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东升,照的潼关沐浴在一片流光中。
关内,小院中的那株扶桑花一丛之上,朝开数百朵,日光所烁,疑若焰生。
李世民已站在花前许久,眼看着初阳中花的徐徐绽开,蓦地一阵风过,身后的屋内传出一身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全身忽的也在一刻间凝冻,如置身无边的荒漠,依稀见着瞳孔中的花影碎裂成片,凌乱的如雨砸下……
艰难的转身,只是须臾的几步,却如沧海远隔,陡然见眼前一阵飞红扑面,竟是那朝开暮落的扶桑花在花正盛时零落成漫天飞红,一朵朵坠在他脚边,刹那芳华,红颜萎顿。
…………
秦王的手不觉微微抬起,仿佛想握住空气中即将飘走的一些东西……
终于到了这一刻么?
本无法挽留,他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指尖,看着自己那双手上青色的纵横血脉,在皮肤的后面,他能听到那些血液在自己的身体里一分分流动的声音,咔嗤咔嗤的声音……
屋内,圣手医士的手指刚从昏迷中少女的鼻前撤去,抬头同情的望向那个一夜未合过眼的墨夫人,摇了摇头:“夫人有什么话,趁早与她说吧,或许还能听的到……”唐骏低声道。
柳夫人的凄楚哭声闻言已凝成低咽,握住女儿的手,却是一个字说不出来,颤抖伸指抚着女儿的鬓发,愣了半晌才不迭声的呼唤着自己女儿的名字。
唐骏眼眶一潮,几步出了这屋子。
外间的烈光突兀的刺入眼睛,一夜之间习惯了那灰暗,突然强光入目,他习惯性伸手去遮挡,抬手之间却见这本来不许旁人闯进的院子,院门处此刻又站了一个人。
那女子单薄身姿,双靥依旧有泪痕,却在蓦然抬头的一瞬,眼中也是惶惑。
唐骏一低眸色,微叹出一口气,柳墨怜此刻已走到他身旁,却并没有再望他一眼,已往屋里走去。屋内黑的如一个暗无天日的洞窟,她的母亲失魂般跪在妹妹的榻前,喃喃不清的说着一些什么,依稀晃过邙泽,洛阳,那样的字眼,更似一种赎罪的痛苦,她并未曾明白过来,柳夫人的眼中此刻只余溃散。
这间屋太黑,压迫的人心仿佛都无法再呼吸,柳墨怜忽的推开了身边的那扇窗,那个人就站在院中,至此时仍不肯再来看顾这个傻丫头,李唐的秦王,怕也是无颜面对自己的妹妹吧!
无边的恨意陡起,这洛阳的五公主忽的夺步而出,飞奔至那人的面前,扬起的掌没有丝毫胆怯的落下,本是夹杂着被毁去家园的恨意,去势决绝,距离面门不过须臾,已惊掠起那男子鬓畔数道发丝飞起,却突然再不能移动半分。
一张纤细的掌就此被箍在另一个拳头中,如蜻蜓撼大树般不能动半分毫:“李世民,其实你心里明白,她是无辜受你之害!”一击受阻,王家的另一个女儿咬齿痛哭:“五年前你既已做下错事,五年后又何必再回来害她性命!”
秦王手上的力道在听她这一句凄厉喊出骤松,眼神顷刻莫测,柳墨怜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却再没有半分力气站起,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柳夫人!”身后屋内唐骏一声低呼,柳夫人在榻边已然昏厥了过去,柳墨怜凄凉抬头,泪痕满脸,再度望向这个李唐男子的背影,目光如杀,挣扎起身,进屋将自己的母亲扶出这处院落。
再无旁人,院内,秦王抬眸,玄瞳中蓦地杀意流动。“都给我出去!”在冷夜中站了一宿的黑衣男子咄然开口。
惟剩下的仆役看清这二皇子神色间陡然起伏的异常,面面相顾,终仓惶相继离开。
他们身后,那道门吱呀的一声关闭,李唐的秦王将自己独与那个离死的女子关在了屋内,唐骏在院外等了片刻,院内只静沉沉的,没有一息声音,他目光落处,那院落中唯有满地的落花,红的凄艳,红的像那三途河的送魂之花。
日光流金,逐渐中移,一缕金光孤零零的透过棱窗落在那个少女的额上,仿佛照亮一朵早已枯去多时的白花,日光就在那张脸上跳跃。
即便五年后再重逢,其实也并没有给他多少时间来仔细的打量这张旧时的容颜,此刻时间在指间流砂而过,那点滴的跳跃勾起泛黄的记忆一次次的冲击着玄衣孤立在床榻前男子冷凉眉宇间的荒芜。
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傻丫头,当真是再不肯给我另一次机会?”长身而立的男子俯身,怔怔的在床边坐下,怔怔的望着,伸指,留恋在那女子的脸上,他指下的皮肤犹有余温……他和她之间,岂不是一场混沌的梦,看似有意无意,揪扯不清,还未分的清楚,这女子却要走了!
“当日在洛阳你不肯早来见我,想必是心中恨极了我……”秦王轻道,仿佛一时已看见那个少女一如五年前那样猝然的踏临在自己的身边,再度睁开了那双让星辰也自愧不如的眼睛!
五年的时间。
“但六儿你也要明白,你今日若胆敢轻易离开,以后的永生永世,就从此再不许你再回来!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便知我李世民从不与人说笑半句!”
突然说出这句话的李唐秦王,眉心郁冷,他的心仿佛一刹那也更冷。
听着这样一句冰冷无情的话,那久已无人气的少女干涸的唇边竟忽徐徐流出了一迹血痕……那血痕愈来愈浓,便似乌墨般从她苍白的唇角不断溢出。
秦王的眼神不妨更冷,发劲握紧的手脉上青筋搏动,玄瞳却忽然有了潮湿:“丫头,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你那时那般小,而如今,我难道再等不得你嫁我的那一日?”
五年后,一字一句清晰从大唐秦王的唇中吐出,然而这屋中静的如荒野。
唐骏叩门的手停在半空中再没有再动。
身后一度传来喧乱嘈杂,唐骏竟仿佛也一时不能感知,但院外已有人闯了进来……但奇怪的是李世民的贴身侍卫却没有拦那个人,那个人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推门而入,夺步来到床边,单手抄起少女垂在床沿的那根手腕。
——触手冰凉,已断了最后一丝脉搏,青衣儒士的心头不由的一颤,胸壑间不知为何一种裂的痛苦!……他本已是看惯生死的人,又何至于眼睁睁一刻竟至有骨肉剥离,血脉断流的痛苦?
手指再拂上少女的耳垂后,只觉得指腹下肌理有轻易查觉不到的最后一丝跳动,只这一刻,他心中竟有种恍然重生的滋味:“取银针来!”他对门外甫赶进来的人影疾声道。
唐骏却似早已等在那里,不及这人话声落去,已恭恭敬敬的递上针奁,墨辛平目光在与这年轻后生接触时未尝没有疑窦,却无暇它想,凝神,捻起一枚银针,暗吸一口气,往少女的百会穴扎去。
三阳五会,百脉于此交会,寻常人动不得的穴位,稍有差池,便是将人往黄泉路上更推了一把。只是瞬时,墨辛平却运指如飞,又连连在神庭,人中,风池,膻中,鸠尾几处死穴中插入银针,神色才松后,复去探这女子耳后的脉动。
“速去照方取药!”俄而于桌上匆匆写就,递给身边的人,下一刻扶案而立的墨先生眉目间忽然有难以言说的苦涩和痛楚……此刻尚握着笔的手也禁不住的抖动。
一旁的秦王始终在看着,看清了墨辛平的神情,也看见了他颤抖的那只手,但是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博山炉内的香尾燃尽,有苍白的灰迹从柱上倾塌,若塌陷了身上了某一处。“殿下已猜到是何人所为?”墨辛平后来徐徐将手中的银针一根根搁回针奁。
秦王的目光在这一刻缓缓移往窗外,从榻边站起,道:“若她安好,或可挽回,若她不幸,玉碎瓦破,不妨一试!”
这屋子的窗外,外间的阳光浓烈,白光刺目。
墨辛平的面颊自进来的那一刻便不曾有一分松动,这时忽然间另有了痉挛,当这缕阳光滑过他的身后,照亮那个女孩子的容颜时,他突然走到秦王的身后。
“殿下,心里可是想清楚了,是否真能要得她?”
炎炎夏末,拂面的风却顷刻间突然寒凉如刺,扎遍了周身无疑。
而这一刻还站在窗边的人,在长久窒息般的等待中,在望向远处长安方向的那一片云头之上时,黑瞳中是怎样一分分的逐渐生冷……后来开口道:“墨先生,我自认看的清晰,算想了全部,却独忘了面前的这种可能,是以五年之后才明白当初墨先生为墨夫人固守在邙泽的一种心思!”
听了这样一句话自李唐秦王的口中说出,墨先生面目上不知为何反悲凉多过于喜,目光徐徐落转在榻上那孩子多少相熟的面目上:“殿下英武之姿,怎会当真担枕于儿女私情,墨辛平但求殿下承诺五年于她,这五年之中,殿下愿选择惊龙在天,或凤栖于林,辛平愿在一侧!”
他自问,何尝不是也独独算漏了一点,以致今日再无退路境地,青衣儒士的面目上便有此生绝不曾有过的不能回头:“否则便是我墨辛平自己的女儿,我也必不会去救她!”
秦王的目中虽有短时诧异,喃喃道:“五年?为何只是五年?”片刻却将目光转向那洛阳少女,冷不丁唇翼勾出纹路:“若她安好,一切尚有回旋之地,我李世民便为她拼却重头再来又如何!”
邙泽的墨辛平听到此间,眉目间似乎是愈发的艰难,幽幽叹道:“五年的时间,足能让长安的风起云涌最终落定,秦王的心愿若能终成,便不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心生悔意!”
这样一句话的弦外之意,忽的让李唐秦王眉头也是一紧,却是俄而松开,抱拳回身,郑重揖道:“世民为她和自己,多谢先生今日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