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从来不少传奇。
这座自古恢弘繁华的帝城上空漂游千年浮云变化,演绎千古人世兴衰,蓦然间,已是百年身后。
为了迎接秦王殿下的凯旋而归,朱雀门装饰一新,城墙下清水挹尘,数以万计长安城的百姓从四处涌往这边,偌大的人山人海中却没有一丝嘈杂,大家都静静的等待着缔造大唐传奇的那个人的来临。
朝日滑过远处丛山秦岭,清晨第一缕阳光射透在朱雀门那巍峨的城墙上,暮光中此时传来马蹄的得得声,铠甲的相互撞击声,将士浓重的吐纳声,那是横扫山河的声音。
守候在城门边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袭黄金甲散发着比阳光还要辉煌的光芒这一刻缓缓的驰近……马上的男子深目扫过芸芸众生,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他的脚下。
——那是君临天下的气势。
所有的百姓都不约而同的跪下,将额际抵入黄尘,面对那如神袛一般的人物,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表达他们心中的崇敬和景仰。
李世民微微抬手,那匍匐满地的人才站起,目送着那太阳神一般的人穿过朱雀门,往皇城太庙而去。
秦王,李世民。
…………
而太庙之中,此刻大唐的皇帝正沐香待立,静静着等待着他的儿子,也是他的这个臣子的到来。
囚车吱呀声,带回王世充脑海中片时的散乱思绪,只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了帝王的气息,那种气势和寰宇之下无可匹与,以及……那种恍惚的遥远。
他忍不住往另一辆囚车中望去,夏王窦建德眼中的震惊尚未退去,望着乱世中并起的这个人这时投来的疑滞目光却是冷凉一笑,虽则此刻同病相怜,却并未有那样落魄的底意。
隋末混乱,他本草莽,揭竿而起,自认豪气干天,天下无二,且对治下百姓已是极好,而李世民只以秦王的身份,那样的威严和尊贵,又如此能得民心,若非亲眼目睹,如何能想象?
胸怀天下,谋略山河,李世民,若能为贤助,山河稳如磐石,若是为敌,早已预见下场……思及此,他忍不住长长叹出一口气。
终是眼中寂落。
再思及义子刘黑闼的性格,潼关夜袭,已知这年轻人不见南墙必不回头,如此,他的前赴怕便是刘黑闼的后继,此刻面前长安城内城外,无数双眼睛,怀着各种叵测的心思,幸灾乐祸也罢,兔死狐悲也有,一对对掠进他双目,窦建德的脑海中却忽然记起那另一双眼睛。
忘不了,忘不了初见刘黑闼时,那双眼睛中蕴藏的深潭。
那样一个衣衫破碎的少年,浑身却释放着足可以毁天灭地的力量。……隋末的一方枭雄双目间忽然无故溢满浑浊之泪,必定是已看到了一些必然的结果?
青铜为沓,白玉为阶,中庭丹朱,殿上髹金,李渊站在宫殿最高处,注视着人马缓缓而来,如黄河之水势蔓延无边。
大唐,天下。
皇帝心中最后一股隐郁也被眼前的豪情冲刷而去。
无论如何,李世民都是他几个儿子中最为卓越的一个,若非长幼有序,他先前又有推脱,或许,自己真可将百年帝业传授于他!——也定然不如现在这般左右顾及,心中两难抉择。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身着金甲的年轻统帅金光灼灼,单膝跪倒,口中颂念,双手恭敬返还金印,金杖。
“二郎,快起来吧!”皇帝忙俯身,亲自扶起了自己的这个儿子,与他双双站在太庙最高处。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成功。
司天监敲响钟磬,一排排的钟声响起,一声声鼓点,由太庙一波波往长安城的各个街巷坊间传去,向所有的人昭示着新的王朝的一统天下。
李渊缓缓登上明台,在一片颂音中,祭天,拜地,最后敬李家列祖的庇佑。
天地人和。
他身后的百官纷纷跪倒。
李世民长衣若举,迎着扑面秋风,徐徐的拜了下去。
冗长的礼仪结束后,天地间一片沉寂。
人们的眼神不自觉的齐齐向太庙外望去……成王败寇,这些人中不免有些着急的想看看那些落败人如今的颓丧样子,但心中却莫名的升起一股唇亡齿寒的感觉。
天地轮回,没有永远的胜,也没有永远的败,所以聪明如他们,看待那数百身着白色囚衣,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太庙的人时,眼中隐隐都有了同情。
这样的目光深深的刺痛了王世充。
当初和他平坐一榻的人如今高高在上身在九天,即便是小心伺候在杨广身侧时都未曾给他过如此瞬间苍老的感觉。他的性命,他的家族,如今都掌控在李渊的手中。
李渊在笑,那是胜利者的笑容,独霸,而自得。……李渊的目光触及他只是一瞥而过,形容看路边的一只死狗。
昔日的洛阳王于是深吸一口气,双膝跪倒,深埋磕头,双目紧阖。……于是他又听到李渊的笑声,嚣张的飞扬在空气中,一次次似要凌迟落败者的心与灵。
也确有这样的姿态。
只是,这样的笑声却在悠长之后嘎然而止,四周的空气蓦地冰冷,仿佛降至封冻,王世充不想睁开眼睛,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会有什么还会让那样的骄傲再笑不出声来……他缓缓侧头,眼中再一次的落寂。
——成百的人依然匍匐在地,一个人影却高昂的站起,对抗着那个嚣张着狂笑的王者,那人的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悲戚,只有倘然,仿佛那种落日般的宏大和磊落。
窦建德在看着李渊,那眼神,分明仿佛也是在看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世间的流云就此一幕幕席卷而过他黑白分明的阔目。
大唐的皇帝于是收敛了笑容,冷冷的看回他。
一边已有侍卫冲到他前面,手中的佩刀砸下,夏王窦建德的身躯晃了一下,额头上已多了几道血注,却仍是重新站稳身形,仍是好整以暇的看着大唐的皇帝。
侍卫的刀又要砸下,高台上,李渊已挥手,侍卫退回到一边。
李渊看着这个对手,忽然挑眉而笑,一步步从高处走下,走到窦建德面前,看着这个并未曾蒙过面的对手:“仗义每多屠狗辈,果然如此!”
河北窦建德的目光丝毫没有怯下半分,这刻也朗声回笑道:“你有一个好儿子,一人可抵过这长安城中所有之人!”
他只淡淡一句,仿佛在自家的后院中与人闲话家常,大唐皇帝的脸色猛的一变,即刻恢复正常,目光却不经意的往站在身侧的李世民扫过一眼。
一旁,李世民的脸色也是瞬时一乱,目光复杂看回窦建德。
窦建德这一句大声之下,这太庙中十之二三都已听到,李渊之后,太子建成面目上却始终平静,甚至嘴角已隐有一丝笑意。
“李渊!”亡夏之王挺胸昂然,忽的缚手更走前一步:“暴君不仁,荼毒百姓,群雄纷争,如今这天下是你赢了,我窦建德自叹技不如人,绝无怨悔,只盼你李渊果如你晋阳起兵时所言,救万民于水火,善待我河北子民!否则,我窦建德就是做鬼也必鄙弃你!”
“放肆!”
“放肆!”
…………
数声叱责声立起。
大唐皇帝一身黄袍宽袖,面容略僵,硬噙了笑,望定眼前之人。……“夏王是多虑了,我李唐泽被万民,父皇更是胸怀天下苍生!”李渊身旁,秦王忽的走出一步,出声阻止窦建德继续往下说。
窦建德嘴角微挑,这刻转头含笑看向李唐的秦王。
偌大的太庙,静的如是缓缓步近了地下的幽冥。
“父皇……窦建德忤逆圣颜,蔑视我李唐,儿臣请旨将此人拖出午门,以振国威!”这时,着一身淡黄的皇太子建成薄唇微动,离众走出一步,说出的话低而轻,就如他衣上的淡淡掠过的凉而薄的日光。
但无论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人,心中都忍不住的浮过一阵冷意。
“大哥……”李世民望了眼李渊,又侧身看看站在父皇身侧的李建成,眼中不豫。
大唐皇帝仿佛此时才收回停留在窦建德身上的目光,转而望向面前自己的两个儿子:“二郎,你说!”
“父皇!”秦王单膝跪于父亲面前:“窦建德在河北素有名声,儿臣怕此刻若杀此人,河北百姓必反!大唐好不容易的太平须臾间又要兵戈四起!“
李建成眼梢一抬,望向秦王,脸上依旧带着稀薄笑意,那笑意却落不进眼底,仍是轻声:“难道二弟要天下看我泱泱大唐为了河北弹丸之地而颜面顿失,更要这天下都知道天颜可诬!”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李世民眼中一深,急切望向李渊:“父皇,儿臣只忧,窦建德若处死,河北民心不稳,必再起兵祸!”
“二郎不必说了!”李渊望着眼前半跪的那个儿子,面上喜怒终不形于色,片刻,才缓缓道:“父皇明白你的心意,你且起来!”皇帝的话语中波澜不惊,却透出罕有的疏冷之意。
李世民跪着的身子微微一僵,缓缓站起。
“四方初平,天下不稳,我大唐若不能借此立下国威,万顷大厦也会不日倾倒,首当之选,必是四方臣服,百姓才可安居!……窦建德既没有降心,也不肯从此做个降臣,这样的人留着实全无益处”,李渊一字一句,言辞中固然已没有回寰的余地。
“窦建德,我敬你是条英雄,留你全尸……推出去吧!”李唐的这第一任皇帝后来抬起了右手,只是轻轻的摆了一摆,甩袖之间,仿佛碾死的不过是一只蚂蚁。
——即便这只蚂蚁,曾是他江山之争最大的对手。
一语既出,立刻有侍卫上前锁住了窦建德,秦王李世民玄眸中不觉闪过一丝痛色。
李唐的太子望着眼前的一切,嘴角却悄然浮过一丝冷意。
众人诺诺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有带刀侍卫上前要带走旧夏之王,窦建德的目光逐一扫过眼前一众人,手微动,已挣脱了架住他的人。他凝然回身,又望向身后那跪着的一片人影,心中淡然间却涌过一丝怜悯。
扬眉而笑,眼中既是虚空,又是装满寰宇的清冷。
薄阳升起,为他披上一道暗金色霞光,他俯瞰蓝色苍宇,眼中的沧桑褪去,只余黄昏般的宁静,摇头自笑,目光与远处的年轻二皇子对视,身躯一动,眼中却是一丝歉意:“窦建德谢过秦王殿下赠氅之恩,无颜愧对!”
高阶之上,李世民初时一愣,随即微微一颔首,回了他这一礼,将这落败的王者须臾之前对他所做过的一切终化为无形清风,沉默片刻,玄瞳忽深,霍然转身,清朗喝道:“酒何在?”
众人俱是一惊。
然后。一片沉默。
将进酒,君莫停。
一个是得胜之师的统帅,一个是败军之王,入喉的是同样的清冽热辣的酒。
…………
太庙最高处,此刻掌控着大唐天下的皇帝眼中有光亮跳跃着,一会儿是明如金阳,一会儿灭如暗日……李建成小心的揣摩着,却再猜不透父亲这刻的心思,他将目光移开,望向下方,去看那两个对饮一杯的人。
——如此张狂外显,将数年隐忍一遭抛却,果真只是英雄末路惺惺相惜而已?
他的二弟,却绝不是那样一个沉不住气的人。
遥远的殿门外,一声断喝,雪亮的刀光恍若雷雨夜的刺目闪电,刺痛二皇子的眼睛。
随即一片死静。
秦王背转身,深吸一口气,将身周的一切摒除在心外……