头道。
那大山羊竟也似通人性,便乖乖的在他脚边趴了下来……
崤山顶,山雾又起,暮光微弱。
屋内光线黯淡恍若幽冥,男子从榻间幽幽醒转,猛的一惊,四周望去,自身便处在一间简朴茅屋中,但身边的人却已然不见,忙挣扎站起,趔趄闯到门口,院中却无人,只有一头小牛犊般的大山羊忽的仰起头来朝他咩了一声。
“喂!大个子,我好不容易才将你救活的,你不要命,我还要留着你这条命呐!”身后就有一个愤愤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一转身,便对上一双乌黑精怪的眼睛,正恼怒的看着他。
“小孩,我带来的人呢?”他急道。
小童不觉眨巴眨巴眼睛:“她呀,你跟我来!”说着,当先一蹦一跳的走进了西边那间茅屋。
茅屋内不大的地方,却放了一个大的出奇的大桶,正冒着氤氲热气,混杂了无数草药的香味弥漫在整间屋子中,王世充的那个女儿双眼紧阖的躺在冒着水雾的桶中,面上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此刻安静的恍若睡去一般。
“你这是在医治她?”他不由得低声道,眼中浮过惊喜。
小童却白白眼:“我不过将死圣手平时宝贝的紧的草药都给扔了进去,救不救的了她天才知道,但唐骏被气死是肯定的!”
男子的脸色不妨瞬时又转灰白:“你不是圣手医士?”
小童摇摇头,撇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顿了顿,又道:“唐骏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不过是他捡来的,爹不要娘不要的野孩子!”小童不觉摸摸后脑勺补道:“估摸躲着我,一时半会儿应该不敢回来了!”
亡夏将军的眼神就此愣住,徐徐看向这小孩之际,身子不妨竟晃了晃,稍后缓缓坐倒在茅屋中那唯一可坐处,嘴角微裂,竟然仿佛是在笑……
只是那样一种笑容,难免会比这身形魁梧的汉子突然哭出还要难看。
小童这时丢下手中一直把玩着的大山羊的尾巴,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亮晶晶的眼睛中也有了一丝同情。
“宫中的鸩毒向来毒性猛烈,若不是你体内还有往生花的余毒,再将血度给了她,以毒攻毒,稍解了毒性,估计她现在已经喝过孟婆汤去投胎了,也不会再认得你了……你又何必这么伤心,人总是要死的!”小童瘪瘪嘴。
“宫中的鸩毒……”男子蓦地抬头,眼中闪过奇异,片刻,又垂头,喃喃道:“是,你说的对,人总是难免一死……我既护不了她,便将这条命抵给她,黄泉之下,再让她来怪我吧!”说着竟是微微难过一笑,此刻缓缓站起身,失魂般的走近那浓浓的药雾,望着躺在里面再没有声息的女子,他突的伸指,轻轻的触碰那女子的容颜。
这样的一张容颜,跟他初见她时,仿佛并没有多少改变,他记得那个往时的少女于山神庙中,那一嗔,那一痴,那样一张颜容……而最终,他仍也是护不得这样一个女子。
许久,他垂下头去,攀着木桶的肩膀无助颤栗出……
李君羡就站在这间茅屋的中央,此刻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住这个不易闯上崤山顶峰的男子,眼睛慢慢浸成水亮一片,瞪了这人许久,才低声道:“其实死唐骏不回来也不一定完全不能救!下毒的那个人,他或许会有解药的,你为何不去找那个人!”
药桶边跪着的人身形霍然僵住,徐徐回转的双眸,当中便迸发出异样的光芒,忽苦笑道:“我历尽千难万险才将她留在身边,却到头来,原不该是我刘黑闼的,如何费尽心思,都不会属得我!”似矛盾,似痛苦,逐一交织着割裂过他微褐的瞳孔,这个人蓦地从地上拔身立起,俯身,双手抄出药雾中昏迷的女子,已大步往外走去。
李君羡跟上他几步,急的直跺脚:“我还没说完呢……喂,喂,死大个子,你有没有听我说话!”眼见着那个冷厉的男子去的头也不回,他急的牙齿咬的咯嘣响,“死大个子,你身上这样多的伤,一定死的比她还快,到时还不是一对没命鸳鸯……喂,大个子,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小童跺足。
那头大山羊不知何时又窜回到他的身边,却被李君羡飞起一脚踢到一边,大山羊痛的咩咩滚地,就是这一瞬间的打岔,药童再往那个方向望去的时候,无边的山岚风中,已然没有了那个男子的身影。
但李君羡却一生都记住了这个人。
并且后来才知道,就是这个男子,在河北夏亡后两度起兵反唐,直至最后被处死在帝都长安!……那个时候,李君羡已从一个孩童长成一个风度翩翩的俊挺少年。
那个时候,他的名字已经被大唐很多人知晓,而崤山之巅,那个出尔反尔的圣手医士,自那日起,终于也再没有出现在他眼前!
那仿佛是太后来的事。
潼关位于关中平原东部,雄踞秦、晋、豫三处要冲之地,南有秦岭。东南有禁谷,谷南又有十二连城;北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西近华岳。
此时天已将暮,西边云霞烧的绯红,仿佛着了火般要从天涯泼落。
未时已过,关上士兵换岗,一个士兵刚在岗上站稳,就着夕阳落暮,猛听的长空一声箭啸,本能的缩下头去,一只羽箭“噌”的一声便钉在他头顶三尺处,箭尾兀自嗡嗡作响。
“啊……”,那士兵待回过神:“有刺客……”已惊惶喊道,一时守关的众兵都蜂拥而向这边过来。
“刺客在哪里?”
那士兵指着关外夕阳中,那个披着一身暮光远去的马上身影,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这里有封信——是给秦王殿下的!”有士兵一眼看清那箭尾上绑缚的信函,忙伸手去拽,那箭头却入墙砖极深,旁边一个领兵见状拔出腰间佩刀,挥刀便将那箭羽横向斫断,众将士面面相觑,已有士兵飞奔而去报信。
俄而,一队人马从潼关中涌出,往秦岭东南方向的禁谷疾驰而去。
待转入那山谷,四面赫然都是绝壁千仞,崖面光整如水鉴,连猿猴都难攀爬而上,若是此处设有埋兵,只需扼住谷口处,那谷中方进入的这一群人便绝无逃脱的可能。
“二殿下,那马,正是往这个方向来的!”仍是方才那城上的士兵惶恐禀道。
青骓之上,已悬于西边的落日将马背上李唐二皇子的面目笼在一片金色中,玄瞳不无仔细探看着四周的地形,他忽摆摆手,示意身后的人停止前进,自己却引缰又前行五十步方才停住。
“刘黑闼,我既已依约来此,你为何还不出来见我!”秦王气灌胸臆,料定这一声喊出,只要是在这谷中的人便一定能听到。
山谷中却久久没有回答,只有谷音低低的回音响起,惊起原本已归巢停憩的野鸟。
“殿下,怕是陷阱,不如先撤出山谷为妙!”尉迟敬德不无担心,追上前几步,与他并驾,一双粗瞳警戒的探看四面,这谷中仍然没有人出现,只有头顶的山雾被途径的风吹散几许,飘了开去。
李世民沉吟须臾,不妨回头:“敬德,你派一队人守住谷口!”话音落下,竟已然单人披弓,引马继续往前驱策而去……“殿下小心!”尉迟恭忙遣出一部分人跟上他,自己退后守在谷口,正在焦急之中,身后潼关方向竟又传来哒哒的整片马蹄声。
尉迟恭放眼瞅去,竟是洛阳小公主那个孪生的姐姐在几个士兵的陪同下正落日中驾马而来,甫看到双生的另一个女子,尉迟恭心里也有短暂的惊住,忙拦住道:“里面情形未知,姑娘还是先等在谷口吧!”
洛阳的五公主掩藏不住那双美丽眸子中连日的憔悴和失神,此刻咬了几次唇,终于苍白脸色问道:“将军可知刘黑闼为何事而来?”
李唐的大将只得摇头,那信上内容只得李世民一人看过,他怎会知晓。
五公主的目光便四处逡巡,仿佛正害怕着一些事情的发生,仰头,眼看谷顶游云片片,若飘若定,一棵古松躬躯而立在云海中。
她忽然定定的望向那棵古松,目光再收不回,仿佛终被一些东西钉住双瞳。
禁谷中浮云悠悠,不时穿过身周,驾青骓而来的男子将身后跟随的亲兵远远的甩在了身后,凌厉的马蹄声突兀的停滞,湿润的谷中弥漫的雾气瞬间侵湿了秦王额前的黑发。
空谷从来幽绝,碧色草甸,上面独自开满繁花。
若不是那满身的血渍,他定会以为那洛阳的丫头此刻应该只是安睡在花间……那样看似恬静却眉弯痛蹙如月弓,写着无限心事,雾风洗过女子眉心湿漉的发丝,已然遮不住那怵目的伤痕。
秦王下马,一步步缓缓走向那沉睡的女子……他抱起那女子的上身入怀,手指冰凉划过她身体上的伤,黑瞳原本冷如冰河,忽的有道碎裂出现……他自认心思一向清晰,他的手也从未抖过,但此刻他竟发觉自己一向很稳的手,却在压抑不住的抖,他的手指徐徐去探她的鼻息……
尚有气息。
仿佛直至这一刻,才将胸壑间那口压迫了太久,仿佛连呼吸一下都会痛的空气咽下喉去。身后此时才响起纷至沓来的马蹄声,秦王的神色已在顷刻间再看不出任何一丝异样:“回关!”夺声命令道,起身,将大唐即将的皇妃抱上青骓,掉转马头,扬缰,向潼关疾驰而回。
迎着浓烈的阳光,二皇子的双拳便握紧,眼中孕育着风雨雷霆,青骓飞驰出谷口,连半分停留的意思都没有。……守在谷口的士兵纷纷为他分开一条通路。
柳墨怜的嘴唇颤抖着,迎面看向那马上面色萧寒的男子,全身凛冽无比,就此挟带着怀中显然昏迷不醒的妹妹策马离去,忽就心上一堕,虽则坠落,略麻,竟也已感觉不出一丝痛。
有士兵上来牵住她的马往潼关回走,马儿仍向潼关而回,她的目光再次望向那个谷顶。
一个人影若有若无的矗立在谷顶那片灰色的阳光中,若不是刻意的去找,只当那道影子只是云的一边一角,连她自己都怀疑,竟会在那样一片混沌中仍能清晰的找出那个人。
她注视着他,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却仿佛仍能看清那人眼中的目光流动,终是半分不落的落在了已然绝尘而去的人身上……
“姑娘,怎的了?”为她引马的士兵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五公主笑笑摇了摇头,忽低道:“你看那是什么?”随即手指遥遥指向山峦某处,为她牵马的士兵便转头去看。
山风流动,吹面如此寒凉。他身边的女子忽然自发间拔下一股金钗,猝然刺入身下坐骑的颈项,受创的战马陡然悲嘶一声,挣开四蹄发疯般往前冲去……
无端变故,众兵士拦截不及,待要去追,眼见那马,连带马上的洛阳五公主消失在远处夕阳中成一点墨,随之被湮没在禁谷四周浓厚的山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