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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心意
    潼关之外,千军一日不发;潼关之内,三军的统帅立于窗前,烛火跳跃在他英挺的脸上,犬牙交错的留下道道明灭不定……几度灯花开又落,映着窗棂上那身形颀长的人,高踞身影下,他的一双手却始终的攒紧,至苍白。

    五公主端着药碗,站在门槛边,望着这个人,她恍惚看到一座山,任凭风霜苦雨不动,也要屹立天地之间。

    俄而却是惨惨一笑。

    无论是刘黑闼,唐骏还是风长衫之或他李世民,终究都只是她姐妹二人一生中的过客?要走的路离的太远,找不到一个交着的地方。

    …………

    压下脑海中诸多苦绪,她一低头匆匆从李世民身边穿入内室。

    内室中光影仍被四周垂下的黑帷所吞噬,如瞬时踏临另一个玄黑世界,屋子中央的木桶中透出袅袅热气,那些热雾一波波的湮散,渐至冰凉,让整个空间内都是那种潮湿冰冷的窒息。

    更多的热水后来被倾入木桶,激发出那布满水面的药草苦香……少女的乌丝黑蛇般蜿蜒过整个肩颈,青绿抹胸缠住双峰,这一身胜雪的肌肤各处大穴上赫然遍插入无数银针,少女的眉心如被钉入木板般的痛成皱,嘴唇却依旧苍白,呼吸淡的若有若无。

    ——洛阳的六公主静静靠在弥漫而起的药雾中,依旧是人事不知,全无一分苏醒的迹象,而那青衣儒士在为这少女施过推宫度穴后,一度因耗神太多而无力站稳,此刻已被人扶去休息,这里如今便只剩下她的母亲一人。

    每过一段时间,她的母亲便会往桶内注入新的滚烫热水,撒入更多的通心草,这样一个煎熬的长夜,柳夫人的脸颊一片雪色,舀着热水的手却依旧小心之至,深怕烫到女儿娇嫩的身体……

    这边,柳墨怜望着母亲的这个长久守护的姿势,眼圈一红,终有泪大滴的滚落了下来,哽咽着喊出:“娘……”乍听到耳边另一个女儿传来的呼唤,柳夫人那双凝滞了太久的眸子微微转了转,回头,木然的神情中透出吃惊,难过道:“怜儿……肯回来了?……娘正担心你呢!”

    无数的委屈,难过,仿佛此刻才找到了一个出口,这五公主屈身飞扑在母亲的双膝上,便如幼时寻觅的那种倚靠,少女的双肩剧烈的抽搐着:“娘,五儿以后……该怎么办?——为何一切会变成今日这样?”柳夫人闻的女儿这样的问,面上陡然一凄,竟说不出来,只能徒劳伸出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这个女儿的手腕,抓的至紧,仿佛是生怕她的这一个女儿不知何时也会突然飞走一样?

    黑暗渐渐淡去,黎明前的青白缓缓浮上窗纸。

    古关之外,传来嘹亮的军号。

    那是远征洛阳的李唐起营的号角,这一支凯旋的军队在潼关停留肃整数日后就要回师长安。寒窗前,那个黑衣的影子也在这一刻动了动冷如石塑般的身影,一分分的回转身形,迈步往内室走来。

    “秦王殿下……”柳墨怜凭直觉起身,伸出双臂想要阻止这个男子的入内。

    李世民的身上有如披覆薄冰,那双黑的有如夜幕的瞳仁这刻从高处踞下,柳墨怜伸出的手臂便缓缓的垂下,不敢再拦他,感觉着那男子带进的一阵衣风冷凉刺骨,森寒入心。

    缓缓蹲下身子,李唐二皇子的双目灼灼望住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不避有它人,探掌从药桶中捞起那只萎垂的纤手,十指交缠,紧紧的握住。

    他身后,一刹那间,柳墨怜眼中忽有泪夺眶而出,她抖然转过脸去。

    “丫头,三日后,文庭远会回来……”男子顿顿,沉声开口:“因他答应过你,会娶你为妻!”叱咤血场如战神的男子薄唇中这一刻轻轻吐出,带着周遭人未知的情愫,伸指拢开了少女额前那几缕湿漉漉的发:“莫怕,只将自己伤养好了,等我回来!”

    文庭远……这样的一个名字,忽如电光一般劈亮这四周沉甸甸的黑,窗边的柳墨怜不觉愣在当场,目光却惊诧着再不能离开李唐的秦王身上。

    文庭远……那是她的妹妹心中,那个五年前的男子。

    一刹那,仿佛过往岁数忽的急促从这五公主眼前支离破碎而过,此刻身前,李唐的秦王将那样一件物事郑重的放入了自己妹妹的掌心,徐徐合紧了她妹妹的那一双手掌……她看的清楚,那是一个同心发结。

    乌黑的千丝结成。

    与君结成一生心意。

    “好生记得我的话!”秦王这时的声音响起。

    就此一刻,他身后,五公主的眼泪忽然噤住,仿佛是连哭都已觉出了累意。

    便仿佛突然看见一面雪亮异常的镜子,照出纷纷过往,和过往中所有人的面目来,那一个个曾出现在身边过的人,如风长衫,如杨桐,如刘黑闼,如唐骏,或割舍,或默默弃绝,以为都是灼亮短暂如烟火,却原来没有哪一幕,能比得上这眼前的一幕,到了最终,仍是愿意握紧了一个人的手!

    原来,她的妹妹,六儿,始终都是比自己幸福的一个人。

    因为她面对的那个男人,是李世民,世间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李世民。

    柳墨怜淡淡笑着,忽的扭身一步步走出这黑的暗室中……院外,已经有星星点点的日光零零落落,孤孤单单的跌进门槛,她迎着那日光走了进去……

    仿佛有化茧出蝶的解脱,可那脱胎换骨的痛却点点溶进门外融融的日光中,灼痛,灼痛,灼痛啊……这世间,连她以为最后终会同病相怜的妹妹也最后遗弃了她!

    鼓声三通后,大唐的秦王殿下已走出了这处了院子,凛立于金阳下,徐徐抬头,金芒同样触痛黑瞳,他冷峻的脸上却已是波平浪静,坚定迈步,往前走去。

    这一步的抉择,原本走的艰难,如今既已放下,这一刻,他的脚步恢复往日强健,一步步走向潼关时,也一步步掷地有声起来。

    “殿下!”他身后,女子的一声低唤,娇柔犹豫。

    他一刹那有幻听的震惊。

    他徐徐回头。

    梧桐树底,有红衣女子徐徐而来,红衣如嫁,脸上的欲语还休是无时不刻占据在这几日的脑海中,一次次扣动着自己的心弦。

    “殿下……”那女子一步步走近,仰头望着他,那一脸的幽,一脸的低怨,是怨他一度要离弃她么?红袖轻拂,印上他眉宇之间,指腹温凉,是要将脑颅内经年的记忆惊醒。

    他蓦地伸臂将那不堪盈盈一握的纤腰揽入怀中,眼中仍有不信,更多的却是怵然的喜。

    梧桐枝上,半空中有青的翠叶尚未转黄便零乱着在半空中跌落……他怀中女子的双眸注视着那流离的落叶,胭脂红的唇颊上流出凄楚,低道:

    “殿下可看出我和六儿有何处不一样?”

    感觉出拥住自己男子的茁壮身躯在一瞬间僵硬,猝然推开了自己,一身红妆的柳墨怜嗬嗬笑着站在愈来愈多的纷纷落叶中。……这秋天终是来了,不该留在枝头的,终有一天要凋零,迟一点,早一天又有如何?

    “五公主意欲何为?”前一刻还温柔将自己揽在怀中的男子此刻语声中已然有触怒之意。

    柳墨怜缓缓抬头,盯着秦王那张俊美的面庞,似在琢磨着那男子眼中的波澜。

    “都说一入深宫深四海,六儿她纵然落到如此地步,但总归是比我幸福的”,柳墨怜望住那个剑指山河的男子,淡淡笑的虚无缥缈:“五儿此来,不过是和秦王殿下做一笔交易!”

    李世民眉峰不期一冷,豁然看向眼前的女子,发现只短短数日,原本柔弱如风中柳的洛阳女子眼中已不再是当初那么简单无辜,不觉问出:“你想和我做什么交易?”

    柳墨怜踏前一步,仍笑:“秦王的决定是什么?”

    秦王眼中忽的再度星芒闪动。

    五公主看着对面的这双玄瞳,启唇,缓缓道:“殿下莫非忘记了六儿今日的身份,殿下真打算背弃人伦,被天下所不齿,将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黑瞳中寒芒终于暴起,冷冷的盯住面前的女子……柳墨怜毫不畏惧的回视着那双已然漆黑的容不下半分感情的眼睛。

    “殿下没有退路可走,我能来,殿下应该感激我!”柳墨怜盯着面前这人,忽的哑声而笑:“人若死了,万事都休提,以那傻丫头的性格,此趟回来应该是存了怎样的心态……殿下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怕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决定吧!”

    李世民的双拳不觉徐徐握紧,却仍是没有吐出一个字。

    “殿下博学强知,一定听过三国煮豆燃豆萁的故事……不知殿下可曾想过,那豆萁和釜中的豆纵然悲哀,而那把不得不被燃起的火又是何其无辜……”五公主这时道。

    秦王盯住那张形容与另一个女子十分相似的脸,黑瞳中这刻始有纳罕迸射。——潼关外,传来第二通鼓声,军士的戈戟声金铁传来,马蹄焦躁而动,黄尘滚滚鼓起。

    “你凭什么可以取信于我?”他忽冷声道,盯住面前女子的眼中也忽有威慑的刀锋般的芒。

    “殿下不能不信我,到了长安岂不会有一场更大的风波正等着殿下,就中谁能获益最多,殿下应该比我这个局外人更清楚!”那女子也是顷刻冷冷回看着他的眼睛:“谁能不说殿下如今走出的这一步,本就是他早就期望的!”

    “说下去……”李世民缓缓于胸前环臂,此刻黑瞳看牢她眼中,一分分的看透。

    “我会顶替六儿进宫!”五公主忽奇异一笑,俄而一字一字道。

    男子不无不震,盯着这女子,始有不能置信,黑瞳中渐次波平,无端道:“便是刘毐那一关,你就过不了!”

    “那便是殿下应该头疼的事?”五公主巧然一笑,已幽媚重生——

    八月未尽,她心头却早成冰冷一片。

    “那你想要交换的,又会是什么?”那样长久的锋冷,身前那个漆黑的能将周遭一切吞没的人终于这样问道。

    闻言,返身,一身红衣落寂,对着头顶的烈阳笑笑,莲步轻移:“秦王一诺如泰山,于我王家的承诺自然不可更改,另……我要刘黑闼的一条性命!”

    此语一出,女子脸上有冰凉纷纷落下:“若有一日,秦王要将这条性命交于我,他既毁我今生,就也要由我柳墨怜独来处决他的生死!”

    只这一刻,她身边,李唐的秦王已然拾步离开。

    夜深露重,洛阳的五公主守着一盏孤灯。

    潼关外,那铁蹄踏破一切的黑甲军已撤离,只现出一片草木摧折。

    面前的那盏烛光飘摇,仿佛下一刻便就将沉入周边那永无止境的黑暗中……这面窗棂上,忽然有人轻轻的“嗒”“嗒”“嗒”敲了三声。

    屋外,漫天星辰苍凉,半勾冷月,直印的女子剪眸中苍冷。

    那一盏面前的烛灯,也被人“噗”的忽吹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