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当夜色再度浓烈时,一处安静小院,大片的烛光照透半边窗纸,却仍照不淡这屋内氲绕的阴霾。
女子灰蒙蒙的一张脸,鲜有生色,或许早已徘徊在三生河畔,再无人可以唤回。
——金针拔出时,便连带喷出一滩暗红血迹,斑斑点点溅在女子身上盖着的那床薄衾上,医者额汗不迭落下,这刻急遽自怀中掏出一枚褐色药丸,捏破蜡壳,捏住了那女子的下颌,送入喉中,眼见着这女子的喉结艰难搅动,终迫下肺腑之中,却立时引出另一种痉挛抽搐,一口血忽径自从喉间吐出。
唐骏脸色更见惨白,终于摇了摇头,自榻边起身,转身对上身后之人,眼中已是无可奈何。
玄衣,黑袍,眉蹙成忘川,这刻半对他而立。
这样的一个剪影,几多相似于昨日那山岗上孤立冷峭的另一重背影,唐骏心头无端有寒意涌上,他是医者,如今会在此处,只为治病救人,庙堂之争,本与他无关。
匕光一闪,却是这一直守在此处的男子此刻忽的走近,浓红的血,一滴,一滴,便顺着他臂弯的弧度,无息滑落……“殿下”,唐骏眼神大震,待伸手欲去阻止,却对上黑衣男子冷峻的不容置疑的侧脸,余下的话语全部堰塞在喉咙口,再无声可出。
这男子此刻的腕上,已然有数道这样的刀痕,此刻再度沉声道:“你勿需多言,只将血度于她!”
唐骏奉命遵从,口中却已道破:“殿下,五脏浸淫毒素,损及机理,真的太迟了!”
冷眉下,秦王的黑瞳中不妨翻转过扑天的海潮泛滥,已看不清会是怒意,还是更多恨意。
黎明之前,原是夜色最浓墨的时候。
——男子的墨瞳中灾难深重,荒冷,后来终于再不能避讳旁人,俯身将被衾中的女子小心的拢进怀中,开口道:“唐骏,你留在这里……让外面那些人都散了吧!”
唐骏依言,稍后踏出这处院外时将那群候在外面一天一夜的人遣散,正要折回屋内,忽然见一个黑脸大汉持槊闯进院门来,眼中忿忿不能平:“秦王,你如今让尉迟恭去做任何事,尉迟敬德若敢犹豫一下,就用这杆取他性命的槊立时了结自己的性命!”
唐骏闻言,面色大变,却没有说话。
屋内,秦王的面色陡然一凉,眸色仿佛忽然间更深了些,片刻,俯下身去,冷唇贴近那昏迷女子的耳畔:“六儿,醒一醒!”虽是低声,却是一字一字极认真,似要逼入这女子脑际深处,“我答应你,若你肯醒来,从此我势必将你留在身边,我可允诺你,你再信我一次!”
长久,自是无人应他。
尉迟恭听了这样的一句话,眼神却愣了愣,忽的扭过头去。
夏末深夜,万籁俱静,只几声夜蝉之声落进这处僻静,唐骏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劝慰:“唐骏,我还有多少时间!”蓦地,秦王豁然睁眼,玄瞳寡淡,又问道。
唐骏胸口一滞,这时再去看那双近在咫尺的玄色的眼睛,那里本来孕育的是江河壮丽,如今却只有满眼的凄冷,尚不知世间有物能教这样一位马踏山河的男子折眉?
“若是天幸,最多不出明日日出!”他低声回道。
秦王的眼帘再度动了动,摆手:“都出去吧!”语声不大,却自不许人违抗。
唐骏只得与尉迟恭一道退出。
屋内后来静的如鬼门关前无人敢再徘徊。
二皇子低头,一瞬不瞬的看住怀中人,片刻,俊颜惨裂,忽低首,徐徐将脸深埋进怀中人的颈侧:“终究是我料错了,他动手的太快……只是你何其无辜,丫头……”探指,细细的抚触着这张容颜,想起古城之下,想起月光之下,有个洛阳少女忽仰起笑靥:“文大哥,文大哥……”
那么多张笑意蔓延的脸,那么多四处弥漫而来的轻暖鹂音,他不觉怔住……终放逐自己留恋在当中。
屋外,薄月半边,散不去这满天黑幕。
片刻后,一位妇人就在这昏黑的月光下惶疾着向这座寂静如坟墓般的小院奔近,噗通一声跪倒在门边。——前面的这道门却始终牢牢关紧,如隔开了一个生死场。
柳夫人陡然抬头,一双眼中已透出绝望荒凉,待站起身就要闯入,却被门外的士兵架住双腕。“殿下,尚有人能救六儿,墨辛平能救她!”这妇人忽的再无顾忌的喊出,一眼扫过头顶冷月残空,心中已然哀默如焚。
只这名字方落下,身前那道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秦王一身萧瑟伫立在这冷凉月色中,冷淡道:“墨辛平与我曾有约定,如今洛阳事了,我再不能寻到他的去向!”
那妇人望了眼这神祗般辽阔立在面前的男子,眉宇间更黯:“秦王,贱妾知道他如今会在何处?”
一言既出,玄瞳中不由得一震,便是他身边的唐骏,也是一愣。
柳夫人却已起身,走至他身边,不及避讳俯到秦王耳边低声说出几个字,然后退开两步,从鬓间扯下那支经年未曾离过身的发簪,双手奉上:“还请殿下将此簪交于他,他若看到此物,必然是会肯来的!”一言既出,眼泪却不知为何婆娑落下,再难禁。
秦王黑瞳随后扫过这处院落:“敬德!”
一直候在院外的骁将疾步踏入院中。
秦王贴耳于这人耳畔低声吩咐了几句,尉迟恭不时点头:“你带几人,骑我的青骓去,路上或有不测,敬德你务必小心!”秦王嘱咐道。
尉迟恭点头,转身出院。
李世民目光一度送他离开,耳闻得外面青骓一声长鸣,蹄声四起,他眼中忽更有暗影沉沉。他身后,便是天穹中的无边墨色,秦王忽回头道:“墨夫人,她就在里面……你去看看她吧。”
听出他口吻中称谓变化,妇人便知眼前这个聪慧异常的二皇子或已洞知从前悉数,仰头看向李唐二皇子的那一眼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复杂。
夜正浓,夜雾弥漫,从潼关一路往东而去的林子间依旧余氤夜色。几骑正踏尘而来,蹄底生烟,搅破惨淡月白。马上的几人行色匆匆,急于赶路,冷不丁的,幽冷的道旁林子中突地挣出几声箭啸充耳而来,立时便有几人被射杀在马下,传出一片惨痛呼叫。
惟有一人座下的骏马本是万里良驹,已通人性,听到箭声至,后蹄猛的加劲,陡然蹿前几步,硬是将那一排冷箭生生留在背后。马上之人这刻更是一声暴喝,信手催马入林,手中长槊一抖,已捣入一个刺客的胸口,手往外一拔一带,那槊在半空中将那个死人摔将了出去,其余躲在暗处的人不免惊慌下四处逃散,这大汉也不追赶,直接折回方才道上,催马仍往前方疾驰而去。
眼见这大汉去的远了,自有人冷冷从暗处走出,念及李建成留于他的那句不可伤及墨辛平的话,至此,也只得悻悻作罢收手。
云山连晋壤,烟树入秦川,风陵渡处于黄河东转的拐角,是洛阳转道晋阳,北出雁门关的必经之路。
夜深寂寥,只闻黄河水呜咽之声,一青衣儒士混迹在等待渡河的人群中,此刻以手为枕,眼中遍布星河寥落,忽低的伧叹一声:“师父,徒儿不孝,这一生颠沛流离,到如今,才能回去你的身边!”一声心叹,眼中就有郁结压制不住如水漫出。
天地浑然,长长二十余年,他经历人生剧变,悲喜淡定,原以为这一次终于可以走的毫无牵挂,在眼际仍瞟过远山外潼关隐隐雄踞之势时,才惊觉那丝般抽之不去的痛楚原来自何处。
如今长眠天山之巅的师尊,曾教会了他以天为筹,以地为注,掌里乾坤,可是如何教他应变人情变故?!
而或许,这才是天地间最难谋划的一章!
如今李唐王朝结束纷争,一统天下,已到了他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否则在秦王和建成之间,他势必得选出一个人!……对于自身所去,他从来盘算的透彻……只是人算总不如天算,二十年后,竟会得遇当年旧人。
青衣儒士抿唇笑笑,笑容不免苍凉。
成王败寇,虽有李世民一力担保王世充的性命,但,却只有长安城中的那个人才能真正决定了一切!——这一点,他甚至比那个李唐的二皇子,还要一直看的清晰,是以,至今如浮萍滞留在风陵渡,迟迟不肯归去?
二十年前,他负疚在先,二十年后,事关那个妇人的生死,他又如何能真正走的心安?!
夜间,这一刻,黄河的水似乎愈发的震耳发聩,一涛卷着一涛的排山倒海而来……“上船了……挨个,慢慢来,不急!”渡船人精赤着上身,已拉开喉咙喊道。
等候摆渡的人按他说话,一一小心坐上船去。
“先生,你还是不走么?”渡船人朝原本用来遮风避雨,此刻已经漏了半边的茅亭内,那半躺着的青衣儒士喊道。
那儒士也是如前一次般再度摇摇头,微阖上眼睛。
“真是奇怪的人,来到渡口两天,也不见的要渡过河去,那来风陵渡干什么?”小伙一杆撑槁,不免怪道,渡船已晃悠悠飘向滚滚黄水之中。
船上一老者见状,却是摇头叹道:“一水分南北,只有心存牵挂的人,才会迟迟不肯离去呀……”那渡船的小伙一听,便不再说话。
只听得槁声吱呀,在清寒的夜空中分外的孤独刺耳。
渡船没进涛声,天宇间重归自然所有……蓦地一骑马蹄声踏破这天地间和谐的声响,有人月下披星而来,一度疾驰到黄河边,眼见着一个隐约的船影,连忙翻身下马,冲着河面扯喉喊道:“船家,停船!”
黄河轰轰流水,将他喊声盖过,那一叶小舟转瞬已消失在怒涛中,来人急的直在河边跺脚。
许久后,茅亭下尚留着的的人终于缓缓站起,冷清道。
“敬德,你寻我何事?”
尉迟敬德突兀转身,这刻呆呆的望着面前那阙青衣随风,仍仿佛不相信般:“先生,幸亏你还未渡河!”说罢,这个粗犷的汉子狂笑着一掌拍向自己的大腿,浓眉大目上既是惊又是喜。
碧玉簪子,一只青玉蝴蝶薄如蝉翼,再度停憩于墨辛平的掌心……青衣儒士的脸色蓦地苍白,连唇翼也开始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